從40歲到46歲,是由青年向中年的轉折點,是一個人精力最旺盛、干勁最充足、人生感悟最深的階段。我把這個人生階段,獻給了西藏。1995年6月到2001年8月,我作為人民日報社援藏干部進藏,先后擔任西藏日報社副總編輯、總編輯6年。這6年,成為我人生成熟和事業(yè)發(fā)展的新起點。
一句諾言,堅定了一生無悔的選擇
許多事情的決定,有可能來自你一句不經意的承諾。
1995年春節(jié)剛過,人民日報社時任副社長的朱新民送兩位年青干部到報社定點扶貧的河南虞城縣掛職。我當時是人民日報駐河南記者站記者,理當盡地主之誼。席間,朱副社長感嘆道:“現在人民日報對口支援的任務也很重。今年還要給西藏日報支援一個副總編,要45歲以下,任期3年?!?/p>
站長李杰順口說:“哎,而亮,你年輕,你去吧?!?/p>
我想都沒想應下來:“派我去吧?!?/p>
朱副社長問:“你說的話當真不當真?”
我回答:“當真!”
講實話,那時確沒當真。一是酒桌上的話是不能當真的;二是在這之前,分管國內記者站的副總編張云聲和記者部領導已經找我談過話,讓我到甘肅記者站當站長。為此我愛人利用出差機會到蘭州考察過,全家已做好西遷的準備。因而,我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心上,更沒有與家人提起。
1995年3月份,人民日報在北京懷柔區(qū)召開國內記者工作會議,報社人事局長一直住在會上,令大家有點納悶。會議下半程的一天,局長突然找我單獨談話:“人民日報需要派一名干部到西藏日報去工作,朱副社長說你已經當面報了名?,F在,報社里報名要去的人很多(后來了解到我是惟一的候選人)。我們通過綜合考察,覺得你是比較合適的人選。今天找你談話就是要正式落實?!?/p>
我的天哪!如果說當時在酒桌上的表態(tài)有些開玩笑成分的話,現在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腦子飛快轉了一下,想到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拖”。我對局長說:“這是件大事,我得回家跟愛人好好商量,然后正式回復?!?/p>
“不行!你可以打電話回去給愛人,但會議結束前必須確定下來,馬上要報中組部?!?/p>
這樣大的一件事情,用電話給愛人說,能說清楚嗎?我也知道,愛人肯定無法接受。因為我們結婚以后,就過了4年的分居生活,飽嘗過夫妻兩地的痛苦。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了,孩子剛滿8歲,如今又要遠距離分居3年,這是難以接受的現實。
但怎么回復組織呢?說自己當時是開玩笑?推說是家人不答應?我想了整整一天,覺得都不能成為理由。因為我的承諾是當著領導的面許下的?!败娭袩o戲言”這句古話,放到這里可能重了些。但作為一個男子漢,要自食其言,會令自己部瞧不起自己。
看來,我得為自己的一句承諾付出代價了,盡管這個代價有點沉重!
在進藏前的3個月中,如何艱苦地做家人的工作,就不一一贅述。有幾個鏡頭我永遠銘刻在心:臨出發(fā)前,76歲的老母親在電話中哽咽著突然給我一句豪言壯語:“我一定要好好活著,等到你勝利歸來!”按規(guī)定,我愛人可以從鄭州到北京給我送行,但她堅決不去。她說她無法想象送我上飛機后,自己再怎么回鄭州;兒子和我感情很深,但我離家出門時,他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就是不出來……
1995年6月27日,是中央國家機關首批援藏干部出發(fā)的日子。首都機場里,送別的親人圍成一撥一撥,淚眼話別。我自己孤零零地在一旁,跟人民日報送別的領導作輕松豪邁狀。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刊出特寫《援藏干部要出發(fā)》,其中有一段是寫我的:“人民日報援藏干部李而亮沒有讓家人到機場送別,他說,我不希望在上高原的時候看到眼淚……”
其實,此時我不是沒有眼淚,而是都往肚里咽了。
一次嘗試,能發(fā)現自身未開掘的潛力
“我不是那塊料!”這是許多人面對陌生工作時的自我否定,因而也放棄了許多對自己潛力發(fā)掘檢驗的嘗試。我在長期的新聞工作中,就有很深的體會。
我一直認為,自己天生是當記者的料,而不適合當編輯。當報紙編輯有一項必備的本領一寫評論。我在人民日報群工部工作時嘗試過給一版著名專欄“今日談”寫文章,結果稿子被“槍斃”了;我也嘗試著給人民日報四版言論專欄“人民論壇”投稿,也沒被采用。由此我給自己能力定了性:我寫不了評論。
到西藏日報當上副總編,分管漢文報的新聞業(yè)務,寫社論、評論員文章和編者按等言論,成了必須的工作。開始我是采取“比葫蘆畫瓢”的辦法,以人民日報的風格和寫法作為模本,再套進西藏的內容。這樣的評論格式顯得很規(guī)范、語言很“標準”,卻沒有任何的個性與特色。文章發(fā)出來了,自己看著都別扭。
1996年元旦將至。這是我們國家“八五”與“九五”計劃的分界點,自治區(qū)黨委要求西藏日報發(fā)表一篇元旦社論。如何寫這篇社論,我陷入了極度苦悶之中。因為同一天需要轉載的,還有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用同一個模式來寫西藏日報的社論,一定會顯得畫虎類犬,相形見絀。
人總是被逼得沒有路走的時候,才會有出路。我決定拋開人民日報的模式,嘗試以一種新手法來寫這篇社論。擺脫了思想上的束縛,腦子里豁然開朗,社論稿子很快寫出來了。社論以散文化的語言、跳躍性的段落,對過去五年的成就進行濃墨式概括,對未來的任務目標進行抒情性描述。
社論稿送自治區(qū)黨委領導審閱,我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社論稿很快送審回來了。分管宣傳的丹增副書記批示:“這是一篇近年來《西藏日報》發(fā)的社論中很有代表性的、寫得好的社論之一。請報社領導和編輯部領導、業(yè)務人員學習研究”。
看到領導的批示,我簡直喜出望外。這不僅是通過了社論的審查,更重要的是肯定了我對社論寫法的新嘗試。看來,黨報社論寫作沒有模式。從這以后,我將西藏日報幾乎所有的社論和大多數評論員文章的撰寫工作承擔了起來,越寫越放開,越寫越自信。在以后的幾年里,社論稿送到區(qū)黨委宣傳部,分管的茍?zhí)炝指辈块L會簽上:“送上而亮同志撰寫的社論稿,請審閱?!辈痪煤?,這句話幾乎成了“免檢”的代名詞。
在藏6年,我在西藏日報上留下四十多篇社論,六十多篇評論員文章,無數的小言論、“編者按”、“編后”等,許多文章在全國性的新聞獎中獲獎,也為西藏日報培養(yǎng)了幾個評論寫手。
“寫不了評論”的自我結論,被我以自己的努力扔到稚魯藏布江去了。
一頓批評,領悟了“政治家辦報”的真諦
當總編,挨批評,寫檢查,是少不了的事情。但受到的批評讓你刻骨銘心,讓你幡然省悟,則是不多的。
1996年10月28日晚上,老總編高延祥給我傳達一個信息,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陳奎元對當天理論版上發(fā)的兩篇文章很不滿,讓我把文章看一下。找來當天報紙,陳奎元批評的兩篇文章,都是自治區(qū)黨校教授寫的,我覺得好像沒有什么不妥。
11月1日上午,我列席區(qū)黨委常委會,坐在后排。會前,大家談笑風生,氣氛熱烈,等著會議的
開始。時間剛到,陳奎元書記進會場,雖剛進11月,他已穿起很厚的棉襖,還拄著拐杖,樣子很威嚴。會場頓時完全寂靜下來。陳奎元坐下后,眼睛往四周掃視了一圈。我坐在他的正后面,以為他看不到。忽然,陳書記轉過身來對我說:“李而亮,28日《西藏日報》發(fā)的兩篇理論文章有很嚴重的問題,你看了沒有?”
我沒想到陳書記會在常委會上提這樣的問題,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但這時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只能老老實實回答:“文章我看了,但沒有看出什么問題。”
“這兩篇文章完全是胡說八道!”陳奎元一下子提高了音調,非常生氣地說。坐我旁邊的茍?zhí)炝竹R上捅我一下,讓我站起來。
“兩篇文章通篇都是錯誤的,與中央六中全會唱的反調,與中央對西藏工作的指導方針唱的反調!”陳奎元接著批評,而且給錯誤都定了性。聽到竟然犯這樣嚴重的錯誤,我后背的汗水馬上出來了。
由于緊張,陳書記批評具體的話記得不是很清楚,但主要意思是,前面一篇文章談西藏的精神文明建設,偏離了中央決議的精神,另說一套;后面一篇文章認為新時期西藏面臨與全國一樣的主要矛盾嚴重背離了中央精神,西藏的主要矛盾是分裂與反分裂的尖銳斗爭。
陳奎元書記越說越氣,話越說越重。我站立在后邊,迎面所有領導的目光,熱地、江村羅布、郭金龍、楊傳堂、徐明陽、李立國、丹增等,都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我,令我如芒刺背,直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待會議正式開始時,自己才發(fā)現,背上汗水已浸透內衣。
事后,自己進行了長時間的深刻反思。作為黨報的負責人,我們平時總強調“政治家辦報”。而要真正做到這個基本要求,光有政治上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是不夠的,還要將中央每一項大政方針的內涵進行深刻的領會。當總編,不僅有把關的職責,更要具備把關的能力。這種能力的具備,決非一朝一夕之功。
一個決心,會成就你事業(yè)的夢想
人的一輩子要做很多事情。在諸多的事情中,會有那么幾件值得你不惜一切代價去做、但又困難重重的事情。如果你下定決心,咬緊牙關,排除萬難去做,有可能成就一生中事業(yè)的輝煌;要是你瞻前顧后,畏縮不前,喪失了機遇,就會成為終生的遺憾。
我剛到西藏時,已經在藏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總編高延祥跟我提過他的一個心愿。他說,我國的所有大江大河都有人走過了、漂過了,但唯獨藏民族的母親河一一雅魯藏布江,沒有人全程走過。我一直想組織記者,沿雅魯藏布江進行一次全程采訪,填補一個空白??上КF在年齡大了,這個愿望再也實現不了了。
說這話時,高總眼里滿是惆悵和遺憾。那表情深深印在我腦海里。
轉眼問到了1998年春天,我應區(qū)黨委的要求,繼續(xù)援藏3年,擔任西藏日報總編輯。我想,存這個任期內,我…定要完成前任總編的愿望,創(chuàng)造西藏新聞界的一個壯舉。
但要實現這個計劃談何容易。不僅要有足夠的采訪力量,更重要的是經費、裝備和沿途各級政府的支持。
這年的夏天,自治區(qū)開始籌備1999年慶祝建國50周年暨西藏民主改革40周年的宣傳報道活動,我認為這是沿雅江進行全程采訪的最好時機,便向有關領導建議,得到宣傳部和區(qū)黨委領導的肯定和大力支持,但經費問題由報社自行解決。當時的報社經濟上還非常困難,我就努力向人民日報和兄弟省報求援,終于籌措到購買裝備必須的資金。
1998年10月6日上午9時,當秋日的陽光剛灑向高原,西城日報的老行政樓前,一輛越野車和一輛大卡車整裝待發(fā)。在這里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出征儀式,時任區(qū)黨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茍?zhí)炝趾蛨笊缏毠ひ黄?,為前往雅江源頭采訪的第一路記者披上潔白的哈達。五名勇士鄭重從領導手巾接過鮮艷的國旗和標有“雅江源
西城日報立”的木牌,在人家的祝福與期待聲。L1_跨上汽車,揮手啟程。
從出征到以后的半年時間,第二、第三、第四路記者首尾相接,陸續(xù)出發(fā),沿雅江一路順流而下,逐縣逐鄉(xiāng)進行采訪,逐篇逐幅稿件和圖片發(fā)回報社。四個采訪小分隊,從雅江源頭杰馬央宗到出境的墨脫,行程一萬公里,克服了自然條件惡劣、道路交通不暢、吃住生活不便等重重困難,深入沿江主流和主要支流的30多個縣市進行了重點采訪,獲取了豐富的第一手乃至獨家珍貴資料,拍攝了許多珍貴的圖片,圓滿完成了采訪任務。
1999年3月29日,兩藏日報在一版以恢弘的版式設訓刊登了“雅江行”開篇之作《啊!杰馬央宗》和由我撰寫的評論《獻給母親河的頌歌》。報道連續(xù)刊出后,很快產生巨大反響。從開篇到當年9月22日的壓軸之作《滾滾南去不復同》及“結束語——為母親河驕傲》,“雅江行”報道歷時整半年,共發(fā)表文字報道59篇,20多萬字;刊登照片100多幅。無論從采訪歷程、時間跨度、發(fā)表的文字圖片量等,都創(chuàng)造了西減新聞界一次采訪報道活動的記錄。
報道結束后,西藏“大慶辦”立即撥付??睿庾鳛榇髴c獻禮項目將所有篇目結集出書。在編輯過程中,將書名定為《壯麗天河——雅魯藏布江四十年變遷實錄》,于2000年11月正式出版。更為可喜的是,《壯麗天河》在2000年度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評選中,被評為“五個一”最佳圖書獎。這是西藏日報的宣傳報道歷史上所獲的最高榮譽。
2001年,是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2000年底,借著“雅江行”采訪活動圓滿成功的勢頭,我又成功策劃實施了“天翻地覆半世紀沿解放軍進軍西藏路線采訪活動”。
這兩次堪稱壯舉的人型采訪活動,都是在沒想巾條什不具備的情況下,狠下決心去實施的。其在中國和西藏新聞史上具有什么樣的地位,我不敢妄下結論。但以后在兩藏進行新聞采訪,要有所超越,不容易。
(作者系中華兒女報刊社社長、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