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勐
十一點還沒到呢,李偉就餓了,他搜遍了所有口袋以及書包和桌斗,結果一無所獲。這時候他看了下表,離上課還有三分鐘,這段時間是來不及去校辦小商店的,再說他也沒想去。在臨上課前一分鐘,他終于從隔座的李小婷那里得到了一塊巧克力,然而,這塊巧克力并未發(fā)揮任何作用,反倒讓饑餓體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了。
在上課鈴響起之后至李駿浩老師走進來之前這幾秒鐘時間里,李偉的饑餓達到了頂峰,他感到體內(nèi)有一張嘴在舔來舔去,隨后便是一片空洞,他想他沒準正在被自己的胃消化著,想到這他開始心慌了。
李駿浩是教歷史的,所以這節(jié)課是歷史。他按照慣例保持了兩分鐘的沉默,教室里一片肅穆,像在哀悼什么。禮畢,他開始準備提問上節(jié)課講過的內(nèi)容。這件事是比較恐怖的,因為他的問題總是連鎖的,只要你能夠回答正確,提問就不會停止,甚至還會有從未講過的和書本外的內(nèi)容,依次判斷必要時候還會涉及數(shù)理化,這都完全有可能??傊康闹挥幸粋€,就是要難住你,并且要你親口說出“不知道”,在他看來,被學生回答正確是件很沒面子或者很掃興的事情。當然,保持緘默也不是好主意,這同樣會傷他的面子,權衡之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答對前面的一兩個問題,然后在適當?shù)臅r候打住,這樣一來李駿浩就會有如慈父,可能還會走過來摸摸你的頭。
因為掌握了要領,所以李偉并不懼怕提問,但他還是不愿被點到名字,非常不愿意。不愿意的原因是班里有個叫李薇的女生,由于方言問題,這個名字在李駿浩嘴里會發(fā)出和李偉一樣的發(fā)音,而李駿浩又堅決不肯因此背叛鄉(xiāng)音,因此他就在名字前頭冠以性別,以便區(qū)分。對此,不知道女李薇怎么想,反正男李偉是絕對有看法的,他覺得畢竟班里只有一個李薇也只有一個李偉,性別是一目了然的事,再這樣加以說明,完全會讓人產(chǎn)生“外部性別特征不明朗”的錯覺,對于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生而言,這是不能容忍的。
李偉終于沒被點到,因為李駿浩誰也沒有點,他只是沿著講臺走了個來回,便開始了新的內(nèi)容。這一課講的是宋朝末年,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吹贸?,他并不喜歡這段歷史,同時還有同學們,他們也不喜歡,教室里沒人喜歡這段歷史,所以不論講和聽都很沒勁。如果是這樣的話不如及早翻過,開始偉大的成吉思汗算了,李駿浩想。但,他并沒有這樣做,他還是繼續(xù)講了下去,不為什么,只因為這是歷史,由不得誰不喜歡。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李駿浩講到了饑餓。他首先講的是觀音土、草根、樹皮以及吃過以后的癥狀,然后就一躍到了六〇年,榆錢、柳芽和糠,接著,他停了停,說起了他四年前的一次生病,整三天水米未進,他說,不論什么年代,饑餓的感覺都是一樣的。最后,他略帶輕蔑地說了句,像你們,有誰懂得饑餓呢!這句話讓李偉格外憤怒,因為此時他正在經(jīng)歷著第二個饑餓的頂峰,他看著李駿浩豐滿的臉蛋子,恨不得咬上一口。
或許除了李偉,很多人也都在第四節(jié)課上感到了饑餓,不然他們不會瘋了一樣地搶著往門外涌。在他們當中,李偉一馬當先,以他的速度,第一個沖出校門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就在這時,有人喊了聲“李偉”,讓他不得不站下來,回頭望去。
和李偉一同回頭的還有另外三個李偉,他們都是在奔跑的過程中停下來的,之后回過頭,他們其中的一個揚起手臂,并且響亮地應了一聲,而其余的兩個,則和這個李偉一起,轉過身子,顯得惱怒和沮喪。在這段時間里,李偉已經(jīng)盡失了先機,他只有隨波逐流,在人潮里晃蕩著。走出校門以后,空間一下子開闊了,人潮的應力得到釋放,很快便消解了,他們朝著四面八方,奔向各自的午餐,只有李偉仍舊保持著剛才的速度,甚至還在晃蕩著,顯得有些古怪。很快,路上就變得空曠起來,李偉走在上面,此刻對他來說,饑餓已經(jīng)不是第一位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李偉想到了前不久聽到的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該數(shù)字顯示,本市目前最多的姓氏是“李”,而最多的名字就是“李偉”,大概有五千左右,這只是不完全統(tǒng)計,可能會更多。當時他認為這是件無聊的事情,但現(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他完全贊同并且覺得這統(tǒng)計如此必要,他甚至有充分的理由肯定,該統(tǒng)計者就是這數(shù)千個李偉中的一員。想到這里,他開始檢索關于李偉的記憶,幼兒園有,小學有,現(xiàn)在還有,目前加起來總共是九個,依此類推,高中,大學這個數(shù)目還會繼續(xù)增加,最終,他們將一起流入社會。他忽然想,如果這五千個李偉聚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呢?我們的頭大概要不停地轉來轉去了。為什么走到哪里都遇到李偉呢?他確信這絕不是巧合,所有問題都出在這個名字上面,就是說,李偉無處不在!
說到這里,我們不妨了解一下這個數(shù)字的出處。它出自于晚報上一則關于人口普查的短訊,作者是市報社一位名叫丁立(而非李偉)的記者。該短訊主要內(nèi)容是說本市第某次人口普查已基本結束,大概是為了增添趣味,他在結尾處加了一句“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本市目前最多的姓氏是李,最多的名字是李偉,大概有五千左右”。
回到家里,午飯已經(jīng)開始,爺爺、奶奶、李校長(李偉的爸爸,他所在學校的校長)一言不發(fā),專心吃著屬于各自的食物,他們的午餐氛圍一向如此。李偉默默走過去,拿起筷子。李偉的筷子今天用得非常得體,不僅矜持,而且穩(wěn),沒有中途把菜掉在桌上的現(xiàn)象,這一點讓爺爺感到滿意。自從李偉上初中以來,爺爺一直致力于對李偉禮節(jié)上的訓練,但由于執(zhí)行上過于教條,再加之禮數(shù)繁多,雙方曾多次有過分歧。今天,他終于感到滿意了,不僅如此,在吃飯的速度、坐姿、手式(是否扶碗和壓桌子)、安靜等方面都讓他滿意,為此,他甚至還特意夾了一塊叉燒肉(但仍不失威嚴地)放到李偉的碗里。然而,就連這樣的恩寵也未對李偉有任何影響,他仍然保持著有條不紊的節(jié)奏,這一現(xiàn)象終于被爸爸視為異常了,他打破局面,說,李偉!
這個名字讓李偉迅速仰頭,這完全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下意識的本能反應。他說,啊?爸爸說,你是有什么事情吧?李偉說,沒,沒有。爸爸說,一定有,說說吧。李偉說,真沒有,真的。同為人父,爸爸和爺爺一致認為,當孩子反復強調某件事情“真”的時候,往往是值得懷疑的,況且同為人子,他們也都采用同樣的方法騙過各自的父親(當然他們不會承認),所以他們想,李偉心里一定藏著事情。為了挽回事態(tài),李偉又開始回復到以往被爺爺指責的吃相,他甚至還故意把一段芹菜掉在桌上,咀嚼的聲音也格外響亮了,但這些并未奏效,相反更加肯定了兩位父親的判斷,他們都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各自的得意。但是接下來他們開始擔心了,因為他們想好事情是沒必要隱瞞的,所以說李偉輕則是被人欺負,重則惹了禍端,總之他越是頑抗,事情就越發(fā)嚴重,于是這樣一來,詢問就變成了審問。
在審問這件事情上,李校長和父親基本上保持了驚人的一致,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校長不過是把父親的方法復制了一遍而已,而這次復制的版權也絕非他的父親所有,他們不過是這個偉大的復制工程中的一個傳聲裝置,也就
是說,李偉此刻正在有幸和他的祖先對峙著,但是,他無暇顧及這些,因為正有另外一套程序有待開啟,這套程序是屬于他的,叫做屈服。從這一點來看,我們不能不嘆服祖先的偉大,他們不厭其煩地將這兩套程序復制給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并極大限度地確保其時效。
這個力量足夠強大了,李偉完全沒有抗拒的理由,他終于說話了。他說,我不想再叫李偉了。這句話令兩位父親意外,而李偉卻流露出犯罪嫌疑人剛剛招供過后的輕松,用平靜的目光,透過父親的眼睛和祖先對視著。片刻之后,李校長說,為什么?他說話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奇怪,讓李偉覺得很像總務處以八卦聞名的曹老太。李偉有點想笑,但最終忍住了,他說,李偉太多了。什么太多了?李校長繼續(xù)追問,其神態(tài)越發(fā)的像了,這無形中為李偉增添了自信,他說,叫李偉的太多了,幼兒園有,小學有,現(xiàn)在還有,現(xiàn)在有四個李偉和一個李薇,以后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呢!李校長說,這有什么關系呢?李偉說,當然有關系了,有誰愿意自己的名字整天在別人嘴里叫來叫去呢,況且,叫的還不是我。這個說法讓李校長感到有點熟悉,這讓他聯(lián)想到當聽到手機鈴聲大作,而掏出來卻不是自己的時候的尷尬,但,僅此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笑著向兒子做了這個比喻,但是,李偉的反應卻是激烈的,他說,對呀,正因為這件事情才讓你們不停地換鈴聲,換鈴聲,為什么?不就是為了獨自享有一個么。同理(他用到了同理),我為什么要和那么多的李偉共用一個名字呢?您知道么,咱們的城市里已經(jīng)有五千多個叫李偉的了。多可怕。李校長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很顯然李偉的這一段話已經(jīng)超出了他所認為的初中生的思維范疇,他在想自己的兒子,這個幾乎一天也不曾離開過自己視線的孩子,何以具備了這種奇怪的思維方式呢?他本想繼續(xù)問下去的,卻被父親粗暴地打斷了,他說,不可以!名字和身體一樣,受之于父母,怎么能說改就改呢!叫李偉怎么了,這個名字有什么不好呢?你們的父母正是想讓你們將來成為偉大的人呀。但是,有多少偉大的人叫做李偉呢?李偉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李家三代人的辯論中,始終有一個人在沉默著,一個女人,她是李偉的奶奶。這個從來沒有上過一天班的女人,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間屋子里度過的,她不明白這場辯論究竟是為了什么,怎么發(fā)生的,但是她清楚地認識到,李偉的那句話是要惹禍的,她是如此的愛這個孫子,所以她要說話了,無論如何也要說了。她說,小偉,你是不能這么說話的。
這句話引來的后果必然是丈夫的呵斥,誰也不能說她錯了,但這個時候她是一定要認錯的。因為這樣才能夠襯托出一個男人的尊嚴,如此看來,她同樣是偉大復制工程中的一員了。不過,她的目的并不僅僅于此,也并不只是盲目地維護那么簡單,她要給丈夫一個臺階,然后才能規(guī)避李偉的風險,必要的時候還會挺身而出,將風險轉嫁給自己。都被罵了一輩子了,誰在乎再多一次呢!她想。然而,李偉顯然沒有參透這位家庭婦女委曲求全的智慧,相反卻感到一陣莫名的絕望,他想,連奶奶都不和他一起了。絕望往往會增大人的勇氣,因此李偉再次說話了,他說,有什么不對呢?同樣姓李,為什么我的同學可以叫李淼、李家強、李洪鈞,我的老師可以叫李駿浩、李曼麗,而我卻只能叫李偉呢?說這番話的時候,李偉的哭聲已經(jīng)開始從李家的門縫向外面滲透了。事情進展到這一步,訓斥和暴怒是不可避免的了,李偉的奶奶也只能嘆息著退避三舍,她明白這個時候無謂的犧牲是不值得的。你永遠不要低估了一個家庭婦女的智慧。
李校長用力拍了下桌子,但沒有立刻說話,因為他想,第一句泄憤的話應該留給父親來說,然而,父親卻出人意料地沉默了半晌,起身向臥室走去了。
在李偉與命運進行第一次抗爭并初步獲取勝利的同時,張家婆正和命運做著最后一次談判,但她可能沒有李偉的幸運了。很顯然,她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并未做過多的努力,顯得很平靜。這種平靜是異乎尋常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安詳,就像睡熟了一樣,因此睡眠基本可以算作我們生存過程中死亡的預演,張家婆已經(jīng)預演了近八十年了,從容也是應該的。
張家婆具體的逝世時間是中午十二點三十三分,之所以說明這點是為了便于掐算靈棚搭設的速度。靈棚搭建成于一點三十五分,整體用時一小時零二分,其中包括談價、運輸與場地清理,由此可見,這個城市的喪葬服務系統(tǒng)已經(jīng)相當成熟了,這一結論不僅取決于效率,數(shù)量也是關鍵。是的,在這個城市里,你幾乎總能看到那些經(jīng)營喪葬服務的房子,它們遍布所有醫(yī)院以及人口密集的小區(qū),幾乎和中小型超市的數(shù)量齊平。它們以其特有的招牌(小型花圈)映入你的眼簾,尤其在夜晚,里面搖曳的光,會讓你如走地府。這已經(jīng)是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了,因此他們開始不止一次地寫信給市里,痛陳其對環(huán)境(主要是心理環(huán)境)的傷害,甚至有人還繪制了一幅地圖,幾乎囊括了全市所有的喪葬服務場所。據(jù)圖顯示,該市的確已經(jīng)被花圈包圍了。然而,這些并未得到明確的回復,且數(shù)量有增無減。后來,也就再沒有人去計較它了,因為他們終于想通了,在這個世界上,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題,人們可以避免生命的產(chǎn)生,但卻沒有辦法禁止死亡的發(fā)展。和死亡做交易才是最保險的工作,它永遠不會失業(yè)。
在李偉走出樓道之前,哀樂聲已經(jīng)開始飄揚在小區(qū)上空了。作為李偉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他在靈棚前暫停了數(shù)秒,他看到兩側的花圈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了,寫有張家婆悼詞的條幅隨風飄蕩。除此之外,他還聽到了這樣的幾句對話:
媽媽,張王氏是誰?
就是張家婆。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
因為張爺爺姓張,張家婆姓王。
那張家婆沒有自己的名字么?張家婆好可憐。
整整一個下午,李偉一直糾纏在關于張王氏這個名字的思考,這算是個什么名字呢?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終于決定去找人問一問了。他想到的是李駿浩,因為他是教歷史的么,名字應該和歷史有關,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李駿浩其實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不好,他還是很受學生們的愛戴的,因為他總是樂于告訴他們課本以外的事情,而從某種意義上講,那些才是學生們想要的。李偉在李駿浩的辦公室門前猶豫了大概三分鐘,這是段不短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考慮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究竟要不要進去。后來這個問題隨著高老師的到來迎刃而解了,她說,李偉你站在這里干嘛?李偉說,我找李老師。
李駿浩從來都是要求學生們坐下來說話的,李偉就坐在他對面郭紅霞老師的位子上,那上邊有個海綿坐墊,感覺暖暖的。李駿浩說,李偉(在單獨相處的時候,他終于把那個性別去掉了),有什么事情么?李偉說,李老師,張王氏是什么意思?李駿浩愣了一下,說,哦,這是舊社會女人的常用名,在封建社會里女子結婚后就要改隨夫姓,比如王氏,劉氏,還有一些把本家的姓氏放在后面,就是王李氏、張王氏,總之意思就是某某家的女人。這對于女子來說是不公平的,是舊社會
男尊女卑的典型體現(xiàn)。李偉,怎么會想起問這個呢?李偉說,我家小區(qū)的張家婆死了,她在花圈上面的名字就叫張王氏,我聽見有人說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很可憐。說完,李偉頓了頓,然后仿佛做了很大努力才又說了一句,李老師,我覺得我也沒有自己的名字。
這個下午,李校長一直待在辦公室里沒有出去,他查找了關于李偉這個名字的很多信息,其中也包括李偉所提到的那篇報道。后來,他甚至還和那名姓丁的記者通了電話,在通話中,除對該數(shù)字的落實以外,他們還簡單交換了關于重名現(xiàn)象的看法,丁記者認為,這是個值得關注的話題,或許可以考慮做個專題討論一下,但改名大可不必。當然,在談話過程中李校長并未透露家里的事情。
傍晚,小區(qū)里依然彌漫著對張家婆的哀悼,李偉又停下了,這次他看到花圈又多了一些,張王氏的字樣隨處可見。這個時候,他再次想起了李駿浩老師最后的那幾句話,他說,改名字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我也是改過名字的,我原名叫做李建設,在那個年代,有數(shù)以萬計的李建設、張建設、王建設,后來我去了草原,看到成群的駿馬浩浩蕩蕩地在奔馳,我愛上了那里,就毅然改了名字,直到今天,我都很滿意。
這番話極大地堅定了李偉改名的決心,他真是一刻也不愿再叫這個名字了。
和李偉面對面坐下來以后,李校長開始由衷地感慨社會的進步了,他想它已經(jīng)進化到兒子可以和父親談判的地步了,將來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呢。此時,李偉的母親也回來了,這個成功的項目經(jīng)理,坐在李家父子的中間,仍保留著談判桌上的神情。上座自然是留給爺爺?shù)?,他坐在那里,閉目不語,顯得越發(fā)深沉。奶奶列席。李偉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陣勢,他開始緊張了,他感到心底發(fā)空,在這個時候,唯一能讓他略感欣慰的就是媽媽坐的位置并非正中,而是稍稍偏向他一些,但這又能怎樣呢?
果然,和李偉的感覺一樣,媽媽并不贊同他改名,不僅如此,她居然還充當了反對派的先鋒。她說,小偉,改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簡單的事情,這要牽連很多的關系,比如說你的戶口,這是肯定的,還有學校的檔案,爸爸媽媽為你投的保險和讀書基金,這些更改起來都是非常麻煩的。另外,小偉你想過沒有,你的老師,同學,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家都叫了這么多年李偉了,你忽然改了名字,大家會習慣么?如果不習慣,仍然叫你李偉,改了又有什么用處呢?面對這個談判高手的攻勢,李偉該如何應對呢?他沒有絲毫的經(jīng)驗,也來不及思考。他開始局促不安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潰了。這樣一來,談判還未真正開始,就已轉變?yōu)閺氐椎恼邪?。眼看著中午的努力即將付之東流,李偉在無言中絕望著。如果沒有意見的話就這樣子了。媽媽說,小偉,大人是不會害你的。是呀,小偉。李校長也搭腔了,他說,我們家里也算是充分民主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都已經(jīng)超越了時代。說完他笑了,爺爺也笑了,但笑的意義并不明朗。
李偉與命運的第一次抗爭就這么失敗了,當然從對手的年齡和人數(shù)上看,李偉敗得并不丟人,但他終究是敗了。他在座位上愣愣地,一句話也沒說。現(xiàn)在,每個人都認為李偉在沮喪著,包括他自己,這是正常的。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沮喪,而是在思考著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在談判的過程中跳出來的,他也不清楚為什么會想到這些,總之這之后,他開始變得不安了,也就是說,上述讓李偉險些崩潰的,并非談判本身。
李偉想到了奶奶的名字,多年來,他知道爺爺叫李順有,爸爸叫李谷,媽媽叫孫美鳳,而奶奶呢,她只是奶奶、媽媽和喂,她叫什么名字呢?李偉忽然發(fā)現(xiàn),他居然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于是,他感到了一種恐懼,這恐懼占領了談判的后半部分,以至于令他沒有聽清楚最后的陳述。后來他愣愣地說了一句話,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李偉說,奶奶,您叫什么名字?您是不是叫李氏呢?這句話讓空氣凝滯了好一陣子,然后,從角落里傳來一個聲音,李和氏。這三個字讓李偉渾身一戰(zhàn),他仿佛看見那些寫著張王氏的挽聯(lián)撲面而來,簡直毛骨悚然。他不顧一切地喊到,不可以。這算什么名字呢?奶奶您沒有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又是大約半分鐘的停滯,一切都停滯了,包括空氣和時間。此時此刻如果有一臺攝影機的話,場面應該是這樣的:
廳內(nèi)。燈光昏暗。
一束藍光從側面斜射過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抹。
鏡頭三百六十度旋轉,逐一做每個人的面部特寫:
爺爺:震怒。
李校長:木訥。
媽媽:驚愕。
李偉:恐懼。
奶奶: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如鬼魅。
旋轉,加速,伴以飄裊之音,若隱若現(xiàn)。
驟停。
爺爺揚手拍桌子,“啪”的一聲。
至于爺爺是如何發(fā)怒的,李校長是如何幫腔的以及媽媽是如何勸解的,這些都無需敘述,這里只擇取李偉的一句話,他說,我不改名字了,把這個名額讓給奶奶,讓她改個名字吧,沒有自己的名字會很可憐的。就是這句話引起了混亂的升級,他們氣憤、驚慌、疑惑甚至猜度,他們想李偉該不是受到了什么邪思的干擾吧,于是什么談判、招安都一翻而過了,剩下的只有責罰,或者也叫拯救。
和中午的情形完全一樣,奶奶仍舊坐在角落里一言未發(fā),且隨時準備著動用委曲求全的智慧來拯救孫子,現(xiàn)在是時候了,于是,她說話了,她說小偉,你在亂講些什么呀!她又說小偉你快認個錯吧。她還說了一些別的,總之嘮嘮叨叨的卻沒任何效果,這個時候是沒人顧及她的,也沒有誰再需要什么男人尊嚴的襯托,此時此刻,不,任何時刻,只有暴力才是最根本的震懾。
情急之下,這個軟弱的女人終于做出了她平生最最勇敢的舉動,她說,我要改名字。
混亂再度升級!爺爺?shù)氖忠蚣佣行╊澏?,他說,混賬!這個老東西你添什么亂!你老昏了頭了!他還說,作孽呦,這一天里老的小的都說些瘋話,怕是要出大事情了。李校長和妻子趕忙勸解,但已無濟于事,他們看見父親忽地操起茶杯朝自己的妻子潑過去,并惡狠狠地說了句,婦道人家。這句話本是針對這個女人的,卻無意中傷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低頭頓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出了客廳。出人意料的是,余下的那個女人卻保持了異常的冷靜,她輕輕接過兒子遞過的毛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之后站起來說,我在這忙活了一輩子,也算對得起李家了,余下的日子,我要叫回自己的名字了。說完她轉向兒子說,就明天吧。這話音不大,卻輕易貫徹了屋子的每一處角落。
現(xiàn)在,客廳里面只剩下李家嫡親三代了,他們?nèi)匀槐3衷谠瓉淼奈恢?,沉默無語。李偉因緊張和恐懼而有些微微發(fā)抖,他不敢去看爺爺和爸爸,只感覺他們所在的方位散發(fā)著冰冷的光。寒氣中,爸爸的聲音傳遞過來,他說,小偉,你先去睡。李偉飛也而去。
李駿浩是每晚都要散步的,他一般是沿家門口的建設路向前,到路口轉至濱海路,再至文化北路,迂回返家,歷時近一個鐘頭。在這條線路上,大約會經(jīng)歷九個搞喪葬服務的門臉,應該算比較密集的,起初李駿浩對此非常反感,也曾寫
過類似的倡議書,但是現(xiàn)在,他和其他人一樣也想通了,他甚至發(fā)現(xiàn)其中一家的老板居然還是自己以前一起下鄉(xiāng)的校友,他們有時候會打個招呼,聊上一會兒。那老板是個很健談的人,思路寬闊,時常會有些新奇的觀點,這頗迎合了李駿浩的口味,時間一長就不免投緣。這樣一來,李駿浩的散步時間就延長了,他們有時候站在路邊抽煙,有時候坐到隔壁的商店旁喝啤酒,偶爾也會去燒烤店長談一次,但是李駿浩從沒進過他的店,當然,人家也從沒邀請過。
今天,李駿浩沒有看到人,不免有點失望,他從窗子向里面望了望,然后,向前面走去。途經(jīng)李偉家的小區(qū),他走了進去,真的看到了張家婆的靈棚和若干隨風飄蕩著的張王氏名字的挽聯(lián)。李駿浩停留了片刻,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花圈雖然原材料大致相同,但在做工和樣式上卻存在很大差別,不過倒也無妨,誰會在乎這些呢?它們最終也是要付之一炬的。從這點看來,花圈倒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會被消費者顧及質量的商品呢,他們不會挑來撿去,不會因為一些瑕疵而要求退換,甚至不會無休止地討還價格。這倒真是門好生意,難怪那么多人要搶著去做。
第二天,天氣晴朗。李校長陪母親去了派出所。一切都比想象中要簡單,年輕的民警介紹說。按照民法規(guī)定,婦女去掉夫姓或者改姓氏為名字的,只要本人同意,再請所長簽字即可。他說話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但這倒讓李校長多少有些高興。字簽得同樣順利,所長沒有問過多的話,只是問了問年齡,然后“哦”或者“唉”了一聲。再次回到小民警處,小民警問,大娘您改什么名字?李和氏說,我要想一想。小民警說,還想什么?李和氏說,改就改個好一點的。小民警說,喔,那您想想吧。李和氏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后來她說李谷你別愣著,也幫我想想。李校長說,哦。他就開始想了,但他想的是另一回事,他想,昨天是我的兒子和我談判,今天我又要幫媽媽起名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什么,后來,母子倆還是決定回家去想。
在回家的路上,要途徑華聯(lián)商場,這里是絕對混亂的鬧市區(qū),又恰逢絕對混亂的時辰,為了母親的安全,他們決定從商場中穿過。穿過商場就到了文化南路,這是一條相對破舊的街道,人也相對少些,他們沿小路向前走著,不時會有人問他們要不要手機,要不要電話卡,或者有沒有油票。在快要到達路口的時候,李和氏忽然站住了,她看到路邊有一卦攤,寫著“問卜看相測字起名”。李校長有些猶豫,一來他不信這些,二來萬一被人看到面子上不好過,因此他表示反對,但反對無效。
算卦的是個四十左右的男人,黑瘦,眼睛明亮,有胡須。他說,老人家您問卦?李和氏說,不是,是起名字。他說,誰?李和氏說,我。那人愣了一小下,說,哦,好吧。他開始說些職業(yè)上的用語,諸如名字是一個符號,是人生中的關鍵標識,它能決定人的未來等等。然后,問了李和氏的姓氏,掐算,說,蓮者,出淤泥而不染,和愛蓮。李和氏的眼前忽地一亮,她連聲稱好,同時把頭轉向兒子,以求一致。對于這個名字,李校長沒有理由說不好,但出自卦攤又的確不好,因此他沉默。沉默就是默許,李和氏欣喜,問算卦的說要多少錢,算卦的說來者皆是緣,分文不取。分文不取就是你看著給的意思,李和氏從口袋里摸出一百塊錢,塞到人家的手里。接下來,在李和氏的強烈要求下,母子二人又原路返回派出所,終于在小民警下班前五分鐘把事情落實了,小民警說,嗯,不錯,是個好名字。李和氏說,是的,是的。還主動問要不要請所長過目一下,小民警說不用了,他會知道的。
就這樣,走出派出所的李和氏便成了和愛蓮。
奶奶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在經(jīng)過張家婆的靈棚時,李偉感到一陣歡快。
下午,李偉把這件事情講給李駿浩,李駿浩說,她為什么要改名字?李偉說,因為她叫李和氏。李駿浩說,現(xiàn)在呢?李偉說,和愛蓮。李駿浩想了想,說,嗯,是個好名字。
今天晚上,李駿浩遇到了那個校友,他們在店子跟前的空地上聊了一會兒,各自抽了兩根煙。李駿浩忽然說,進你的店子看看吧。校友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屋子里面的空間遠比想象中大,昏暗的燈光里,排列著十幾只扎好的花圈,李駿浩在馬扎上坐下,擺弄著地上的半成品說,這玩意怎么弄,我也學一下。校友笑著說,學它干嘛?不怕晦氣。李駿浩說,沒什么吧,不過就是些莊稼稈、塑料、紙片么。校友說,是呀是呀,我們不也只是些碳、氫、氧、氮、鈣、硫什么的外加一個名字么!李駿浩說,對,你這話說得好。后來他們就聊起了和愛蓮這個名字,校友說,嗯,是個好名字。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寫上去的確會很好看。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