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波
這是一個關于約定的故事:33年,兩位黎族山村老師,幾代學生,以及一條河。
海南省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境內,綿延著黎母山脈。黎母山下,奔流著大邊河。大邊河上沒有橋,北岸3個村莊的人們世世代代靠涉水出山。河之南,立著簡陋的灣嶺鎮(zhèn)大墩小學。
雨還沒有停歇,大邊河上濁浪滾滾,風呼呼地抽打著兩岸的灌木。岸邊,12歲的王小妹緊緊摟著弟弟,不住地發(fā)抖。
“同學們,不要怕!大家排好隊!”44歲的校長王升超大聲安撫著高田村和高灣村23個等待過河的孩子。轉眼間,他已背著王小妹的弟弟沖進齊腰深的河水中。
王小妹是最后一個等待校長背過河的學生。已經在湍急的河水中來回走了兩個多小時的王升超,顯然非常疲憊了。這個時候,他的習慣是點一支香煙提提神。他點燃一支煙,一邊將它叼在嘴上,一邊氣喘吁吁地背起王小妹,再度踏入激流中。
當他們到達河心的時候,河水突然猛漲了!水漫過了王升超的脖子,他明白,水還會漲。在往常,水這么深的時候,他就得憑借工具過河。但此時,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王小妹伏在老師背上嗚嗚地哭起來。王升超心里一緊,但立即故作輕松地大聲說笑:“怕什么哩!信不過老師嗎?老師潛水本領很高哦,在水底下走也不會有事!”說完,他費力地用雙手把王小妹舉過頭頂。
河水先是淹到了他的嘴巴,澆滅了他只抽了一半的煙,接著漫過他的鼻子,漫過他的眼睛。漸漸地,洶涌的河面上連王升超的頭頂也看不到了,只見一雙大手舉著一個女孩,向對岸艱難而堅定地移動……
同一時間,2008年9月底的這個下午5時許,相同的一幕發(fā)生在下游兩公里的河面上:53歲的老教師王文周,正在背送搭擇村的15名學生過河。
對王文周和王升超來說,遇到這樣的驚濤駭浪,實屬家常便飯。如果大邊河不是這樣可怕,也就不會有33年前的那個約定。
1976年9月1日,是新學期開學第一天,也是王文周成為大墩小學民辦教師的第一天。他發(fā)現(xiàn),河對岸高田村和高灣村有3個孩子沒來報到。中午的時候,他趟過齊腰深的河水,濕淋淋地去孩子家中詢問緣由。
“我們也想讓孩子上學,可是過河不安全?!奔议L的理由只有一個。21歲的王文周沉吟片刻后,昂起頭說:“這樣吧,我來接送他們上學!我水性好,又是本地人,熟悉這條河。請相信我:只要我在,孩子就在;我不在了,也要盡量讓孩子在!”
從那一天起,這個月工資只有3元的黎族民辦教師,開始了他33年以背做橋的壯烈生涯。
1984年,同樣是民辦教師的黎族青年王升超成了王文周的同盟。他說:“文周老師承諾做到的,我也一定會做到!”
2009年2月23日,記者來到兩位老師接送學生達33年的河邊,見到這兩任大墩小學的校長時,王文周已經54歲,王升超也45歲了。
每年的9月和10月,是黎母山區(qū)的雨季,是大邊河咆哮發(fā)怒的季節(jié)。而王文周和王升超已經多少次趟過這條河,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王文周說:“你就算雨季吧,一年中只算45天,一天來去4回,每回各送10個學生,再分別乘以33年和25年?!?/p>
得出的數(shù)字令人心驚:按最保守的計算,33年來,兩位老師趟過大邊河超過10萬次!
水深的時候,兩位老師一天得換4次濕衣褲。水淺的時候,衣服濕得不太厲害,他們也就懶得換了。經常是,他們穿著半干半濕的衣服給學生上課,直到風把衣服吹干,或者靠體溫把衣服暖干??粗蠋煗窳芰艿卣局险n,學生們心里好難過,六年級的柯蒲菊帶著哭音說:“老師好可憐?。 ?/p>
冬天是大邊河河水最淺的時候,孩子們原本可以自行過河??墒牵旆炊亲钭寖晌焕蠋熗葱牡募竟?jié)。
王文周說:“你想啊,只有幾攝氏度的水溫,踩下去,凍得刺骨??!反復浸泡,不需幾天,孩子們的雙腿就凍裂得像蟒蛇皮一樣了。低年級的教室里,常常是一邊上課一邊傳出哭聲,小孩子疼得受不住?!?/p>
有什么辦法呢?不忍心??!只好繼續(xù)背孩子們過河,結果是,兩位老師的腿被凍成了“蟒蛇皮”。太陽一照,鮮血從裂痕中冒出來,疼得更厲害??墒牵麄冃α?,因為孩子們的哭聲聽不到了。
2月底,記者見到這條河時,是在它最寧靜美麗的季節(jié),僅僅沒膝的河水清澈地流淌著。下午5時許,兩位老師依舊背那些個頭小的學生過河。
王文周笑得滿臉輕松:“水淺了,不冷了,大孩子可以自己過,我們只要掩護就行?!薄斑@個時候過河,相當于享福啦……”王升超咧嘴開心地笑著。
看著他們開心的模樣,記者也脫了鞋子下到水里,準備體驗一回“享?!钡母杏X。但剛一挪步,左腳心就被尖銳的石塊狠狠地刺痛了,而河中,每一步都是嶙峋的亂石。記者常年在鄉(xiāng)下采訪,絕非嬌氣之人,可20米寬的河道,記者花了27分鐘才過完,到達對岸時,雙腳已是多處被割傷劃破。記者只是在這條河最溫馴的時候走過一次,無法想象當它肆虐時趟過它該是怎樣一種痛,更無法想象33年10萬次趟過它該是怎樣一種痛!
記者察看過兩位老師的腳,那是兩雙傷痕累累的腳,腳板布滿老繭,布滿刀刻般的雜亂條紋,比鄉(xiāng)間最辛勞的農夫的腳還要粗糙。在河水中走過10年后,王文周落下了關節(jié)炎,到1989年,雙腳痛得“走路的樣子都很不好看了”,可他依然一拐一瘸地背學生過河。
令人欣慰的是,大墩小學歷年學生入學率均達到99.8%,至今已走出4位大學生。更令人動容的是,33年來,兩位老師在河中經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攸關的險情,卻從未發(fā)生過一起事故。
10萬次無事故,這是怎樣的奇跡?家長林菊花說:“是兩位老師對孩子的愛打動了上天,打動了大邊河的河神!”她不知道的是,打從王升超從教的第一天起,他就和王文周約定:如果碰上危險非死不可,犧牲的只能是他倆,決不能是孩子……
雨季來臨,河水暴漲。這時候,背是沒法背了,他們只能靠自創(chuàng)的“交通工具”——木頭、木盆、自扎的竹排、大號塑料壺統(tǒng)統(tǒng)用上,讓學生趴在上面,推著游過河去。
1985年夏天,他們有了第一只“救生圈”。那一年,上級扶貧,給大墩村分配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由王文周的弟弟開。一天,弟弟將一只破了的內胎棄置路旁,被王文周看到,如獲至寶。經過一番修修補補,王文周當天傍晚就將輪胎背到了河邊,孩子們從此用上了“新式武器”。
孩子們站在河邊朝他揮手,直到他上岸,他們才一溜煙跑遠。那一刻,他感動地哭了。
大邊河是王升超的媒人。22年前,一位名叫陳海霞的女青年到高田村訪友,回家的時候被驟漲的河水攔住了,坐在河邊嗚嗚地哭。正在送學生過河的王升超見了,二話不說把她背過了河。兩年后,女青年成了他的妻子。
陳海霞說:“送陌生人過河,尤其是送學生過河,讓我看出這人心地好。他只不過是生的地方不好。能嫁這樣的人,窮點就窮點吧!”
要說窮,還真是窮。盡管轉為公辦老師不少年了,兩個家庭至今過著清貧的生活。
王升超的家原本也在河北岸的高田村,與學校隔河相望。不愿被滔滔河水阻隔一輩子,2004年,他下決心在河南岸建房子。盡管建的是三間平房,他還是欠下了4萬元的巨債。
和王升超結婚20年了,陳海霞不僅陪著他過窮日子,還為了他過苦日子:
為了讓丈夫安心教學、有精力背學生過河,家里的稻田、花生、橡膠和8頭大肥豬,都靠陳海霞一人打理。她腰疼得厲害,可這些活還得干,這苦還得吃,不然怎么供3個孩子讀書?
而在王文周的家中,記者找不出一件價值超過百元的物品。給他們全家拍照的時候,他堅持要站在建了29年的土房子外面照,這樣,他的家看起來要體面一些。
很難想象得到,33年來,兩位老師背學生過河,從來沒得到過一分錢報酬。記者提及這個話題,他們忙不迭地說:“自己心甘情愿的,要什么報酬呀!”“要錢就太對不住人了!那哪是一個老師能做的?”
正因為有這樣的胸懷,如果有人記得他們,他們會由衷地感激。
對學生也是如此。他們背過的學生們畢業(yè)了,長大了,成家了,碰到時還喊他們一聲“老師”,王文周和王升超就覺得值了、滿足了。
王文周講了一件最讓他感到幸福的事。
20多年前的一天早上,他照例去河邊接學生過河。那天河水齊胸,王文周叫孩子們把衣服脫了再過河。背完10多個孩子后,他發(fā)現(xiàn)五年級的王少英沒脫衣服,站在河邊很為難的樣子。他突然明白,這女孩長大了,知道害羞了。
本來用雙手把學生舉過頭是不需要脫衣服的,但以王少英的體重,王文周沒辦法舉起來。他只好對她說:“你今天別上學了,我批準你請假。”可她很倔強:“不!我一定要上學!”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上課時間就要到了,王文周急得團團轉,最后用商量的語氣謹慎地跟她說:“要不,你騎在我肩上,我馱你過去?”王少英感激地點點頭。
這天下午放學后,王文周送完最后一個學生返回,走到河中間時,只聽背后有人在沖他喊:“老師,你慢點,小心點!”他回頭一看,被他送過河的王少英和另外兩個孩子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回家,而是站在河邊朝他揮手,直到他上岸,他們才一溜煙跑遠。
孩子們也在擔心老師的生命安全啊!那一刻,王文周覺得好幸福,好溫暖。
河對岸的孩子們多么渴望一座橋!
2月24日下午,跟著大墩小學的7個小女孩,記者來到了與大墩小學隔河相望的搭擇村。
一路上,14歲的柯小岸憂傷地對記者說:“阿姨,你知道我為什么叫小岸嗎?那是因為我爸爸媽媽希望,我長大了到一個只有岸、沒有水的地方生活?!?3歲的柯蕊說,她二哥結婚,新嫂子是被人舉著過河娶到家里來的,新嫂子都被河水嚇哭了。
7個小女孩還告訴記者:下雨過后,天空會出現(xiàn)美麗的彩虹。村里的老人說彩虹是天上的橋,7個小女孩就經?;孟胱约鹤兂闪似卟实臉颍茉诩亦l(xiāng)的大邊河上。那樣,校長和文周老師就解放了,不用那么辛苦了;弟弟妹妹們可以穿著布鞋,從橋上跑著跳著去上學;水再大,媽媽也可以笑嘻嘻地從橋上走到鎮(zhèn)里買鹽巴……
而事實上,33年來,王文周和王升超用他們并不結實的脊背,已經為孩子們心中筑起了一座精神的橋梁。
前年初秋的一天,王文周背著一個一年級的學生過河。走到河中央,那孩子的書包沒拿好,突然掉到河里,孩子一急,一骨碌從老師背上跳下來要去搶書包。王文周本能地一反手把孩子抓住,可書包卻被河水沖走了。
過了河,王文周把那孩子痛罵了一頓:“你的小命不要啦?”孩子抽抽噎噎地說:“老師,書包也是我的命!我要讀書!”王文周心頭一震:一個剛剛踏進小學校門的學生,卻能把書視做自己的命,這就是山區(qū)的希望??!他緊緊抱過孩子,熱淚盈眶。
(梁衍軍摘自《女報·生活紀實》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