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勤(仡佬族)
這是一個崇尚丹砂的民族,世代的悲歡都與神秘的丹砂有關。
兩千多年前,世代采砂的仡佬人在云貴高原深處,在自己繁衍生息的土地上以水淘砂以火制汞,開始了民族悠遠而綿長的歷史。那時候,丹砂是他們精神的信仰,病痛的妙藥,與財帛無關。
然而,因了汞生于丹砂又可還原成丹砂的神秘,“輪回”與“不死”成就了兩千多年的追逐與瘋狂,晶瑩而凝重的水銀成了世代君王夢寐以求的長生之藥。從此,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仡佬人居住的寧靜大山煙飛塵起,一時間“商賈輻輳”(明嘉靖《思南府志?風俗篇》),靜謐之美被繁華來往的商賈所替。仡佬人,這些山生水養(yǎng)的大山精靈、這些大山的主人懵懵然間淪為替人采砂的工具。早在商周時期,仡佬族先民“濮人”就被迫以丹砂等地方特產,向商周王朝進貢。春秋戰(zhàn)國時期,濮人不斷起來反抗楚國?!蹲髠鳌吩?“庸人率群蠻叛楚,楚師滅庸?!庇谷苏?庸州之人也,當時庸州在楚國的黔中地內(現(xiàn)貴州省務川境內),與巴國南境相鄰,仡佬先民濮人在庸人率領下叛楚,而被楚滅后同化。此后,歷代爭地均與務川濮人相關,目的都為爭奪朱砂水銀之利。
蒼茫的歷史畫卷上,山還是那座山,紅的丹砂綠的竹,卻再不是靈魂與歌聲自由來去的山……
當一座座盛產丹砂水銀的大山成為浮世眾生朝廷貪吏逐利而來的目標時,仡佬人的家園注定已不屬于自己。
從大壩子退到水邊,從水邊退到山中從山中退到深山……礦山的爭斗與殘酷的民族歧視,使仡佬人屈居蠻荒之地,被迫“采砂為業(yè),刀耕火種,以泥封門”。在這時期,仡佬人“得獸先祭鬼而后食”,再用獸皮圍下體做皮帽??蓢@當中原文化已瑰麗如艷陽中天時,仡佬人卻還過著開山辟草、以葛為布的生活。
猶如盛夏的陽光照不透葳蕤的深山叢林,猶如文化與文明的輕風吹過山梁,卻吹不進深山。仡佬人困守在歷史的繁華背后,站成了一壁古舊的風景,悲涼而孤單。這一站,便是千年!
終于有了一個壽生,得以走進主流文明的殿堂。這個原名申尚賢的仡佬人,這個從一九三三年起便成了北京大學“偷聽生”的仡佬人,用仡佬人發(fā)源地黔北務川的方言土語,抱著對當?shù)厝诵员旧淼年P照,帶著濃烈的平民意識,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北京,用文字為世人刻畫出了一個蒼涼的仡鄉(xiāng)。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六年之間,壽生先后寫了數(shù)十篇評論和短篇小說。如《新秀才》、《過去,現(xiàn)在,將來》、《鄉(xiāng)民》、《憑籍》、《黑主宰》等。其中他的《黑主宰》被評為二十世紀貴州最佳二十部(篇)文學作品之一。壽生從不同角度揭露和批判了黑暗的現(xiàn)實,把他看到或經歷的仡鄉(xiāng)的黑暗、貧困、落后和愚昧真實地展現(xiàn)給世人。壽生先生在他那方言味極濃的敘述中,隱現(xiàn)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鄉(xiāng)愁。胡適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道:“《獨立》向來不登文學作品,我們只要一些清楚明白說平常的好文字而已。送上《鄉(xiāng)音》、《新秀才》兩篇,可以代表我們要的文字,《新秀才》一篇是一個今年考北大不取的貴州學生作的。你看了也許不能欣賞這一類文字。但文字不從這一條路子入手,是不會做好的,至少我的偏見如此”。胡適所說的“能表現(xiàn)說話的人的神情口氣”的“好文字”其實就是壽生所使用的黔北方言土語,可見胡適對壽生小說的語言評價之高。
然而,歷史的刻薄同樣把壽生推向了沉寂,壽生的命運與仡佬人的命運一樣——被那樣一個社會遺忘和封閉。以至于這樣一個有個性和才情的作家,這個讓一向不刊登文學作品的《獨立評論》作出特殊破例的作家!居然最終還是被拋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邊緣,幾乎被世人遺忘。
作為一個從政治、經濟和文化都處于邊緣地帶的區(qū)域走出的作家,在北京所見所學讓壽生感受到了文明與文化的無邊浩渺,聰慧的壽生在與胡適等人交往中所得的“營養(yǎng)”足以讓其筆耕不輟,收獲巨豐。然而回到仡鄉(xiāng)務川后,失去了這片海洋,失去了支撐其發(fā)展的源泉,壽生無法不迷惘——黔中的云層太厚,自由的空氣太稀薄,文明的氣息太微細,飛翔的壽生在重重黔山中再找不到文學的方向。
因此,與其說壽生是被文學遺忘,不如說是仡佬人的文化與文明被那個時代與社會拋之甚遠。曾在歷史的長河中浪激飛花的壽生,文學的生命戛然而止在北大偷聽的歲月里。這不僅僅壽生的痛,也是仡佬人的痛。在故鄉(xiāng)的日子,才華橫溢的壽生是苦澀的;而從故鄉(xiāng)走出的每一個仡佬人,又何嘗不艱辛與苦澀?
所幸的是,浩如煙海的歷史最終沒有丟棄這粒歷經磨難的堅韌貝殼。
六十年前,一面紅旗插上了高高的仡佬山。
仡佬人終于從深山走出,悲涼血紅的丹砂已經不再是痛苦的記憶,它與共和國的血脈有了休戚與共的色彩。仡佬,這個語義為“竹子”的民族,終于青翠而挺拔地生長在祖國的大好河山里,與其他民族一起,共沐陽光雨露,自由地呼吸、幸福地生長。這暢快的呼吸是如此痛快淋漓,讓仡佬山歌繞山過梁盡入云端。
走出深山,步入文化與文明的殿堂,民族的丹砂紅依倚在祖國的懷抱里,感覺那份來自于母性的溫暖與舒展——這份骨血相親的情感足以讓這個堅強的民族淚水洶涌,足以讓這個崇尚著飛翔的民族展翅千里。
沒有一個時代,能有這樣一個時代包容;沒有一個時代,能讓五十六朵花開放得如此璀璨!沒有一個時代,能讓一抹來自黔地的丹砂,在祖國的陽光下放射出如此艷麗的光芒。
因此,當以仡鄉(xiāng)之禮,獻上珍藏了六十年的丹砂紅,以赤子之心,道一聲:吉祥!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