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目送
華安上小學(xué)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xué)。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椏因為負(fù)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發(fā)。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yè)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yè),永遠(yuǎn)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zhǔn)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jī)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qiáng)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hù)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guān)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hù)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xiàn)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xué),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xué)。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jī)——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nèi)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jìn)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guān)。
博士學(xué)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xué)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fā)覺,他沒開到大學(xué)正門口,而是停在側(cè)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nèi),準(zhǔn)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xué)教授的車子?!?/p>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tuán)黑煙。直到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星期到醫(y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fā)現(xiàn)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hù)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jī)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fù)盎?。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fēng)吹斜,飄進(jìn)長廊內(nèi)。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fā),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年輕過
秘書遞過來一張小紙條:“議會馬上開始,要遲到了。”可是,信箱里有十八歲的兒子的電郵,你急著讀: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fā)生的事情。
我今晚開車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飚厴I(yè)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后的半年。我們剛剛看完一部電影,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后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么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后,我就一直在開家里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彼驼f:“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準(zhǔn)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jīng)驗不足,晚上不準(zhǔn)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城里,十公里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么去?”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過來城里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dāng)然,我必須承認(rèn),他會這么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次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只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xiàn)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jīng)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沖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惡劣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么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fā)要徹底遲到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fù)”:
孩子,原諒他,凡是出于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再談。
議會里,一片硝煙戾氣。語言被當(dāng)作武器來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兇器。你在抽屜里放一本《心經(jīng)》,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jīng)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轟炸的音量,像裂開的銅絲對脆弱的神經(jīng)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這時候,電話響起,一把搶過聽筒,以為十萬火急的資料已經(jīng)送到,你急促不耐幾近兇悍地說“喂——”那一頭,卻是他悠悠的湖南鄉(xiāng)音說:“女兒啊,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xì)細(xì)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diào)。你像惡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短促的“怎么樣,有事嗎?”
他被嚇了回去,語無倫次地說:“這個——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我的同學(xué)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然后把氣徐徐吐出,調(diào)節(jié)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zhàn)壕里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干裂,說不出話來。
那一頭蒼老的聲音,怯怯地繼續(xù)說:“幾個老同學(xué),憲兵學(xué)校十八期的,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個飯?”
關(guān)山難越
他念詩,用湘楚的古音悠揚吟哦: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他考你背誦: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他要你寫毛筆字,“肘子提起來,坐端正,腰挺直”: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十二歲的你問,“野馬”是什么?“塵?!笔鞘裁?是“野馬”奔騰所以引起“塵?!?,還是“野馬”就是“塵?!?
他說,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論如何輝煌躍動,都只是大地之氣而已,如野馬,如塵埃。但是沒有關(guān)系,你長大了就自然會懂。
他要你朗誦《陳情表》。你不知道為什么,但是你沒多問,也沒反叛,因為短發(fā)粗裙的你,多么喜歡字: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yǎng)。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他坐在一張破藤椅中,穿著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襤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天熱,陳舊的電風(fēng)扇在墻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隨時會解體散落。他用濃重的衡山鄉(xiāng)音吟一句,你用標(biāo)準(zhǔn)國語跟一句。念到“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他長嘆一聲,說,“可憐可憫啊,真是可憐可憫啊?!?/p>
然后,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從抽屜里取出來給他。
其實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腳的形狀,一層一層疊起來,一針一針縫進(jìn)去,縫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來或許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訴你這“一只鞋底”的來歷,你早已沒興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經(jīng)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火車已經(jīng)不通了,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腳下去看他的母親,他說“愛己”——湖南話稱奶奶“愛己”,你“愛己”正在茶樹林里撿柴火。臨別時,在泥濘的黃土路上,“愛己”塞了這只鞋底進(jìn)他懷里,眼淚漣漣地說,買不起布,攢下來的碎布只夠縫一只鞋底?!皟喊?,你要穿著它回來?!?/p>
他掏出手帕,那種方格子的棉布手帕,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那藤椅里,開始擦眼睛,眼淚還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歲,那年他才四十六歲,比現(xiàn)在的你還年輕。離那戰(zhàn)爭的恐慌、國家的分裂、生離和死別之大慟,才十四年。穿著布鞋回家看娘的念頭,恐怕還很認(rèn)真很強(qiáng)烈。你記得,報紙上每天都有“尋人啟事”,妻子找丈夫,父母尋子女;三天兩頭有人臥軌自殺,報道一概稱為“無名尸體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說話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時候?突然又靜默下來,是不是因為他看見了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
白天的他,穿著筆挺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氣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時候,總會有人問母親當(dāng)年是否因為他如此英俊而嫁給他,母親就斜眼睨著他,帶幾分得意:“是啊,他是穿著高筒皮靴,騎著馬來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綢布莊,假裝買東西,跟我搭訕……”他在一旁笑:“那個時候,想嫁給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鄉(xiāng)下的街道充滿了生活的瑣碎和甜蜜。商店里琳琳瑯瑯的東西滿到街上來,小販當(dāng)街燒烤的魷魚串、老婆婆曬太陽的長條板凳、大嬸婆編了一半的魚網(wǎng)漁具、賣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擠擠挨挨占據(jù)著村里惟一的馬路。有時候,幾頭黑毛豬搖搖擺擺過來,當(dāng)街就軟軟趴下來曬太陽。龐大的客運巴士進(jìn)村時,就被豬群堵在路中。你看見他率領(lǐng)著幾個警員,吆喝著人們將東西靠邊。時不時有人請他進(jìn)去喝杯涼茶。你不知道他怎么和鄉(xiāng)民溝通,他的閩南語不可能有人聽懂,他的國語也常讓人聽了發(fā)笑。他的湖南音,你聽著,卻不屑學(xué)。你學(xué)的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國語,那種參加演講比賽的國語。
晚上,他獨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邊讀報,一邊聽《四郎探母》,總是在那幾句跟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弦樂過門的時候,他就“得得了啷當(dāng)”跟著哼伴奏,交疊的腿一晃一晃打著節(jié)拍?!端睦商侥浮泛喼本褪悄阏麄€成長的背景音樂,熟習(xí)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但是你要等候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會不會,當(dāng)“愛己”將布鞋塞進(jìn)他懷里的時候,他也是極其不耐的呢?會不會,他也要過數(shù)十年,白山黑水艱辛涉盡,無路可回頭的時候,他也才驀然明白過來?
你要兩個在異國生長的外孫去親近爺爺,討爺爺歡心。兩兄弟不甘愿地說:“我們跟他沒有話說啊。而且,他不太說話了?!笔前?,確實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直的背脊有點兒駝了,話,越來越少了。坐在沙發(fā)上,就融入模糊的背景里。奇怪,他的失語,何時開始的?顯然有一段時候了,你竟然沒發(fā)現(xiàn)。
這樣,你說,你們兩個去比賽,誰的話題能讓“也爺”把話盒子打開,誰就贏。一百塊。
老大懂得多,一連拋出幾個題目想引他說話,他都以單音節(jié)回答,“嗯。”“好。…‘不錯?!?/p>
你提示老大:“問他的家鄉(xiāng)有什么?!崩洗笳f:“也爺你的家鄉(xiāng)有什么?”他突然把垂下的頭抬起來,說:“有……油茶,開白色的花,油茶花?!?/p>
“還有呢?”
“還有……蜥蜴?!?/p>
“什么?蜥蜴?”兩個孩子都豎起了耳朵,“什么樣的蜥蜴?變色龍嗎?”
“灰色的,”他說,“可是背上有一條藍(lán)色的花,很鮮的藍(lán)色條紋?!?/p>
他又陷入沉默,不管孩子怎么挑逗。
你對老二使一個眼色,附在他耳邊悄聲說:“問他,問他小時候跟他媽怎么樣——”
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說:“也爺,你小時候跟你媽怎樣啊?”
“我媽媽?”他坐直,聲音也亮了一點,“我告訴你們聽啊——”
孩子們發(fā)現(xiàn)奏效了,瞅著你偷笑,腳在桌子底下你一腳我一腳,踹來踹去。
“有一天,我從學(xué)?;丶?,下很大的雪——從學(xué)?;丶乙邇蓚€小時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見。到家是又冷又餓,我的媽媽端給我一碗白米飯——”他站了起來,用身體及動作示意他和媽媽的位置。
孩子們笑翻了,老大壓低聲音抗議:“不行,一百塊要跟我分,媽媽幫你作弊的——”
“我接過媽媽手里的飯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沒有想到,沒放到桌上,‘空的一聲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飯也灑在地上了?!?/p>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嚴(yán)厲地“噓”了一聲要他安靜;“也爺”正流著眼淚,哽咽地說:“我媽媽好傷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為我嫌沒有菜,只有飯,以為我生氣所以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凍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飯,干飯留給我吃,結(jié)果呢,我把惟一的一碗飯打在地上。她是抱頭痛哭啊……”
他泣不成聲,說:“我對不起我媽——”
孩子們張大眼睛看著你,不知所措。
他慢慢坐回沙發(fā),低頭擦著眼角。你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溫開水,說:“爸爸你教孫子們念詩好不好?”說完又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怎么這么大聲。
一陣奇怪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說:“好啊,就教他們‘白日依山盡吧?”
雨兒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比绻窃窖箝L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
氣層進(jìn)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后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p>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p>
“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p>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p>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香港?!?/p>
“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xí)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她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guān)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后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著,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干嘛那么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后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p>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發(fā),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著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tài)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p>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jìn)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進(jìn)微波爐。遠(yuǎn)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臺北來看你。”
“你怎么會從臺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xù)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么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yǎng)大的?是什么人把你養(yǎng)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里,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空間是她年輕時的鋒芒余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于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臺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yǎng)大,而且四個里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nèi)悄阋皇衷耘嗟??!?/p>
眼里滿是驚奇,她說:“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幾歲?結(jié)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jìn)來。
有時候,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diào)慢,帶她“臺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里,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zhuǎn)睛,然后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p>
第二站,搭公車,紅五號,從白云山莊上車。一路上樓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fēng)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里,給你拍一張照片?!?/p>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后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p>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lǐng),像一個中學(xué)的女生。
十七歲
到劍橋演講,華飛從德國飛來相會。西斯羅機(jī)場到劍橋小鎮(zhèn)還要兩個半小時的巴士車程,我決定步行到巴士站去接他。細(xì)雨打在撐開的傘上,白色的鴿子從傘沿啪啪掠過。走過一棟又一棟十六世紀(jì)的紅磚建筑,穿過一片又一片嫩青色的草坪,到了所謂巴士站,不過是一個小亭子,已經(jīng)站滿了候車躲雨的人。于是我立在雨中等。
兩只鴛鴦把彼此的頸子交繞在一起,睡在樹蔭里。橫過大草坪是一條細(xì)細(xì)的泥路,一排鵝,搖搖擺擺地往我的方向走來,好像一群準(zhǔn)備去買菜的媽媽們。走近了,才赫然發(fā)現(xiàn)它們竟然不是鵝,是加拿大野雁,在劍橋過境。
接連來了好幾班巴士,都是從西斯羅機(jī)場直達(dá)劍橋的車,一個一個從車門鉆出的人,卻都不是他。傘的遮圍太小,雨逐漸打濕了我的鞋和褲腳,寒意使我的手冰涼。等候的滋味——多久不曾這樣等候一個人了?能夠在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上等候一輛來自機(jī)場的巴士,里頭載著自己十七歲的孩子,挺幸福。
他出來的時候,我不立即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到車肚子里取行李。十七歲的少年,兒童臉頰那種圓鼓鼓的可愛感覺已經(jīng)被刀削似的線條所取代,棱角分明。他發(fā)現(xiàn)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卻又深藏不露,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記得他嬰兒時的水清見底的歡快眼睛啊。
我遞過一把為他頂備的傘,被他拒絕?!斑@么小的雨?!彼f。“會感冒。”我說。“不要。”他說。細(xì)細(xì)的飄雨濡濕了他的頭發(fā)。
我頓時失神;自己十七歲時,曾經(jīng)多么強(qiáng)烈憎惡媽媽堅持遞過來的雨傘。
放晴后,我們沿著康河散步。徐志摩的康河,原來是這種小橋流水人家的河,蜿蜒無聲地汩汩穿過芳草和學(xué)院古堡。走到一條分支小溪溝,溪邊繁星萬點,葳蕤茂盛的野花覆蓋了整個草原。這野花,不就是《詩經(jīng)》里的“蘼蕪”,《楚辭》里的“江離”?涉過濃密的江離,看見水光粼粼的小溪里,隱約有片白色的東西漂浮——是誰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襯衫?
走近看,那白襯衫竟是一只睡著了的白天鵝,脖子蜷在自己的鵝絨被上,旁邊一只小鴨獨自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離叢中拍攝,感動得眼睛潮濕;華飛一旁看著我泫然欲泣的樣子,淡淡地說:“小孩!”
到國王學(xué)院對面吃早餐,典型的“英式早餐”送來了:炒蛋、煎肉、香腸、蘑菇、烤番茄……又油又膩,我拿起刀又,突然失聲喊了出來,“我明白了?!?/p>
他看著我。
“原來,簡單的面包果醬早餐稱做‘歐陸早餐,是相對于這種重量‘英國早餐而命名的?!?/p>
他笑也不笑,說:“大驚小怪,你現(xiàn)在才知道啊。”
然后慢慢地涂果醬,慢慢地說,“我們不稱英國人歐洲人啊,他們的一切都太不一樣了,英國人是英國人,不是歐洲人?!?/p>
走到三一學(xué)院門口,我指著一株瘦小的蘋果樹,說:“這號稱是牛頓那棵蘋果樹的后代?!彼f:“你不要用手去指,像個小孩一樣。你說就好了?!?/p>
從中世紀(jì)的古街穿出來,看見幾個衣著鮮艷的非洲人圍成一圈在跳舞,立牌上貼著海報,抗議獨裁暴力統(tǒng)治,流亡國外的人數(shù)、經(jīng)濟(jì)下跌的指標(biāo),看起來怵目驚心。我說,我只注意殺戮,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嚴(yán)重獨裁。他說:“你不知道啊?本來被稱為‘非洲的巴黎呢,經(jīng)濟(jì)和教育都是最先進(jìn)的,可是由于高壓統(tǒng)治,現(xiàn)在幾乎成了非洲最落后的國家了,而且饑荒嚴(yán)重,很多人餓死?!?/p>
經(jīng)過圣約翰學(xué)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樹上我發(fā)現(xiàn)一只長尾山雉,興奮地指給華飛看——他卻轉(zhuǎn)過身去,一個快步離我五步之遙,站定,說:“拜托,媽,不要指,不要指,跟你出來實在太尷尬了。你簡直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五歲的小孩!”
共老
我們走進(jìn)中環(huán)一個公園。很小一塊綠地,被四邊的摩天大樓緊緊裹著,
大樓的頂端插入云層,底部小公園像大樓與大樓之間一張小小吊床,盛著一捧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見一塊凹凸有致的巖石,三個人各選一個角,坐了下來。一個人仰望天,一個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樹,矮墩墩的,樹葉油亮茂盛,擠成一團(tuán)濃郁的深綠。
這三個人,平常各自忙碌。一個,經(jīng)常一面開車一面上班,電話一個接一個,總是在一個紅綠燈與下一個紅綠燈之間做了無數(shù)個業(yè)務(wù)的交代;睡覺時,手機(jī)開著,放在枕邊。另一個,天還沒亮就披上白袍開始巡房,吃飯時腰間機(jī)器一響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飲酒時,一個人站到角落里捂著嘴小聲說話,仔細(xì)聽,他說的多半是:“尸體呢?”“家屬到了沒?”“從幾樓跳的?幾點鐘?”然后不動聲色地回到熱鬧的餐桌,人們問“怎么了?”他說:“沒什么?!贝蠡锷r,他就一個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時候。
還有我自己,總是有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風(fēng)景,想不完的事情,問不完的問題,愛不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們決定一起出來走走。三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身上沒有一個包袱,手里沒有一張地圖。
然后,我就看見它了。
在那一團(tuán)濃郁的深綠里,藏著一只濃郁深綠的野鸚鵡,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fā)亮的楊桃。我靠近樹,仰頭仔細(xì)看它。野鸚鵡眼睛圓滾滾的,也看著我。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
另外兩個人,也悄悄走了過來。三個人,就那樣立在樹下,仰著頭,屏息,安靜,凝視許久,一直到野鸚鵡將楊桃吃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嘩”一下飛走。
我們相視而笑,好像剛剛經(jīng)過一個秘密的宗教儀式,然后開始想念那缺席的一個人。
是一個陽光溫煦、微風(fēng)徐徐的下午。我看見他們兩鬢多了白發(fā),因此他們想必也將我的日漸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們眼神里不經(jīng)意流露的風(fēng)霜,那么——他們想必也對我的流離覺得不舍?
只是,我們很少說。
多么奇特的關(guān)系啊。如果我們是好友,我們會彼此探問,打電話、發(fā)簡訊、寫電郵、相約見面,表達(dá)關(guān)懷。如果我們是情人,我們會朝思暮想,會噓寒問暖,會百般牽掛!因為,情人之間是一種如膠似漆的黏合。如果我們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們會朝夕相處,會耳提面命,會如影隨形,會爭吵,會和好,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
但我們不是。我們不會跟好友一樣殷勤探問,不會跟情人一樣常相廝磨,不會跟夫婦一樣同船共渡。所謂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過,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我們聚首,通常不是為了彼此,而是為了父親或母親。聚首時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會談心。即使談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擇,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們這個年齡,已經(jīng)了然在心。有時候,我們問:母親也走了以后,你我還會這樣相聚嗎?我們會不會,像風(fēng)中轉(zhuǎn)蓬一樣,各自滾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簡單,因為,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我們從彼此的容顏里看得見當(dāng)初。我們清楚地記得彼此的兒時——老榕樹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紙窗、雨打在鐵皮上咚咚的聲音、夏夜里的螢火蟲、父親念古書的聲音、母親快樂的笑、成長過程里一點一滴的羞辱、挫折、榮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這幾個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棵樹上折斷了手。
南美洲有一種樹,雨樹,樹冠巨大圓滿如罩鐘,從樹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米之遙。陰天或夜間,細(xì)葉合攏,雨,直直自葉隙落下,所以葉冠雖巨大且密,樹底的小草,卻茵茵然蔥綠。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鐵軌,倒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雖然隔開三十米,但是同樹同根,日開夜閨,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與樹雨共老,挺好的。
(選自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