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
不不不,他還不至于是那么沒有耐心的人。
他還不至于是那種一失去耐心就開槍的人。
尤其是他現(xiàn)在隨身都會攜帶一本書,這使他有一個心得,任何一本再爛的書,看到最后五十頁都會使人想一口氣看完。好比說《哈利波特》(任何一集),雖然前三分之二使人很不耐煩,可是他卻會為了最后五十頁忘了時間。有一次就是因為這樣損失了六個兄弟,他們在一百米遠(yuǎn)的地方全部被宰了丟到海里,他渾然不覺,專注在佛地魔的復(fù)活上。
雖然很令人遺憾,可是總不能說,如果是因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最后五十頁而喪失六個弟兄的小命就比較值得吧!
現(xiàn)在他在看維吉尼亞·吳爾芙的《達(dá)洛威夫人》,這本書并不特別有趣,而且他正從第一頁開始看。
以前他是一個很沒有耐心的人,認(rèn)真想起來的話,應(yīng)該是這樣。
他有點好奇,他自己怎么評斷他的耐性?
看十頁的《資本論》跟看五十頁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比,哪一個算讓他等得久?
其實以前他不曉得什么叫“等待”。
他的個性不算暴躁。他很少因為生氣而揍人或者殺人。嚴(yán)格說來,他那么做的時候從來都不感到生氣。
天氣雖然熱,他穿著以非常軟、非常薄的白色純棉質(zhì)料制的COMME CA DU MODE襯衫、舒服的亞麻長褲,坐在樹蔭下,敏銳地感受夾雜在熱空氣里偶爾的涼風(fēng),竟然連一絲汗都沒流。
賈諾的人站在太陽底下,一動也不動。
是個皮膚黝黑、厚嘴唇的男人,條紋T恤掀起一半露出微凸肚皮來散熱,一直都面無表情。
遠(yuǎn)處有馬達(dá)的噪音傳來,一個男人騎著一輛老舊的摩托車。與厚嘴唇的男人不同,這個男人很喜歡咧開嘴笑,即使沒有發(fā)生任何好笑的事。
他的嘴里一顆牙齒也沒有。
沒有牙齒的男人要他坐上摩托車。這摩托車引擎的噪音大得嚇人,讓人深深有著喉嚨里充滿了痰的感覺。
一路顛簸得很厲害。穿越很大一片甘蔗田,然后進樹林。這些土地看來都是屬于賈諾的。
他不是第一次來菲律賓,但是第一次跟賈諾見面。他沒有帶人,自己一個來。
他這次來也不是為了和賈諾談生意,只是來“交朋友”。
他聽說那是賈諾的口頭禪,交個朋友。
摩托車在簡陋的木造房屋前面停下。
他沒看到賈諾,另一個男人出來迎接他。男人是賈諾的左右手,是個中國人,叫做鄂勇,個子很高,額頭又光又圓,穿著刷白的牛仔褲。
“烏先生,真是失禮,賈諾先生臨時有事到馬尼拉去了,明天才會回來,您不介意多等一天吧?”鄂勇笑嘻嘻地說,“您不必住在這發(fā)臭的木屋,賈諾先生給您準(zhǔn)備了拖車。里頭還有廁所,連我都羨慕得很哪!”
拖車?yán)镞B電扇都沒有,熱得受不了。
后頭果然有一間廁所,堆滿了糞的馬桶,被蛆給淹沒了。沒有水可沖。
不曉得這間廁所的用處為何。外頭到處是可“上廁所”的地方。
他把手提袋擱在床上。
軟皮革制成的運動風(fēng)手提袋,他不喜歡帆布或是塑膠布制的手提袋,而一定要軟皮革,他一直都偏好小羊皮制的手提袋。
里頭有橡膠壓紋的盥洗包,半打新的牙刷,他很不喜歡刷毛里頭積污垢,總是很快就扔掉。兩條毛巾。衣物很簡單,兩件淺灰色的短T恤,他只喜歡純棉的衣服,另外有一件運動外套。燈芯絨長褲。兩件內(nèi)褲。
他把襯衫脫掉,在家里他不穿衣服的,睡覺從來也都是全裸著睡,但是在這里全裸應(yīng)該會被蟲咬得很慘吧。
拖車?yán)锖艹?,差點令他嘔吐。他把門打開著,坐在床邊,發(fā)著呆。蒼蠅飛來飛去,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入夜后溫度降了下來,但是臭味仍然很嚇人。
夜里睡覺的時候他不敢把拖車的門開著,雖然他習(xí)慣了淺睡;他做事很小心,睡時很警醒,但他還是很注意把門鎖好,槍放在立刻可以拿到的地方。
他聽著蟲叫的聲音入睡,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毒打一個女人,因此那女人倒在他腳邊,他以為那女人會因此怕他,可是沒有,他往前走,那女人就從地上躍了起來,勾住他的脖子,張開利齒,要咬斷他的頸動脈。
他的母親就站在前面,正對著他,他向她呼救。
在夢里他記得自己以前不斷做過同樣的夢,而每一次母親都救了他。
可是這次沒有。母親視若無睹地走向前,面無表情地與他擦身而過。
就在女人的牙齒刺穿他的皮膚的時候,他醒了過來。
他走出拖車,感覺森林里彌漫著很濃的霧,他很仔細(xì)地回想,確定這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在夢里他以為之前的九十九次被母親所救,并不是事實。
他抽了幾支煙,感到困了,打算回拖車睡下半場覺。
突然間他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一開始很像人的哭聲,聽不出來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聽著聽著又很像某種獸類的叫聲,又仿佛蟲鳴,可是他完全沒有概念那是什么樣的生物。
他往聲音的來源處走去,發(fā)現(xiàn)是賈諾的木屋。
靠近了聽,又感覺是人,好像人類以特殊的發(fā)聲方式制造出來的,模仿某種樂器的鳴聲,或是什么地方的古老民族的一種奇特的吟唱。
是類似吟唱的感覺。
朝這個方向去想,他幾乎沒法自制地,把耳朵貼在賈諾的門上聽。
他知道賈諾沒回來,屋子里應(yīng)該沒有人。
他伸手去轉(zhuǎn)動門把。門沒鎖。
里頭是一片黑暗。聲音停止了。
明亮的月光照進來。屋子里空蕩蕩的,地上鋪著草席。屋頂上掛著煤油燈。
他把那燈點亮。再一次確定屋子里什么都沒有。
就在他打算熄掉燈,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聲音又出現(xiàn)了。
從地底下傳來的。
他把草席移開,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閂門。打開閂門,下頭竟然有個地窖。
他取下煤油燈往地窖里探看,底下有一股發(fā)臭的潮氣冒上來。那里頭有任何生物存在,都會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他屏息等待,沉著地,有耐性地等待著,很長一段時間。
終于他辨認(rèn)出角落里偶爾微微顫動的一團東西。
地窖的高度應(yīng)該容不了一個人站立,那如果是一個人,只能彎曲著身子。
他望著那一團東西,把那當(dāng)作一個人影,假設(shè)他們面對面凝視著。
這樣“假設(shè)性”地對望,持續(xù)了很久。
“塔庫姆睡不著?!蹦侨擞罢f。
腔調(diào)含混不清,可是他聽出來了,是個年輕女孩悲傷的聲音。
天色微亮的時候,他在拖車?yán)锉皇謾C的鈴聲吵醒。是阿烈吉打來的。
“這下可真的糟糕了,我的頭發(fā)變白了……”阿烈吉在電話那頭,嘴里含含糊糊地說。
阿烈吉的聲音聽起來與其說沮喪,不如說是有點困惑。
“早上他們拿鏡子給我看,全部都變白了,你說怎么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呢?”
“阿烈吉,別緊張,”他說,“你不是老是吵著要染金發(fā)嗎?頭發(fā)變白的話,就不用漂白了,漂白可是很傷頭發(fā)的?!?/p>
“漂白?為什么要漂白?”阿烈吉大聲說。
“總之,你是因禍得福啦,聽說染金發(fā)要花五個鐘頭,你這樣子,應(yīng)該兩個鐘頭就夠了吧!”
“五個鐘頭!有這種事……”
他打斷阿烈吉,“你打電話來,就是要說頭發(fā)變白的事情嗎?”
“是啊!”阿烈吉理直氣壯地說,“我被揍得很慘哪,以前幾次頭發(fā)可都沒有變白啊!我的膝蓋被扭斷了,他們把我的兩只腿泡在汽油桶里,說要點火哩!我想那真是太酷了。沒想到他們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是,可是后來有一個人說要點煙,他從口袋里把打火機拿出來,哎喲……”阿烈吉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阿烈吉,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們就是一直問我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好神哪,鳳哥,他們問我你在哪里,我說不知道,他們還以為我騙他們的呢。鳳哥你跟他們說嘛!哎喲,我現(xiàn)在糟了,我吞了一只蝎子,我完蛋了,這次一定會死,怎么辦?”阿烈吉雖然在笑,說話的聲音卻是哭腔,昕起來很可怕。
“阿烈吉,冷靜一點,你告訴我,是誰干的?”
“他們逼我吞了一只蝎子,是活的喲,我想含在嘴巴里,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吐出來,可是一不小心就吞進肚子里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吞下去的?!?/p>
“別緊張,你不會死的。”他用很溫柔的聲音說著。
“完啦,之前被揍的時候我拉了一褲子,現(xiàn)在腸子里一點屎都沒有了,再不把那只蝎子拉出來,我一定會死的。我叫他們給我水喝,說不定有點幫助,可是他們不肯,我流了好多血,害我口好渴……”
“阿烈吉……”
電話斷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電話沒有再響。
他走出拖車,天已經(jīng)大亮,太陽升上來了。
他走到賈諾的屋前,屋子里很安靜,沒聽到任何聲音。
他輕輕轉(zhuǎn)動門把,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
他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早呀,烏先生?!蔽葑永锏娜苏f。
身材細(xì)瘦、皮膚發(fā)黃、鼻孔又黑又大的男人。應(yīng)該就是賈諾,什么時候回來了。
“昨天真是招待不周,希望烏先生不介意。烏先生那么遠(yuǎn)跑來,我應(yīng)該好好招呼的,可是我剛回來,累壞了,我得睡一覺,你瞧我,是個老頭子了,說要睡的時候,什么別的事都干不了?!辟Z諾微笑著,嘴里雖這樣說,卻用銳利的眼神盯著他看。
把賈諾介紹給他的是個香港人。
那香港人既不是黑幫的,也不是做軍火或者毒品買賣的,說起來大抵是類似政客游說之類的工作,因為他的生意和賈諾的生意很多時候有某種微妙的交集,所以和賈諾變得熟絡(luò)起來。
雖然不知道香港人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可是他也沒問。
“別在意我,我沒什么急事?!彼f。
回到拖車,他又看起《達(dá)洛威夫人》,一直到中午,他大概看了七十頁。
其實他沒有很認(rèn)真在看書。鄂勇來叫他吃飯,他說不餓。
“你昨天跑到賈諾的屋子里去了?”鄂勇站在拖車門口說。
他看著鄂勇,可是看不出他說這話是否不懷好意。
“屋子里什么都沒有,你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的。賈諾很狡猾。他存在海外的錢至少有十億美金,可是他卻住在甘蔗田。他不是在這里度假,他是真的一年到頭住在這里。除了他做生意的時候??墒悄阍谶@里什么也看不到,一張紙都找不著。”
他合上書。
“我聽到賈諾的屋子里有人的聲音?!彼f。
鄂勇把脖子伸出車門外頭,左右望了望。
“那個是賈諾的女兒塔瑪妲,她大概打出生起就在那兒,從來沒出來過。沒人看過她長什么模樣。連她嬰兒的模樣都沒人看過。她母親死了,雖然大家都說是受塔瑪妲的詛咒死的,不過應(yīng)該是被賈諾殺死的?!倍跤峦嶂旆路鹨庥兴傅匦α诵?。“你看到她另外一個頭了?”
“什么?”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塔瑪妲有兩個頭,這就是她為什么一直被關(guān)在地下室的原因?!?/p>
他一直沒再接到阿烈吉的電話。他想如果阿烈吉肚子里那只蝎子拉出來了的話,應(yīng)該會興高采烈地打電話來告訴他。
但也許剛好又碰上別的有趣的事情而忘了。
或許阿烈吉已經(jīng)死了。
知道他這支電話號碼的,只有阿烈吉一個人。
其實他不擔(dān)心阿烈吉。
阿烈吉有太多次犯可怕的錯誤,惹的麻煩不計其數(shù),有太多次受了嚴(yán)重的傷,弄得支離破碎,死了又復(fù)活,他也不擔(dān)心。
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任何事情是人能狂妄地說“不能”的,不能忍受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不能接受發(fā)生什么事,不能看到、聽到、觸摸到什么,不能遠(yuǎn)離或者不能靠近,不能沉默、不能死。
沒有。
可是他還是每天把電話拿去鄂勇的車上充電。
他一直都特別寵愛阿烈吉。
他來到這里已經(jīng)五天,還沒洗過澡,平常他一天至少洗三次,早上起床、晚上睡前,還有出門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他特別愛干凈什么的,只不過,真要追究起來,也許他的個性里頭有某種不厭其煩。
鄂勇開車載他到甘蔗田去看看,現(xiàn)在是收割甘蔗的季節(jié)。賈諾很喜歡看收割,但是現(xiàn)在賈諾不在那里。
“那是什么?”他問。
他看到甘蔗田里豎立的稻草人。
很奇怪,他不太確定甘蔗田里也需要稻草人。
因為好奇,他靠近過去看,那稻草人做得未免太逼真,他真要相信那是個真人。
越走近他越感覺那確實是個真人,兩臂張開,好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
那人和木樁也太過合一了一點,他發(fā)現(xiàn)削尖的木樁整個刺穿了人的身體固定。
鄂勇走近他身邊,兩個人一起仰著臉看。
太陽底下,兩個人都瞇著眼睛,半張著嘴,流了一臉汗。
“稻草人”略微垂傾的臉因為背光,感覺一片黑暗。
“那個是逃跑的工人?!倍跤抡f,“你別想太多。是用獵槍打死了以后才那樣弄的,賈諾還沒那么變態(tài)……我想要弄成那樣肯定不容易吧,真不曉得是怎么辦到的?!?/p>
“應(yīng)該是先用金屬類的東西刺穿了,才用木棍穿過去吧。也許還要用到鉗子……”他說。
鄂勇笑了笑,很高興的樣子?!鞍?,說得也是,這種事情你應(yīng)該比我熟嘛!”
他們走回車上。
“我一年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住在倫敦,只有那時候可以離開賈諾,我也只有那三個月能過得舒服點。你聞過沒有?他身上實在很臭?!倍跤抡f,“我們這種人呀,只是普通的老實人。賈諾甚至不承認(rèn)他是個商人,他沒有登記任何一家公司哩……我們跟你不一樣,我不吸毒,不賣女人,不殺人,基本上做的都是合法生意。我的專長是國際銀行融匯、運輸代理?!倍跤聲崦恋夭[著眼睛笑了笑,“我甚至不吃肉?!?/p>
鄂勇告訴他可以到樹林那邊的河里去游泳。
大家都是去那里洗澡。
車子開不進樹林,他自己步行過去,要走二十分鐘。
河水冰涼,非常舒服,他脫光了下水,待了一下午,曬得通紅。
回木屋的時候,聽說賈諾出了點意外。
他原本等賈諾回來就要離開了,鄂勇來告訴他,賈諾跟著開往制糖廠的卡車,不知道什么原因翻覆了,賈諾受了傷,似乎不是太嚴(yán)重,但被送去醫(yī)院了。
這使他決定多停留個幾天。
入夜以后下起雨來。這幾天晚上他常常聽見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都以為是下雨,今天是真的下雨了。雨勢在夜里甚至
有幾回變得很兇猛。
他睡得很不穩(wěn),有一次醒來,他忽然感到強烈的不安,他想到塔瑪妲的地窖有可能會積水。這么一想,他就再也睡不著。
他冒著雨來到賈諾的屋前,門還是一樣沒鎖。
他甚至?xí)詾?,是賈諾刻意要讓他進屋。
但是他也領(lǐng)悟到一個更合理的原因,平常沒有人敢擅自進賈諾的屋子。
他點亮煤油燈,移開草席,打開閂門。
“塔瑪妲——塔瑪妲——”他低聲叫喚著。
地窖里傳來水聲,果然是積水了。
他低下頭,搜尋塔瑪妲的蹤影。
全身泥糊糊的塔瑪妲笨拙地向他游過來。
塔瑪妲并不靠近洞口,他無法看清她的臉。
“水好涼,塔瑪妲很高興,但是塔庫姆不喜歡?!?/p>
塔瑪妲說話的聲音混濁,好像舌頭割掉了一半,又仿佛是聾子學(xué)說話。
他恍然大悟,塔庫姆就是另外一個頭的名字。
“嗨,塔瑪妲、塔庫姆。”他說。
他盡量探出身體,伸長脖子,但又很謹(jǐn)慎地提防不小心掉下去。
“塔瑪妲?塔庫姆?”他呼喚。
“塔庫姆不會說話,她生下來就是啞巴?!彼旀дf。
原來如此。
他讓閂門開著,打開木屋的窗子,坐在地上,靜靜地聽著雨的聲音。
鄂勇下午常進城里去辦事,他便托他替他買書回來。
威廉·高汀的《蒼蠅王》、梭羅的《湖濱散記》、托瑪斯·摩爾的《烏托邦》、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安伯托·艾可的《波多里諾》……
“《坎特伯利故事集》是什么?我找不到這本書?!倍跤仑?zé)怪地說,“我擅自給你換了這本,《克林頓傳》,你會喜歡的?!?/p>
他笑笑。
“沒關(guān)系,先欠著。我也沒算總共多少錢。你買這么多書,也不會這么快跑掉。是啊,你待在這兒就為了看書?”
阿烈吉終于又打電話來。
“聽起來你肚子里的蝎子拉出來了?它在你腸子里沒螫你?”
“那個呀?我都忘了,鳳哥你居然還記得,我好高興啊!我有試著用刀把肚子剖開來,想要抓到它,可是太痛了。原來切腹就是這種感覺。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噢。我昏了過去。后來有人把我送進醫(yī)院,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趁這個機會把蝎子拿走了。我后來拉屎都有仔細(xì)看的,沒看到蝎子,后來就沒再注意了。你不說我真的是忘了呢!”
“阿烈吉,其他人也都沒事吧?”
“咦?”
“你打電話來是什么事?”
“我想聽聽鳳哥的聲音啊!對啦,鳳哥,你家被人砸了,弄得亂七八糟噢!我之前從議員那里收回來的一百萬……結(jié)果還是給他打了個二折,可是我也老老實實地揍了他,可沒有用刀子哩!總之,是現(xiàn)金,現(xiàn)金啦,我都放回你那里,我不知道你平常都藏什么地方,所以我放在冰箱里。果然是很好找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啤酒也不見了。還有什么東西少了呢?想不起來。書本也都被亂翻一氣……嗯……鳳哥你是穿綠色的內(nèi)褲啊……”
“阿烈吉,以后錢收回來不必放到我那里……”
“鳳哥,你想什么時候回來?”
原本他打算等賈諾從醫(yī)院回來就離開,可是他突然覺得離開這里,或者留在這里,并沒有任何決定性的意義,他來菲律賓,或者去別的地方,也沒有任何決定性的意義。
“去拿紙跟筆來,我給你銀行保險柜的密碼,存折和圖章都在那里?!彼f,“可別亂花一氣。”
他不知道自己要留在這里多久。
他每天會去賈諾的屋子幾次,為了塔瑪妲。
他替她把閂門打開,然后他就在那兒靜靜地看書。
塔瑪妲很少說話。有時候他甚至?xí)怂驮诘紫拢?dāng)塔瑪妲發(fā)出聲音的時候,還嚇了一跳。
他每天過去,就是為了打開閂門,給地窖一些空氣和光線。
從外面可以找到一扇很小以至于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氣窗,給上頭凸出的屋子遮著,陽光照不進去。
鄂勇知道他去賈諾的屋子,露出一種會心的表情?!俺四阋酝?,從沒人敢去那里,會被賈諾活剝皮,連我也沒進去過。那里比拖車涼快許多,當(dāng)然啦。我也會喜歡在那里看書,如果我看書的話?!?/p>
鄂勇刻意用一種曖昧的腔調(diào)說話。
“你是去看賈諾的女兒吧?”“你愛上塔瑪妲了?雖然有點兒詭異,不過,我也可以想象。我也愛上過雙胞胎,和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搞,是男人都向往吧!,
鄂勇為了表示夠意思,愿意替他把風(fēng),要是賈諾回來了,會給他暗號。
他也不是不會想到,鄂勇是故意表現(xiàn)出相信他是為了塔瑪妲而到賈諾的屋子里去。
事實上他沒有帶什么錢來,沒必要。
可是他也不能白白耗在這兒,便決定也去收割甘蔗。
“你是認(rèn)真的?沒多少錢,還不夠你買書的?!倍跤抡f著,想了一下,“那么不夠的部分還是我來補吧!”
鄂勇就說跟他一組,兩個人作業(yè)的效率是必要的。
他的力氣大,鄂勇手腳利落,他把甘蔗從根部砍下來,鄂勇則削去枝葉。
非常累人的工作,也沒有喘息的時間,幾乎沒辦法停下幾秒鐘。
砍下來的甘蔗當(dāng)天都被裝上卡車,送去制糖廠,太陽還沒下山,兩個人都筋疲力竭。
“來玩踢球吧!”鄂勇說。
他看看鄂勇,沒點頭也沒搖頭。
鄂勇向卡車上的厚嘴唇的男人和沒有牙齒的男人招手,那兩人也加入踢球的游戲。
他母親送他出門,他表面上是去上學(xué),其實他沒有到學(xué)校。他的女老師不敢跟他母親告狀,因為他會給她顏色瞧。她知道他比她聰明多了。
他會到兩條街以外的地方,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經(jīng)常有好玩的事情發(fā)生。
有人會跟他玩踢球。
一個模樣像下水道工人的男人告訴他他就是他的爸爸。他們踢一整天的球。
有時候是別的男人。
他才不在乎誰才是他爸爸。
有一天玩完了踢球,那男人把球撿起來,給他仔細(xì)看。
然后男人從口袋里取出小刀,把球割開。
“天啊!”他睜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斑@是怎么做到的?”
他剛才很認(rèn)真地看過球,確實是一點接縫都沒有。
“你怎么放進去的?”他臉上發(fā)出光采,十分激動地問。
可是,那球里頭,到底放的是什么東西呢?
“你也會辦得到吧?有一天你也辦得到的?!蹦悄腥苏f。
是說把那東西放進球里嗎?
到底是什么東西?
“重要的是,不要把手弄臟了?!蹦悄腥苏f。
想不起來。
盡管疲倦得不得了,他還是喜歡在睡前看點書。
他在看《波多里諾》,看得很投入。
突然間他感覺拖車外頭有人。
他打開門。
“塔瑪妲?”
塔瑪妲能夠自己離開地窖嗎?
因為收割甘蔗,接連三個白天都沒去看塔瑪妲。
說是“看”,其實他從來沒看過塔瑪妲的模樣。
除了賈諾,可能沒有人來看過塔瑪妲,可是塔瑪妲知道他不是賈諾。他不認(rèn)為塔瑪妲曾經(jīng)誤認(rèn)他是賈諾。
塔瑪妲是不是等著他去看她?
他打開閂門,塔瑪妲在那里。
他讓閂門開著。自己躺在賈諾的草席上。
差點睡著。
“塔庫姆生病了?!彼谒瘔糁新牭剿旀дf。
“怎么回事?”他坐起來。
沒有聲音。
“塔瑪妲?”
“塔庫姆生病了?!?/p>
“要不要緊?要叫醫(yī)生來嗎?”
“沒用?!?/p>
賈諾不可能讓醫(yī)生來看塔瑪妲。
醫(yī)生來了又怎樣?爬進地窖?
或者把塔瑪妲弄上來?
“塔庫姆生病很糟糕?!彼旀дf。
又安靜了,他守在閂門的洞口跪坐著,專心等塔瑪妲說話。
“很久以前有一次,塔庫姆的臉腫得好大,熱得像火球一樣。”
塔瑪妲的聲音仍然像是扭曲著整個臉部的肌肉在呼吸。
“后來塔庫姆的臉灌滿了膿,結(jié)果臉皮都脫落了。”塔瑪妲說著,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他想那或許是哭泣的聲音。
“塔瑪妲?”他極力用最柔和的聲音呼喚著,“塔瑪妲,你在哭嗎?”
塔瑪妲嗚咽的聲音令他感到窒息的壓迫感。
天快亮的時候他才回到拖車,躺在床上,好像塔瑪妲的哭聲仍然在耳朵邊震動。
只要一離開賈諾的屋子,塔瑪妲的存在就變得很稀薄。
因為塔瑪妲沒有具象,沒有具象的東西,他無法在心中召喚。
即便守在塔瑪妲的身邊,他也充滿不安定感。
塔瑪妲是一個沒有形貌的人類。
醒來的時候他搞不清楚幾點了,是被鄂勇敲打窗戶吵醒的。
“我就知道,你也有撐不下去的時候了吧!”鄂勇笑嘻嘻地說,“今天不去收割甘蔗了?”
鄂勇進拖車來,又提著一捆書。“我又給你弄書來了,免費的,我去村子里,人家給我的?!?/p>
鄂勇走了好一會兒他才站起來,用水盆里的水洗臉,那水是工人每天給他從河邊提來的,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整天用那一盆臟污的水。
他用毛巾把臉擦干。
雖然背對著窗戶,卻覺得有人在那里。
他沒轉(zhuǎn)過身。
穿上T恤,打開拖車的門。
有個人跑進樹林,他追上去。
那人跑得很快,他原本以為在監(jiān)視他的必然是鄂勇,但那人不是鄂勇。
他追在那人后面,用這種速度在樹林里跑是很恐怖的事情,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慢下來。
以前他每天都跑步一個鐘頭。
其實,跑步的時候,與其算距離,不如計算時間。
說得也是,人與其說是活在空間的度量衡里,不如說是活在時間的度量衡里。
那么,在空間里的移動,從這一處,到那一處,其實沒有決定性的意義。
跑過樹林一直到河邊,他心里默默計算著,不能讓那家伙跳進河里。
他加快了速度,拉近距離,撲了上去。
算得很準(zhǔn)。把那家伙撲倒在地上。
他按住那男人的脖子,但是被他掙脫了,他揍那男人的臉,趁他倒下去的時候繼續(xù)揮拳。
很奇怪,他停止不下來。
好像他只是一臺調(diào)整好了固定的施力的機器。
他也聽不到對方的臉骨碎裂的聲音。
他的手沾滿了血,T恤也給染紅了一大片。
他跪在地上,喘著氣。
是那個沒牙齒的男人。
他走回賈諾的屋子前,沒有進去。
他只是蹲在地窖的氣窗口旁。
“塔瑪妲,塔庫姆如果死了,你也會死嗎?”
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塔瑪妲,答應(yīng)我,沒有了塔庫姆,你也要活著。”
他進拖車以后點亮煤油燈,才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他的床上。
“你沒事了?傷都沒礙了?”他對那人說。
是賈諾。
“你這么愛看書?”賈諾望著堆在地上的書本。
“想不出別的事情做而已?!?/p>
“哈哈哈,書本都是騙人的。人類的思考有什么意思呢?”賈諾說,“去想解決這個世界的問題有什么意思呢?應(yīng)該說,連去思考怎么解決自己的問題都是沒意思的?!?/p>
他發(fā)現(xiàn)剛才在河邊,他居然沒有想到把身上的血洗干凈。
他把汗衫脫下來,扔到架子上。
“我跟融澕想合作一個生意,融澕跟我推薦你,本來是有事情想勞你駕幫忙的。”
融澕是介紹賈諾給他的香港人。
“不過,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有些事情也許并不適合我做。真抱歉讓你跑一趟?!辟Z諾說。
他把手放進臉盆里搓洗著。
“說到底,我真的是年紀(jì)大了,你知道嘛,年紀(jì)大了,就會變得很容易感傷。真沒想到?!辟Z諾停了半晌?!熬褪沁@樣。塔庫姆死了?!?/p>
他停下動作。
“有一次啊,我夢見自己彎下腰,把上半身伸進洞口,試圖要把塔瑪妲拉上來?!辟Z諾悠悠地說。
“外頭下大雨,地窖里積水。當(dāng)我的頭進入地窖里,視線就沒入黑暗,以至于要仔細(xì)聽水波的聲音,找尋塔瑪妲的方向。一會兒我就被四面八方泛起的水波弄亂了。我抓住一個滑不溜丟的東西,使勁拉近過來,心里覺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只很巨大的蛞蝓,我抱住這只可怪的生物往后倒,拉起來丟到木屋的地板上。”
“那東西濕淋淋地緩緩蠕動,在地板上拉出一條黏乎乎、烏黑發(fā)臭的液體?!?/p>
“我靠墻坐著,盯著她移動的樣子,她的手臂和體側(cè)有蹼一般的軟肉連接,乳房垂在腰上,肚子長滿肥厚的肉。腿的肌肉雖然萎縮了,皮膚卻仍不斷地長,好像穿著燈籠褲一樣。她的頭發(fā)掉光了,眼睛凸出,另一個頭只有一半大,臉上的肉皺成一團,分不出五官,可是還是找得到兩顆凸出的眼球,眼球是灰白色的,漫無方向地轉(zhuǎn)動……”
賈諾的目光無焦點地瞪著墻上微微顫動的光影說。
兩個人都沉默。
賈諾轉(zhuǎn)過臉,“這么說實在很失禮,可是,可不可以請你回去了呢?”
他低下頭,只是無意識地用毛巾擦著手。
他想起老友鸛鳥的葬禮。
那家伙的葬禮很盛大,前來參加告別式的隊伍全部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戴著墨鏡。直延伸到殯儀館外頭的三條馬路。
從豪華轎車上下來的貴賓,個個都仿佛來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一樣。
他帶來參加葬禮的人,也有兩百個。
可是,在看鸛鳥的遺容的時候,他忽然說:“大家來玩猜拳吧!輸?shù)娜艘撘路?”
然后他和老德嘻嘻笑地劃起拳來。
老德脫下山本耀司西裝的樣子,真的很像俄羅斯來的男模特兒。
結(jié)果,他也輸給大河馬,只好乖乖脫衣服。
他脫下襯衫的時候,老德看到他的裸背。
“那是什么?”老德問。
“別這樣,人家會害臊啦!”他說。
就好像電影里刻意設(shè)計的鏡頭。他只看得到老德驚恐的眼睛,卻看不到自己的背。
“沒有什么,大概是以前汽車爆炸留下來的傷痕罷了。”他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鏡頭始終沒有帶到他的背。
那里到底有什么?
或者,那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的行李太簡單,都放進手提袋了。
他坐在床邊等待天亮。
電話的鈴聲嚇了他一跳。
“我接收了大河馬的地盤哩,真說不通,實在說不通啊!”阿烈吉的聲音很愉快。
他沒想到阿烈吉連這種事情也會打電話來。
這種事情。
好像跟他無關(guān)一樣。
也確實變得無關(guān)了。
“鳳哥,我聽說你去菲律賓是去見賈諾?別問我怎么知道,我也有神通廣大的時候噢!你什么時候要回來?你把錢都給我的時候,我就想,你大概不打算回來了吧?你娶了賈諾的女兒?”
阿烈吉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地笑。
“說真的,你為什么要去見賈諾呢?”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
也不過就是他來找賈諾,或者他不來,跟翻銅板一樣,總是有一面,也不過總是有一面罷了。
如此而已。
“啊,我換了一輛車噢。換了一輛雷諾。今年的F1雷諾車隊表現(xiàn)很不錯喲,于是我就想,我為什么不換一輛雷諾呢?”
他聽到電話那邊傳來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
“阿烈吉,你車上在放音樂?”
“我要向大河馬的屁股開槍的時候,被狗仔隊拍到照片了,我轉(zhuǎn)過來對著鏡頭灑尿,不知道拍成什么樣子哩。大河馬為什么會露出屁股呢?是我叫他乖乖脫下褲子的嘛,我也只是開開玩笑,我根本沒有要開槍,只是想把槍管塞到大河馬屁眼里,誰曉得狗仔隊在旁邊……”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專心聽著郭德堡變奏曲。
本來阿烈吉說話的聲音是主聲部,郭德堡變奏曲是背景音樂,不知不覺間郭德堡變奏曲變成了主角,阿烈吉的聲音變成了襯底的旋律。
他沒有跟塔瑪妲說再見。
現(xiàn)在他理解賈諾為什么一直把塔瑪妲放在他自己的地底下了。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塔庫姆死了,塔瑪妲仍會活著。
死去的塔庫姆留在塔瑪妲身上,而塔瑪妲會一直活著。
賈諾堅持要親自送他。
“我替你買好機票了,時間還早得很,我想讓你多陪我一點時間?!辟Z諾說。
賈諾要開車的男人把收音機打開。
喇叭傳出哀傷又俗麗的流行音樂。
“夜晚聽這種音樂會發(fā)笑,下雨的時候聽這種音樂會想起小時候最討厭吃的東西,中午聽這種音樂午覺也睡不好,褲管被露水沾濕的時候聽這種音樂會想哭,天氣熱的時候聽這種音樂,就連你也很想殺人吧?”賈諾說。
進市區(qū)以后,賈諾先帶他到一家印度人開的小餐館。可是沒吃東西。
賈諾到廚房里跟那老板說了許久的話。
他不知道賈諾要待多久,也沒拿書出來看。
隨后他們又去了幾個地方,皮鞋店、修車行、銀樓。
賈諾看了看手表,要車子開去一家飯店。他在那里租了一個房間。
賈諾讓他在起居間坐一會兒,自己進臥室去打電話。
他聽到賈諾說話的聲音,但不知道說什么,大概打了不少通。
他坐在落地窗前,從手提袋里取出書來看。
喬伊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鄂勇幫他弄來的書他只帶了這一本。也不是刻意挑的。
“行了?!辟Z諾走出來,只說了這一句。
他和賈諾走出飯店,可是沒上車,穿過馬路,賈諾似乎要走進某棟建筑。
可以說是他習(xí)慣性的敏感,也可以說是直覺的第六感,在那里,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可是于事無補。
兩個纏頭巾的印度人。
賈諾震動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胸口。
他只愣住兩秒鐘,就拔腿開始跑。
他沿著人行道跑,拐進小巷,跳過矮墻。
他不知道他要跑到哪里去,可是他一直跑。
他穿越好幾條馬路,穿過市場,穿過人家的院子。
他一次都沒有回頭看,可是他知道不能停。
有一股氣壓堵著他的耳朵,以至于什么聲音聽起來都悶悶的,像是有栓子塞在耳朵里,讓他什么也聽不見,包括子彈不斷在自己身上爆開的聲音。
一直到他跑到一片遼闊的草地前,他才感到原來他早就跑不動了。他按住自己的頸動脈,感覺不出跳動。
連腳也沉重得提不起來。
整個人像灌滿鉛一樣重。
他慢慢坐下,然后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又睜開。
他知道一旦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
他甚至不想眨眼。
飄著幾片云的天空是飽滿的深藍(lán)色。
他實在喜歡這種藍(lán)色。
可是天空呈現(xiàn)這種顏色的時候不多。
他側(cè)過臉,發(fā)現(xiàn)就在他的右手邊,有一株開著淡紫色花的馬蘭。
他把花摘下來,吃力地舉到眼前。
“給塔庫姆的葬禮?!彼哉Z,親吻那花瓣。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二○○四年小說選》)
責(zé)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