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志成
在《潛規(guī)則》(吳思《潛規(guī)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2月第1版)一書中,吳思先生講了一個“晏子轉型”的故事。是說春秋齊國,宰相晏子被派去治理東阿三年。由于他堵住小路,關緊后門,“邪民”們不高興;獎勵勤儉,懲罰偷盜,“懶民”們不高興;秉公斷案,不袒豪強,“豪強”們不高興;對國君左右的人所托之事,合法者則辦,不合法者拒絕,“左右”們不高興;對權貴的禮儀按章侍奉,不越不增,“權貴”們不高興。這樣一來,“三邪”(邪民、懶民、豪強)在外邊社會上說他的壞話,“二饞”(“左右”、權貴)在廟堂里邊進他的讒言;因而,雖為官清正百姓擁戴,卻受到齊景公的“訓斥”。于是,晏子返回東阿又三年,其間一應公私事務皆反其道而行之,“三邪”“二饞”們皆大歡喜,在“里外”兩邊說他的好話;因而,雖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卻受到齊景公的贊賞。
晏子說,我過去按“正規(guī)則”辦事,才是應該獎賞的;現(xiàn)在按“潛規(guī)則”辦事,是應該懲罰的。所以,您的獎賞我不敢接受,還是讓我解職還鄉(xiāng)吧。
吳思先生在論及有關潛規(guī)則定義時說:“潛規(guī)則本來就是對大家并不陌生的社會現(xiàn)象的提示,這個詞可以喚醒各種各樣的個人知識,啟發(fā)有心人繼續(xù)探索?!闭鞘苓@個“啟發(fā)”,使筆者聯(lián)想到其他幾種不同形式與內(nèi)容的“轉型”表現(xiàn)。
一個是晚清曾國藩的“江西轉型”。
曾國藩于咸豐三年(1853)奉旨在湖南辦團練,雷厲風行地積極練兵,卻因觸犯了官場潛規(guī)則,被湖南大小官員視為仇敵,甚至招致綠營兵鬧事,差點送了性命。但他仍然堅毅不屈,不改初衷,繼續(xù)拼搏,終于領導湘軍取得咸豐四年湘潭大勝。鑒于湘軍是惟一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又被朝廷調移支援江西。未料陷入極為尷尬的“困境”。
他進駐江西數(shù)年間,時任知府陳啟邁和繼任知府文俊為首的通省官員,一齊同他作對。他帶兵需要就地籌餉觸犯了巡撫的利益,巡撫們同他“寸金必爭”,多方“掣肘”,拒不“給餉”。他要對商人抽稅,地方官員馬上也抽。他要任用一個地方紳士,地方官員不單扣住不放,還對那個紳士實施打擊。凡蓋有曾國藩官防的捐輸執(zhí)照,地方官員均不承認??芍^步步荊棘,處處阻礙,甚至受盡侮辱玩弄(“事事被人欺侮”、“官紳人人目笑”)。恰當此時,傳來父喪的訃告,他當即把軍隊拋在江西,徑直回到湖南老家奔喪、守孝。
在家“閉門思過”的兩年間,他的思想經(jīng)歷了兩個層次上的“檢討”。一是屬于個人修養(yǎng)方面:他自認確有目中無人、盛氣凌人以及剛愎自用諸多毛病,“行事猶是獨行己見,不能擇善而從”,即使在自家親弟面前,“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難堪”。二是待人接物方面“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甚至在朝廷之上表現(xiàn)的也是“唯我獨忠”、“桀驁不馴”,其奏折也“憨直激切,不講究方式方法”,致使朝廷一直不敢授予“實權”,官職還只是個“在籍侍郎”。
應該說,曾國藩的自我檢討是實事求是的,反省也是細致深刻的。所“思索”的問題既是客觀存在,也是應該改正的。然而,他又進了一個層次,即是對從前那些被自己看不起的虛偽、麻木、蒙騙、圓滑之類的品質,以及官場上種種陽奉陰違、陰險狡詐、兩面三刀、借刀殺人和貪贓枉法、賣官鬻爵之類惡行,如今卻認定是“成功要訣”,并且下定決心去身體力行,同流合污,還要努力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他“大悔大悟”,其言語、其行事“迥不相同于前”。
以前他做事直來直去,不搞虛文俗套;現(xiàn)在則比庸官俗吏更講究官場禮儀排場,繁文縟節(jié)。
以前他對皇上敢于諫言,勇于犯上;現(xiàn)在言不由衷,虛與委蛇;即使抗旨拒調四川,也“繞”得“頗得皇帝歡心”。
以前不搞大舉,更鄙視濫舉。咸豐四年他兵下武漢,在三萬余官兵中僅保舉三百人,只占百分之一?,F(xiàn)在他“誘之以名”、“寵之以利”,“揣摩風會,一變前志”,大舉濫舉在所不計。先后保舉各營文武官職十數(shù)萬人,其中三品以下者數(shù)萬,三品以上者五十余人,文職督撫者二十六人,至于道、府、縣,官者數(shù)不勝數(shù)。
以前他以身作則,不貪不占;現(xiàn)在他既對部下“寬以為例”,“于銀錢慷慨大方”,“數(shù)十百萬擲如糞土”,因此,他本人“家財萬貫”自也心安理得。
以前他嚴禁戰(zhàn)爭中搶劫,且“處置苛刻”;現(xiàn)在他對搶劫行為“概置不問”,主張“各得所獲,以獎其功”。因此湘軍攻下南京后,殺人如“剃”自不待言,而財物更是搶劫一空,“竟無一銀上繳朝廷”。
以前他是斑馬中的“另類”,現(xiàn)在他已涂上斑紋,混為同類。
以前他是“方”的,現(xiàn)在他是“圓”的。
至此,曾國藩的“轉型”獲得了“全方位”的成功:戰(zhàn)場上,他剿滅“發(fā)逆”,挽救了大清王朝,立“中興”蓋世之功。官場上,他“封侯拜相”,“位極人臣”,榮謚“文正公”。經(jīng)濟上,據(jù)說他享盡了人間富貴,“堆金積玉、奇珍異寶”車裝船載,運回湖南。教化上,他大大超越“只會說不會做”的孔丘,其一言一行,甚至于一紙家書、一則日記,都被后世官員奉為提高自身素質和教育子女的經(jīng)典。
另一個是當代王懷忠的“阜陽轉型”。
王懷忠是筆者家鄉(xiāng)的父母官。他出身貧寒,是幼年失去雙親的孤兒,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的。黨和政府培養(yǎng)成長,讀書工作皆得關照。而王懷忠也確實是像他的名字一樣,懷著感恩的忠心,敢說敢干、努力工作報答國家。二十年的功夫,由鄉(xiāng)鎮(zhèn)基層干部而縣區(qū)領導,而行署專員,而市委書記,而副省長。然而,這位憑實干一級一級拼搏上來的“干將”,自進入阜陽,特別是擔任千萬人口的阜陽大市市委書記之后,開始“轉型”。浮夸虛報,貪腐賄賂,終至落入萬劫不復之地:被判處并執(zhí)行了死刑。每每想起,令人扼腕。
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出現(xiàn)很多諸如此類的“轉型”案例,之所以提到這位鄉(xiāng)黨,只不過因是“熟人”,對其“轉型”過程中的一些往事,有些直觀的了解,覺得頗具警示意義,因而,借來作為一個被潛規(guī)則擊倒者的典型類別寫在這里。
吳思先生指出:“包括晏子本人在內(nèi)的官僚集團,也是可以從晏子轉型中獲益的,他們可以參加分肥,可以多吃些蝦米。在三邪二讒之上再加上這塊法碼,理想秩序向潛規(guī)則墮落的速度將愈加勢不可擋?!闭媸菒鹎兄摗M跄车膫€人結局不必再說,即使像蓋棺論定的曾某,當時看起來由于躬行潛規(guī)則得到“階段性”“勝利”;其實從客觀的歷史進展來看,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整個晚清官場盛行的潛規(guī)則,為加速大清王朝的滅亡起到的則是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說曾國藩的“轉型”只能是人生“失敗”。
或問,面對潛規(guī)則,難道只有“同流合污”一途了嗎?非也!回答是否定的。為了“探索”這個問題,不妨也舉出兩個實例,那就是丘吉爾與黃仁宇。
大名鼎鼎的英國首相丘吉爾性格倔強,不屈不撓,正是這種不凡的性格,使他面對納粹強敵毫不畏懼。在黑云壓城、國勢岌岌可危之際,他挺身而出,歷經(jīng)千難萬險,領導英國人民成功地抗擊不可一世的法西斯侵略,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特別是他在戰(zhàn)爭期間親民、愛民,并真心誠意地依靠民眾浴血奮戰(zhàn)的言行,也確實受到了人民的擁戴。有一次,他視察一家被法西斯炸毀后正在修復的工廠,正趕上工人吃飯的時間,有一位女工發(fā)現(xiàn)了首相的汽車,便走過來把一盒雪茄煙扔進車里。丘吉爾叫人停下車,女工說道:“我這個星期因為生產(chǎn)成績好,得到獎金?!鼻鸺獱柺指袆?一位普通女工竟然如此了解自己的嗜好,況且,這種禮物要花費兩三英鎊。接下來,他下車非常高興地親吻了她。
然而,隨著法西斯戰(zhàn)爭不斷地取得勝利,丘吉爾開始“轉型”。他不再關心人民,不再親近民眾。他只能聽贊美阿諛之言,不能聽質疑建議之聲,處理工作事務時驕傲自大,獨斷專行的言行與日俱增。生活上開始養(yǎng)尊處優(yōu),講究奢華排場,唯我獨尊,自命英雄,目中無人。連他的夫人都對人說:“溫斯頓經(jīng)常戴著有色眼鏡看世界,不再相信任何人,也看不起任何人。他也不再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不再傾聽社會的呼聲;他從來沒有坐過公共汽車,地鐵只坐過一次?!苯又?英國1945年7月26日大選結果揭曉,二戰(zhàn)中挽救了英國的英雄、首相丘吉爾落選了。
丘吉爾遭到痛擊,內(nèi)心充溢著大選失敗的郁悶甚至憤恨。但人民的意志不可逆轉,他必須承認和服從人民的選擇。落選后的幾年,他也像曾國藩那樣進行了自我“檢討”并正視到自身的毛病,最后也像曾國藩那樣“大悔大悟”。不過,他不是沿著“潛規(guī)則”的方向走下去,而是選擇了“回歸”。當斯大林諷刺他被“罷免”下臺時,他宣稱:“我打仗就是為了保衛(wèi)人民有罷免我的權利!”康德曾說過:“錯誤同真理的關系,就像睡覺同清醒的關系一樣;一個人從錯誤中醒來,就會以新的力量走向真理?!彼?在下一屆他又被人民選為首相。這里,應該說是制度制止了他的“轉型”,挽救了他的命運,使他得以保持了晚節(jié)的光輝。
丘吉爾的“回歸”,使人馬上想到前不久(2009年5月22日)發(fā)生的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的“自殺”事件。就其本身而論,他無疑是又一位“轉型”人物,又一個被潛規(guī)則擊倒的犧牲品。不過,如果從“知恥為勇”的方面看,盧某也可以納入“回歸”一類,只不過他沒有丘吉爾那樣幸運,因為他的回歸不是發(fā)生在“轉型”之初,而是“污染”之后,況且是付出寶貴生命的代價來完成的。
同樣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歷史學家黃仁宇,湖南長沙人。自1950年赴美攻讀歷史,由學士而碩士而博士而教授。有數(shù)部歷史著作,不但暢銷美國,而且風靡世界,可謂一路坦途。然則(又是這個“然則”)天有不測風云。出人意料的潛規(guī)則降臨到他的頭上。黃仁宇竟然在1979年3月27日,被他連續(xù)服務十數(shù)年的“紐約紐普絲州立大學”以“無理由”解聘了?!罢媸瞧鎼u大辱!”(張逸安譯《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三聯(lián)書店2001年6月北京第一版)。
作為首倡“大歷史”觀念的著名學者,黃仁宇在其多部歷史研究著作中,明確反對西方學者看待中國“不是白雪公主,便是老巫婆”的極端,提出“東西”需要交流而不是對抗的觀點;他還對新中國的誕生,對毛澤東領導的革命,對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均有過客觀認同的論述,并以他自己獨特的方式對毛澤東表示一定的尊重。這些本屬學術上的理論探討,卻引起美國學術界內(nèi)外的某些人物或組織的反感;但他們不是采取光明正大的學術爭鳴,而是使用潛規(guī)則的手段,對其施威施壓,企圖迫之就范。
就黃仁宇來說,他自然“明知”解聘背后的政治陰謀,更希望能揭穿這些陰謀來洗刷自己的名譽。于是他向紐約主管該校的“老板”們、學術界的“權威”們、社會保障與勞動就業(yè)部門的官僚們訴苦、申辯,甚至去求教深諳此道的“專業(yè)律師”,準備走上法庭……奔波了一番之后,他被告知:只有施展?jié)撘?guī)則的全套伎倆,諸如種種“陰謀、詐欺、欺騙”等手段,才有討回“公道”的可能。這樣,他被卑污的現(xiàn)實逼到了“轉型”的臨界點上,猶如面臨黑暗的深淵。
黃仁宇說這樣的“侮辱和羞恥”,令他痛心疾首,攪得他身心俱疲,不得安生,壓得他神經(jīng)幾乎“崩潰”,親身體會到“在正義不得伸張時,會喪失理性,以至變得粗暴”的心境。與潛規(guī)則同流合污嗎?他一生閱歷培養(yǎng)起來的人格素養(yǎng)與理想追求不允許。放棄“大歷史”觀念嗎?他作為一位真誠歷史學家的良心與信念更不允許。
最后,他說自己“盡了最大努力”,明確了一個方向,就是“妥協(xié)”,或者說分道揚鑣。他拒不“轉型”,為了堅持住自己的學術原則和道德底線,他必須容忍“這些必要的罪惡”,但絕不與潛規(guī)則同流合污,他不再為“面子”、“虛名”之類的東西,為求告回到三尺講臺而喪失人格與精力。他改弦更張、另辟天地,應李約瑟博士連續(xù)五年之邀,走進英國劍橋,繼續(xù)投入“大歷史”系列研究,以及《劍橋中國史》、《中國科技史》等等創(chuàng)作,直到2000年以八十二歲辭世。黃仁宇數(shù)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得到世界歷史學界的高度贊譽;他高貴的歷史學家的品格尊嚴受到各國人民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