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
虛幻:象罔間。蹈虛揖影
——讀麥豆“荷”
麥豆,80后詩人,發(fā)表大量詩作。
簡潔而雋永的6行詩,帶來一個聊齋式的香艷“故事”?那個影子、那個形象、那個若即若離的虛幻,一直縈繞在我們心間,揮之不去。
“遠遠地看見你落水,沒來得及呼喊,留下一件綠色有香氣的旗袍”。不知是寫荷花凋落入水,留幾片荷葉,還是真的描寫有人溺水,遺下旗袍?!澳恪保瓤芍甘且晃蝗跖?,又可比擬水中凋荷。遠遠的、不及呼喊,——距離的模糊,瞬間的倉促,一開始就造成某種迷離。女子與荷,那樣真實而虛幻地疊影在一起,令人遐想不已,自然更多遐想是“面對”裊裊婷婷的身影:或許有一段偶然邂逅而不幸發(fā)生的悲情?或許只是恍惚間失足落水的回放?也可能是眼前精致的搖曳而引發(fā)幻象?“綠色有香氣的旗袍”,這一特定的遺留物,巧妙地借代了荷的外在相形特征,但仿佛又暗示了是屬于二百年前那個年代里的人物。于是,在神秘氣氛的籠罩下,我們有些恍然、疑惑。但瞬間美的萎落:她的清白、她的香氣、她的秘密、她的嫻靜溫婉、她的聽不見但可感知的輕輕一嘆,在一晃之緣中,揪緊了我們的心。而作者,只用了三行!
筆鋒一轉,是街頭的喧鬧將虛幻的遐想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F(xiàn)實是:這一次,競在鬧市街中邂逅她,臂挎菜籃,肌膚雪白。明確無誤的似曾相識,似曾相識的模糊對接,緣于前后兩個香字:后一個“桂花飄香”與前一個“有香氣”的旗袍互相呼應,前后“兩香”的暗地勾結,使“我”隱約確認是“她”,也從而再一次讓我們陷入現(xiàn)實性迷思:這個女子已經(jīng)不見了,可在這里突然出現(xiàn)。是真?是幻?亦真亦幻。我們的確無法斷定她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幽魂,真的是別人或正是那位落水女子,虛與實的界限消失了。這就使得現(xiàn)實與超驗的轉換——即美人的“投胎轉世”的虛擬,完全成為可能。這是現(xiàn)代聊齋一個簡潔而雋永的翻版?前生與來世,如幻如滅,直抵罕見的夢幻境地。
很自然就想起洛夫描寫荷花的名篇《眾荷喧嘩》,也是寫人,那是種惟肖惟妙的動感:“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從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輕輕扔過去一拉石子,你的臉/便嘩然紅了起來”。洛夫用擬人化寫“出水芙蓉”的嬌妍、羞澀,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唯美。嘩然紅了,說明對象與我“心有靈犀”,少女的羞澀完全寫在臉上。洛夫心物感通和虛實手法一向功夫了得。
而我們小小麥豆所用的虛幻手法,一點兒也不讓于前輩。按我們古典文論的說法,這屬于“象罔”藝術。象是境相,罔是虛幻,虛幻的境相,或境相的虛幻,兩相糅合,迷離撲朔、同時相互生發(fā)轉移,是藝術的辨證。清人方士庶在《天庸庵筆記》有著具體表述,他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幻之致,可“別構一種靈奇”。而操作起來則要“曲盡蹈虛揖影之妙?!?/p>
中國式的別構一種靈奇和曲盡蹈虛揖影,或者與法國象征派所鼓吹的“通靈”,往來于經(jīng)驗與超驗世界之間,在某種程度上殊途同歸?附:荷,麥豆遠遠地看見你落水,沒來得及呼喊,留下一件綠色有香氣的旗袍,八月中秋鬧市街頭,我遇見一位桂花飄香的女子,臂掛菜籃肌膚雪白。
猜想。制造另一起誤讀
——讀燕窩“驚秋”
燕窩,女,70年代出生,祖籍廣東,1998年上網(wǎng),是中文網(wǎng)站最早寫作者之一。2006年出版詩集《戀愛中的詩經(jīng)》
讀罷此詩,我立馬判斷這是一起關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戰(zhàn)爭,一樁驚魂攝魄的情感搏殺。在完全不了解寫作背景的前提下,我為什么要這么大膽“坐實”呢?可能是作者寫得太逼真,也可能寫得很含混。但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盡管我的解讀和作者意圖,最后可能南轅北轍,但帶著游客,冒險登上千里外的港口,不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嗎?
那么,就沿著“猜想”的路子走到底吧。
“我行將報廢”,一開始,主人翁就以決絕的口氣申明自己報廢。報廢讓人想到電視機、電冰箱完全損壞、廢棄。由于突然用在起句,沒有任何過渡鋪墊,且語氣短促有力,所以是一種兇猛的,爆炸性情感,可見主人翁絕望的心境?!昂臀覀兊膬鹤臃N在一起”——“種在一起”表示植物鏈條上的血緣,加上我們,具有緊緊捆綁在一起的關系。如此確切的語氣,讓人大膽揣測,或者由于正?;橐龃輾?,女主人翁誓與兒子相依為命,或者由于婚外“私生子”,決意與骨肉共生死。
在這么一種特定景況下,“聽流水擔子”,似有三個選擇。流水擔子可能是一種曲調,一段唱腔,像“西皮流水”;流水擔子貌似一種“秋聲”,吱吱忸忸的秋聲,以形象擬聲的秋聲;但我更傾向于第三種選項:是喻指生活如重擔,日子如流水?!疤暨M十里的刨花聲”。刨花出自木頭加工品的表層,屬于填充或燃料的廢棄物,刨花形成過程中具有動態(tài)變化的美感。這樣流水、擔子、刨花、挑,四種語詞串并起來。就有了悠揚美好的意向與和聲。所以我判斷,在廢棄的、流水帳的日子里,主人翁依然懷抱著寧靜安祥美好的向往。這自然是由情感遭受傷害而引發(fā)出的一個精神歸宿。
第二節(jié)開始,突然又來了個“鳳凰于飛”,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鳳凰于飛是出自《詩經(jīng)》的大雅,“翔翔其羽,亦集爰止”,鳳凰原指周王,是贊頌君主君臣相得的。這里肯定引申為夫妻(或情人)的和諧美滿。突現(xiàn)古詩中的“鳳凰”幻象,顯然透露出主人翁意識里所希冀的男女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和睦的、比翼的理想。然而,“他收藏了我的慟哭”,暫不管這個“他”是情人,或是丈夫,一般來說“收藏”是褒義的,像集郵、古董、唱片的收藏,都帶有珍視的意思。而收藏痛、眼淚,則意味著“他”對“我”的沒收、吸收、抹棄和消蝕。一場明里暗里的不對等的戰(zhàn)爭,就這樣被形象概括。但是,一旦我醒悟,我掙脫,我化解,我的自主意識提升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闊步,吹過他頭頂?shù)耐ピ骸?。“吹”和前面的“飛”,在空間和空中具有連理關系:“我”不但可以告別前面那種極其糟糕的報廢心情.而且完全可以飛起來的(挺住)。
“等待他內部的籽實變酸”,意味著等待他內心發(fā)生改變?!八帷笔琴H義詞,但只要有變就好。不管淡、甜、苦、澀,都還可以接受——包括“接住他,親吻他”。此時的我,儼然擁有精神意識上的千軍萬馬——“我有十萬旌旗不動。不搖。然不絕于耳”。結尾出現(xiàn)兩個含混:一是由于受傷、不幸、痛苦鑄造出強大的精神力量,縱使外界,眾聲喧嘩,不絕于耳.“我自巋然不動”,體現(xiàn)一種征服對手、傲然自足的心態(tài)。二是雖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受傷的情感世界乃有千層漣漪,萬種水漂,隱隱發(fā)出聲響,而且不絕于耳。那才真是“水靜流深”啊。
呵呵,在廣東本土詩歌研討會上,作者燕窩聽完我解讀后回應說:這首詩其實是對秋天的一種想象,別無他意。但詩歌出生后當場即是獨立的事物,不應該被原來的創(chuàng)意限制住。我很高興有各種解讀,這說明詩歌是有生命力的。并申明白己是單純的,還沒有戀愛、結婚過。
非常有意思,這首詩的解讀與原意竟相差十萬八千里,但不能說陳氏的解說版本就不能成立。由于詩中的含混和歧義產生閱讀的巨大張力,造成詩歌閱讀多種可能性,這也是詩歌特別難懂與充滿魅力之所在。它有一種不斷引發(fā)人們追討下去的趣味。所謂詩無達詁,真是說到家了。
那么,猜想.也成就了詩歌的一種閱讀方式。附:《驚秋》燕窩。我行將報廢。和我們的兒子種在一起。聽流水擔子,挑進十里的刨花聲,鳳凰于飛。他收藏了我的慟哭。我闊步,吹過他頭頂?shù)耐@,等待他內部的籽實變酸,接住他,親吻他。我有十萬旌旗。不動。不搖。然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