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青燈》

北島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8年1月版

■如果你是條船,可別靠岸

——《青燈》閱讀札記

我喜歡北島在《青燈》這本散文集子中的姿勢,是后退的。他喜歡往2001年去,父親病重,他闊別祖國十多年,第一次獲準(zhǔn)回國。還有1976年,他還年輕,跑到馮亦代的聽風(fēng)樓上,告訴他內(nèi)心里沸騰的秘密。自然,還有其他很多個年月,均是過去式的,然而寫作的時間卻是此刻,是現(xiàn)在。

這種打撈歲月碎片的寫作方式注定是傾注著中國式的傷感,北島也不能例外,他無數(shù)次地重述自己2001回北京的經(jīng)歷,遇到故人和故人帶給他的難以承受的鄉(xiāng)愁。

在對過往的自己進(jìn)行重述時,北島是真誠的,甚至低姿態(tài)滑翔。輝煌的和清高的故事被他忽略,他所記下來的細(xì)節(jié)多是這樣:一見面他就夸我詩寫得好,讓我口訥而竊喜,手足無措。這是1975年冬天,北島在艾青家里第一次見蔡其矯時的情景。

如果說北島下筆寫馮亦代伯伯時的感情和狀態(tài)都是傷感和孤獨的,那么,在寫蔡其矯的時候,北島則拋開了親情,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旁觀了蔡其矯某段人生的曠達(dá)和灑脫。

他愉悅于回憶蔡其矯的話語和往事。1980 年10月,北島新婚,剛度完蜜月回到北京,第二天一早,就有洪亮的聲音敲門,大叫:“我是蔡其矯。還活著,快,快點兒生火。”蔡其矯是一個愛吃螃蟹的人,一大早他就拎著一串螃蟹來給北島新婚賀喜,相對于蔡其矯的咬啃咂嘬,北島自愧是一個沒有耐心的人,三下五除二之后,北島在一堆毫不溫柔的螃蟹面前投降,因而獲得了蔡其矯準(zhǔn)確又苛刻的評價:“笨,懶,浪費,可惜。”

相對于蔡其矯對北島的評價,北島對蔡其矯的玩笑則顯得直莽和冒失。

蔡其矯云游四海歸來以后,向北島展示他一路上寫的詩作,大約是嫌棄這些旅游詩過于口水了,北島當(dāng)面嘲笑他:“你怎么跟出籠的母雞一樣,到哪兒都下個蛋?”結(jié)果搞得蔡其矯下不了臺,當(dāng)場下了逐客令說:“你飯吃好了,該回家了?！?/p>

這篇紀(jì)念蔡其矯的文字的標(biāo)題叫做《遠(yuǎn)行》,雙關(guān)的暗喻中,一個方向指向蔡其矯的逝去,另一個方向則指向了自己的內(nèi)心。文章的末尾處,北島拼命地憶念,卻想不出和蔡其矯最后一次見面的場景,倒是早些年的交往片斷如田野里隨風(fēng)飄揚的樹木,映入眼簾。北島感嘆時間一點一點把此刻變成過去的同時,也寫下了這本書的淡灰色調(diào)子——我們自以為與時俱進(jìn),其實在不斷后退,一直退到我們出發(fā)的地方。

在回憶中后退是從容的,仔細(xì)檢點排列在過去時態(tài)的或參差或茂盛的憂傷,即使真誠,也總會讓閱讀者布滿疑問,究竟,寫作者還隱瞞了什么,夸大了什么,虛構(gòu)了什么?

在《青燈》集的第二輯中,北島寫一段又一段行走,則又向讀者展示了同樣的姿勢:后退。

不論是在智利,還是在美國,不論是在飛機的頭等艙里,還是在西風(fēng)出版社的家庭編輯室里,北島一一撕碎繁華,把一個真實的、有疼痛感的現(xiàn)實世界展現(xiàn)出來。

在智利,北島撫摸著著名詩人聶魯達(dá)的黑島別墅,想起1973年的自己,那時候,他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做苦力,看到《參考消息》上智利政變和總統(tǒng)的死亡,曾經(jīng)淚流滿面,而如今,自己就在智利的舞臺上朗誦詩歌,有一個比喻,北島不忘記拋出來:朗誦是一種集體猜謎語活動,聽眾鼓掌,則表示他們?nèi)疾轮小?/p>

這個比喻的是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掌聲里,北島又一次退回到多年前的朗誦里,在1978年,《今天》創(chuàng)刊,或者更早的時候,北島還做過五年的鐵匠。他手持一把大錘,一下一下地砸響通紅的生活,出汗,并暗喻著一雙粗糙的手可以創(chuàng)造屬于他自己的生活。

這本書的最后一篇文章的標(biāo)題《西風(fēng)》,是一個出版社的名字,這個家庭作坊式的小出版社是北島《午夜之門》英文版的出版商,北島為了配合出版社的宣傳,和編輯在美國的西南部到處奔走,在出版商的鐵匠舅舅家里,北島又一次體味了做一個鐵匠的寂寞。

西風(fēng)是美國最早的一輛火車的名字,北島在夜間火車的汽笛聲中感受到了這家出版社堅持寂寞的翻譯的難得和可貴。

一輛火車漸行漸遠(yuǎn),北島心中的疑惑也漸次打開:從長安街出發(fā),如今仍在到處漂泊,他不知道,那句他送給別人的話是否寫照了他自己:如果你是條船,可別靠岸。

馮亦代,魏斐德,日本朋友AD,大款芥茉,熊秉明,劉羽,周氏兄弟,艾基,蔡其矯。九個人。九個人中,我最喜歡讀的是馮亦代。

在《聽風(fēng)樓記》中,我被北島句子的古樸擊中,這樣一個長期漂泊在外地,甚至于不得不經(jīng)常把母語揣在懷里而用英語和更多的人交流。他簡短的句子,用詞精確而又隱忍,完全是一個教授古典文學(xué)作品的教授的筆法。

這緣自一種愛,他的心自始至終留在北京的三不老胡同里,沒有帶走。盡管近三十年的漂泊,他沒有被更時髦的寫作元素誘惑,他堅持自己最初的語言,激情的,簡潔的,有力量的。

在這本《青燈》集子中,除了上述的中國元素外,他還吸收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的傷懷,這一點,在《聽風(fēng)樓記》中,運用得淋漓盡致。

我喜歡抄錄作者原文:“1976年10月上旬的某個晚上,約摸十點多鐘,我出家門,下樓,行百余步,到一號樓上二層左拐,敲響121室。馮伯伯先探出頭來,再退身開門,原來正光著膀子。他揮揮手中的毛巾,說:‘來。于是我尾隨他到廚房。他背對著我,用毛巾在臉盆汲水,擦拭上身?！?/p>

這是文章的頭幾句,作者記憶的抽屜打開得開闊,細(xì)節(jié)像灰塵在陽光里的舞蹈一樣,真切又動人。然而就是這位給《今天》翻譯了英文名字的著名翻譯家,在2001年冬天,北島回北京不久,去醫(yī)院看他,當(dāng)北島叫他一聲馮伯伯后,他突然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生怕引起馮亦代再次中風(fēng)的北島,不得不離開醫(yī)院,然而留在北島印象中的是馮亦代從床單中露出來的赤腿,和眾人無論如何勸慰仍撕心裂肺的大哭。

馮亦代,這位和作者住在同一個胡同的翻譯家,幫助北島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這大概也是北島將《聽風(fēng)樓記》一文放在文集的首篇的原因。

但是相對于這位距離最近的伯伯來說,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魏斐德則是作者距離較遠(yuǎn)的一個朋友。和馮亦代接近,兩個人也是忘年交。

北島善于吸納比自己年長的人的智慧,從他的這冊《青燈》里可看出端倪,不論是馮亦代、魏斐德,還是蔡其矯、黃永玉、艾基。

九個人物中,北島用世俗的筆墨把這些人的肖像描繪在紙上,有被生活拋來拋去的好友劉羽,有寂寞時遇到的賭鬼大款,有對自己有過溫暖關(guān)懷的長輩和師長,有傾其胸懷不惜友情相助的畫家,也有性情與自己相異距離也很遠(yuǎn)的詩人。

總之,《青燈》集中的抒人文字,讓閱讀者徹底打開了作者的生活,錯綜復(fù)雜的思想及人文脈絡(luò),毫不虛偽的處世原則,溫暖而又善于感恩的底層情懷,都讓人覺得親切、真誠,甚至于在文字中不輕易發(fā)售的冷幽默也顯示了北島的從容和寬容。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窘迫。在《在中國這幅畫的留白處》一文中,他吃驚于香港富翁請客吃飯時的奢侈,開口向富翁們討要捐贈,借以把《今天》雜志持續(xù)辦好。但遭遇冷場,好在后來黃永玉贊助了他一小筆。

除了物質(zhì)的窘迫,有時候精神也會被遙遠(yuǎn)的或者無助的事物包圍。《旅行記》一文并不是一篇志得意滿的行走札記,而是對過往所有感傷和窘迫的究考:借一頭驢子往古詩的意境中深入;和劉羽扒火車,并為了在某一站下車而爭吵的尷尬;因為忘記將筆記本電腦取出,在候機室里被脫光衣服的困窘;被機乘人員誤解為貴賓,被領(lǐng)至頭等艙后,因為玩不轉(zhuǎn)遙控器而無法放平靠椅的笑場經(jīng)歷……

如果說位置的轉(zhuǎn)移即可理解為旅行,那么一個孩子一出生就開始旅行了,這也是北島在文章的開始點破的真理。

然而,真正的旅行始于內(nèi)心,若沒有內(nèi)心的豐富,若不從記憶深處刻下對四周世界的觀察和思考,那么,行走的意義將變成機械的位移。

最近的與最遠(yuǎn)的常常相伴隨,1989年,北島終于成了孤家寡人,僅1989年至1991年,他就睡了一百多張床。這是一個多么具體的數(shù)字,一張床如果代表著一個地點的話,那么一個地點又會有多少故事。

北島沒有陷入這些床和旅程里,他不停地回到此刻,回到the moment,回到詩歌節(jié)的朗誦現(xiàn)場里,回到一個咖啡館和酒館里,回到魏斐德教授的生日宴會上,回到2001年的北京,某個舊街道里。

北島用記憶刻下了生活圓周中的朋友和旅程,世俗和精神的。

最近的地方是他的出生地,然而,他卻至今也沒有親近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漂泊,然而,他卻早已經(jīng)被灰塵撲滿臉面,在寬闊的大地上啟程。

就像他自己在詩中描述的那樣:“青燈掀開夢的一角,你順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交什么樣的朋友,其實就是對自己喜好的一個注解,贊美或者欣賞朋友的某一點,同時也是揭開自己內(nèi)心里的某個向往。

北島,這個在遠(yuǎn)處漂泊的中國人,用了三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一次內(nèi)心的航程,從出生地北京出發(fā),又在文字中回到北京來。

他在文字里隱忍著自己豐沛的鄉(xiāng)愁,寬容地談笑貧窮與富裕、清高和世俗。冷與熱,火焰與大雪,在他的心懷里變得模糊,他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攜一壺濁酒,回家。

■詩人都住在紙房子里

——《藍(lán)房子》閱讀札記

《藍(lán)房子》

北島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8年1月版

我覺得在故鄉(xiāng)讀北島的文字是不適合的,在異鄉(xiāng),若是夜晚,安靜下來,你會被北島文字里潛伏著的漂泊感和傷懷擊中。那些暗淡的氣息如洋蔥一樣,只能一層一層地剝?nèi)?變薄,卻無法擦去。

《藍(lán)房子》多是懷人的文字,十多年前,為了糊口,北島給一家電臺寫一個專欄?？梢韵胂竽亲?jǐn)?shù)的限制,選擇字詞時盡量宜于朗讀。每一個通往內(nèi)心的字詞都必須簡化,所以,那些漂泊感也臨時被幽默替代。

大陸版本的序言里,李陀被北島的陌生驚喜,像在北島不在家的時候闖入了他家一般,發(fā)現(xiàn)了北島除了詩歌以外的語言存折。李陀感慨于北島的肖像能力,的確,北島的語言是帶著手勢的,差不多,讀他的散文,你能看到講述者的節(jié)奏和語氣?！栋瑐悺そ鹚贡ぁ芬晃闹?開頭便是聲音:“艾倫得意地對我說:‘看,我這件西服五塊錢,皮鞋三塊,襯衣兩塊,領(lǐng)帶一塊,都是二手貨,只有我的詩是一手的?！边@樣的開頭還有,譬如在《克雷頓和卡柔》一文的開頭,又是如此:“我們干杯?？死最D半敞著睡袍,露出花白的胸毛?！銈冞@幫家伙吃喝玩樂,老子苦力地干活,晚上還得教書!他笑瞇瞇地說?！?/p>

聲音是一種鏡頭調(diào)節(jié)器,北島仿佛很喜歡把一個人拉近,放大了在自己記憶的鏡頭里,細(xì)細(xì)地回味。作為美國“垮掉一代”之父的艾倫·金斯堡在他的筆下從號叫的英雄變成了可以信賴的朋友。他講義氣、同性戀、孩子氣、工作狂,甚至還是個“野和尚”。北島從艾倫身上找到孤獨的全部注解,他一生被監(jiān)視,負(fù)責(zé)反對一切權(quán)威。但是他卻時常幫助一切血液流向與他相同或相似的后輩。北島無疑也是這樣進(jìn)入他的視野的,北島的文字簡約得厲害,把熱鬧而細(xì)小的美好擴大了些,而把絕望又無助的暗淡一筆帶過。在《艾倫·金斯堡》的結(jié)尾,北島端著一杯酒在大廳里尋找艾倫,那天晚上是美國國會的一個筆會晚宴,宴請的客人名單里有艾倫·金斯堡的名字。然而北島知道,艾倫于九天前已經(jīng)死了。

這場景真讓人傷感。

悲傷并沒有停止,《藍(lán)房子》第二篇篇目為《詩人之死》,依然憶念艾倫·金斯堡。是艾倫逝世一周年時北島的補記。我相信,看完這兩篇文字以后,艾倫·金斯堡便活在我們的記憶里,那是無與倫比的刻摹。我為北島的肖像能力所折服,他果真得到了艾倫·金斯堡的真?zhèn)?學(xué)到了上好的攝像技術(shù)。

《藍(lán)房子》的前兩輯共十六篇文字,但他追憶了十七位朋友,多數(shù)都是詩人。異鄉(xiāng)人邁克是一個讓人流淚的詩人,這位因為追隨莎士比亞和龐德而來到倫敦的流浪者,對漂泊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在北島一直漂泊的時候,他曾經(jīng)用一句濕熱人心的話讓北島淚流滿面。當(dāng)時的北島居無定所,有一年到倫敦出席一個詩歌朗誦會,他試著給邁克打了個電話,電話里,邁克大聲說:“我的孩子,你在哪兒?我一直在找你!”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句話比這句話更有力量,哪怕是積怨已深的敵人也無法抵擋如此溫暖的話語。

《上帝的中國兒子》是一篇絕妙的文章,光看標(biāo)題,它就解釋了一切?！端{(lán)房子》的確是一個房子,北島在這篇文字里做了語言的哲學(xué)家,那句子常常往格言和哲理上靠近,譬如:“托馬斯是心理學(xué)家,在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依我看,這職業(yè)和詩歌的關(guān)系最近,詩歌難道不是少年犯嗎?”托馬斯便是瑞典著名的詩人,是藍(lán)房子的主人。他晚年中風(fēng),不能說話,一切思想都要靠猜測,其實,這本身也充滿了詩意,詩句,難道不就是對這個世界的變幻不定的猜測嗎?

在序言里,李陀推薦了《艾倫·金斯堡》、《約翰和安》、《藍(lán)房子》等幾篇懷人的文字,但我要反復(fù)向大家推薦的,是這篇《搬家記》。

搬家,差不多是我們在城市生活的試驗狀態(tài),差不多,它是漂泊的代名詞。不論是越搬越好,還是越搬越糟,只要你還需要搬家,那么就意味著,你還沒有找到最為合適的自己。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借宿、打工、在中餐館被同性戀者騷擾,都被他輕描淡寫地略述,回頭看來,仿佛,一切經(jīng)歷都不過是個人史上的彩色斑紋,最終,都只是為了一個人輝煌增添色彩。然而,當(dāng)我讀到這樣一句話時,一下愣住了,仿佛夜晚整個停了下來,海南島的夜晚非常適于想象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北島口袋滿滿的鄉(xiāng)愁。我還是把這一句話抄錄出來:“烏拉夫寡居,有種老單身漢的自信,僅用臺袖珍半導(dǎo)體欣賞古典音樂。我有時到他那兒坐坐,喝上一杯。他特別佩服貝聿銘,做中國人,我跟著沾光。不過蓋房子是給人住的,而詩歌搭的是紙房子,讓人無家可歸?！?/p>

這句話和文章開頭的那句秘魯詩人瑟塞爾·瓦耶霍的詩句“我一無所有地漂泊”相對應(yīng),將大把大把的個人苦難史塞進(jìn)了一個紙搭的房子,風(fēng)一吹便有坍塌的危險,那么,除了焦慮和繼續(xù)尋找自己的歸宿之外,別無辦法。

《藍(lán)房子》的后記中,北島寫了些俏皮話,我知道,那是一種勝利的姿態(tài)。從漂泊中漸漸穩(wěn)定下來。他的語言無比精妙:“寫詩寫久了,和語言的關(guān)系會相當(dāng)緊張,就像琴弦越擰越緊,一斷,詩人就瘋了。而寫散文不同,很放松,尤其是在語言上,如閑云野鶴,到哪兒算哪兒,用不著跟自己過不去?！?/p>

在海外漂泊多年,不論寫什么,都會帶著一股海風(fēng)的味道。就算北島已經(jīng)和生活和解,不再和自己過不去,但是,生活烙在他內(nèi)心里的落寞永遠(yuǎn)不會消失,一不小心,就會像一個人的面孔、一座房子的地址一樣出現(xiàn)在文字里。攤開紙,或者啟動電腦,寫下別人的聲音,也就寫下了自己的內(nèi)心。

藍(lán)房子,一個寂寞的處所,一場用紙搭建的狂歡,眾人走后,獨剩下主人,落寞地收拾殘局,長夜漫漫,酒醒何處,琴弦非要斷了,不可。

■誰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

——《午夜之門》閱讀筆記

《在天涯》,是北島在紐約居住時出版的一本英文詩集的名字。同樣,“在天涯”,這也正是我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從大陸最為中原的地點來到南海中這樣一個島嶼上,我的閱讀趣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大概也緣自我工作的變化,之前所編輯的雜志均關(guān)注青年人的身體和內(nèi)心,戀愛、婚外情,哪里有奇怪的事情和刺激的事情,便往哪里跑。多年以后想來,每每覺得青春真好,可以浪費在很多事情上。機緣巧合,我到了一冊名字叫做《天涯》的雜志工作。天涯,這個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烙著漂泊或者絕望的字眼,如今成了我工作的地方。這多少有些漂泊感。

當(dāng)我在北島《午夜之門》里看到他寫的代號為G(我猜測是艾未未,并不確定)的畫家時,我一下看到了自己。在紐約生活多年的畫家G有瘋狂的內(nèi)心和家族輝煌史。他喝威士忌、娶兩房夫人、養(yǎng)丑陋的熱帶魚、畫模樣瘋狂的馬匹。我不是畫家,卻想寫出瘋狂的馬匹,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像馬匹一樣,瘋狂地,向著遠(yuǎn)方飛去。

變奏是因為生活中的人多變幻,一個人的異鄉(xiāng)生活,總會有大批量的郁悶需要合適的出口。于是,北島在奔波中吸納別人的孤獨,同時也釋放自己的孤獨。就像是《午夜之門》的序言中孟悅女士寫的那樣:《午夜之門》是流浪者寫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認(rèn)流浪者。是啊,從《藍(lán)房子》開始,北島的內(nèi)心里幾乎只剩下兩個字:流浪。他所寫的大量的文字不過是流浪這兩個字穿著各種衣服的樣式。

《紐約變奏》中的那個行為藝術(shù)家X讓人感到孤獨,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十平方米的籠子里一年時間,不交談,不讀寫,不聽廣播,不看電視。后來,他又把自己放逐到戶外,在零下三十八度的大街上因為住宿問題被警察關(guān)了禁閉。行為藝術(shù)家X是臺灣人,畫畫,當(dāng)過船員,在茫茫大海里和孤獨真誠地相處過。所以,他對付孤獨的方法總是奇特而創(chuàng)意。X做的最孤獨的一件事情是和一個叫做林達(dá)的女藝術(shù)家用一根八英尺長的繩子互綁在腰間一年。但有趣的是,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上廁所,甚至光著身子洗澡,卻不能有身體的接觸。兩個人毫無隱私地捆綁在一起,總有厭倦的時候,有一次X正在洗澡,而林達(dá)生氣,于是發(fā)脾氣要離開衛(wèi)生間,差一點將X的光屁股拖到大街上。

北島自然沒有另外一個人和他捆在一起,但是,生活在異鄉(xiāng),孤獨就像八英尺長的繩子捆綁在自己腰間的另一個伙伴一樣,如影相隨。孤獨有時候還會有攻擊性,像敲門來推銷信仰的基督徒,像臨時租住北島家書房的女房客,像在街頭的搶劫北島的流氓一般。它常常會給北島以具體的意象。那個住在北島家里的女房客P其實是孤獨的一種,她住在北島的書房,卻從不碰北島滿櫥的圖書,她因為遭遇過前夫的虐待,所以不能看電視里有打人鏡頭的節(jié)目,一看到,便神經(jīng)性失常,落荒而逃。她自稱喜歡古典音樂和芭蕾舞?？伤龑Ρ睄u書房里的數(shù)百張古典音樂CD視而不見。有一次,北島向她推薦一場音樂會,她正在被生活壓迫著,省錢,為了兒子和自己的將來,她的答案是:票太貴了,好幾十,你說那玩意兒誰聽得起呀?

比起女房客P的孤獨,O的故事是一個移民未遂的悲劇。O是北島紐約生活中的一個和文字絲毫也沒有關(guān)系的朋友。他是個工程師,在上海造船廠風(fēng)光著,能出國就像一個漁夫從小河里駕小舟到了大海里一樣,本希望一網(wǎng)下去就弄條大魚,但卻忘記大海里的風(fēng)浪有覆舟的危險。果然,大魚未抓到,卻扔了不少錢,自己的那條小漁舟弄了個底朝天。這位幫助北島安裝一把椅子而進(jìn)入北島生活的朋友O到美國后,和表妹一家人合伙開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為了營造公司正常運轉(zhuǎn)以辦成投資移民,他和表妹一家不分晝夜地打工。遠(yuǎn)在上海的家人都以為他一個知識分子在美國可以有闊大的機會賺豐裕的美元,然而,他竟然光著膀子鋪草坪粉刷墻壁修理汽車,他從建筑工地到發(fā)明精密儀器,用汗水浸濕了的美元往移民局和律師共同挖掘的泥坑里填。終于那坑越填越大,他無能為力,孤獨地離開美國。

沒有衣錦還鄉(xiāng)和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愛好都是一種孤獨。

孤獨還是一個地名,在德國斯圖加特附近。有一年夏天,北島住在“孤獨”里,然后每天從“孤獨”出發(fā),和他的朋友顧彬一起,去參加一次又一次詩歌朗誦會。顧彬是一個熱愛散步的人,他和北島相識頗久。他因為一首叫做《送孟浩然之廣陵》而對漢學(xué)著迷,最近兩年,他的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在中國大陸的紙媒上,原因是他總喜歡說一些偏激的話以表達(dá)清醒。在顧彬的帶領(lǐng)下,北島從“孤獨”出發(fā),去了一個又一個墓地,并在墓地里體味寧靜和死亡的氣息。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孤獨:死亡。

顧彬在北京圖書館查資料時,喜歡上里面一個叫穗子的女孩,偷偷摸摸地戀愛,終于娶了她。后來,北島常常去看顧彬夫婦,顧妻穗子給北島做上好的中國飯菜,然后勸說北島去學(xué)開車和英文,將來如果回到北京,可以做出租車司機或者涉外導(dǎo)游。

然而,在紐約居住的時間里,北島感覺到了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非常孤獨的職業(yè),他們大多是第三世界或者戰(zhàn)亂貧困地區(qū)的人們。他們渴望在紐約遇到說自己母語的客人,又或者是對自己國家有所了解的客人。常常有一些出租車司機因為遇到一個能說出自己祖國首都的名字而免費。他們的孤獨被出租車?yán)锍套⑨?二十五公里的孤獨,三百公里的孤獨,十五美元的孤獨,一百二十二美元的孤獨。

然而,北島終于也沒有做成出租車司機和導(dǎo)游,他由一所大學(xué)到另一所大學(xué),由一首詩歌到另一首詩歌,由一篇散文到另一篇散文。他在自己的文字里種下隱忍和孤獨。

閱讀北島的散文,最好是按順序來讀,先讀《青燈》,再讀《藍(lán)房子》,最后讀《午夜之門》。

雖然編輯體例并不是編年體,但是,仿佛因為一些人物在三本散文集里重復(fù)出現(xiàn),按照著這樣的順序,更容易輕松地了解北島所要表達(dá)的漂泊感。人物是邁克也好,是顧彬也好,是魏斐德也好,是O也好,總之,都只是他在異鄉(xiāng)碰著酒杯談?wù)摯嬖谂c虛無的對象。這些人有時候會給他帶來溫暖的房子,有時候會給他帶來充實的鈔票,同時,也給北島帶來難以消解的孤獨。

就像北島在《布萊頓·布萊頓巴赫》一文里寫到的,他和布萊頓結(jié)伴去里斯本市中心聽一種悲傷的葡萄牙民歌。當(dāng)時他感慨不已:如今連悲傷也能賣高價。那么,孤獨和漂泊感也是一個可以出售的主題。

當(dāng)北島的責(zé)任編輯黃孝陽兄給我陸續(xù)寄來《青燈》和《藍(lán)房子》后,我先后在網(wǎng)上另行購買了《青燈》、《藍(lán)房子》、《午夜之門》多冊,用來送相洽的友人閱讀,以呼應(yīng)北島先生在散文里流淌出的“孤獨”。

誰沒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

誰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

趙瑜 1976年生,河南人,現(xiàn)供職于《天涯》雜志。習(xí)長篇,2004年以來,共出版長篇小說三冊:《我們都是壞孩子》《我鄙視你》《曖昧》。習(xí)散文,曾經(jīng)在《天涯》《江南》《福建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多篇。

責(zé)任編輯 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