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謊歌(仿哈薩克民謠)

1

摘朵玫瑰,剪束沙棗

愛上幾株奧斯曼草

人們說你妻妾成群

子女多如懷抱的繁星

2

騎著旱獺去漫游

剝了張蚊子皮做大衣

領(lǐng)著沙狐野兔去戈壁灘

玩七天七夜,盡興而歸

3

夜里喝醉酒,走路騰云駕霧

一不小心將月亮撞了個缺口

要用奶皮把缺口補(bǔ)好

才能安心去睡覺

4

月亮裝在口袋

草坡織成氈毯

派星星去湖上散步、守夜

此時,頭枕群山睡得香甜

5

火鼠在火中叫冷

水鳥在水里喊渴

葡萄吊死在葡萄樹上

嘴唇凋零在罌粟叢中

6

好年景啊,冰湖上牧羊

沙漠里種麥,雪地里栽瓜

塔爾巴哈臺的奶酪堆成山

伊犁河谷的蜂蜜流成河

7

高山上開的花兒美

牛糞火烤出的馕餅香

冰塊當(dāng)炭,越燒越旺

泉水點燈,氈房亮堂

8

曠野上鋪餐布

一千人吃不完一個烤包子

阿肯家設(shè)宴

一個人吃掉九只烤全羊

9

阿吾勒的集市熱鬧

村莊里的男女傾巢

賣掉黑夜,運回一車晨霧

賣掉一個老魔鬼,換回幾個小妖精

10

乘一片樹葉漂過了河

騎一匹螞蚱翻過了山

跟一只鼴鼠去打洞

隨一臺拖拉機(jī)去云間種棉

11

烏鴉聒噪,唱歌三天

嗓子飛出了喉嚨

云雀唱一句,醉倒一對情侶

骨碌骨碌滾下山

12

一匹馬跑得太快

甩掉一道追命的閃電

一個人死得太慢

胡子長成拖把游走草原……

樓蘭美女

死亡是一種隱私

我們卻將她公布于眾

死亡是一種尊嚴(yán)

我們卻在她身邊溜達(dá)

嘀嘀咕咕,指指點點

如果我能代表盜墓賊、

考古隊員和博物館

那么,我將請求她的原諒

原諒人類這點

膽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無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說,她僅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輛奇幻馬車

就將她送回沙漠,送回羅布泊

在塔克拉瑪干這個偉大的墓地

讓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類的驚擾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鄉(xiāng),她的棲息地

我們豈能讓她死后流落他鄉(xiāng)?

豈能讓美麗的亡靈繼續(xù)受苦?

她的無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為我知道,她精通死

勝過我們理解生

“我的馬,你騎!”

“我的馬,你騎!”

他用他的時光,等來夢中天使

她有傳說中的“蘋果脖子”

他的馬,他的草原

和他一起戀愛

“我的馬,你騎!”

她當(dāng)然樂意騎他的馬

英俊,高大,像一位真正的美男子

但騎馬只是她一個小小的愛好

她還想騎汽車、騎飛機(jī)、騎火箭……

“我的馬,你騎!”

意思是——我的命,你也可以騎!

在他的世界里,她是他的全部

而她愁容滿面,吃下三個冰激凌

他從萬里之遙送來的馬

幾乎是她枕邊的一個夢魘

“我的馬,你騎!”

他將韁繩遞到她冰一樣的手中

他的女神,來自遙遠(yuǎn)的星球

如同撒旦派來的催命者

一根韁繩牽走他顛倒的魂

“我的馬,你騎!”

這是他的遺言,他死后的自言自語

沒有人愿意聽到,能夠聽到

——他是獨自的梁山伯與祝英臺

是一個人的羅米歐與朱麗葉

無名峽谷

天山。無名峽谷的深處

山泉叮咚,仿佛時間的腳步

青苔和地衣,一次次覆蓋記憶

在一塊裸露的巖石上

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艾尼,我愛你!2003年9月。”

時間已過去三年

麇集的風(fēng)與沙,并未抹去

人跡罕至之處的誓言和表白

那擁抱,親吻

唇的炭火,腰的相愛

仍保留在峽谷深處

成為寂靜的一部分

再也不會消失

雪的柔巴依

1

一天的大雪。我從雪中回來

大地白茫茫一片,何處是盡頭?

我無欲無求,就像雪花自然的傾瀉

……而風(fēng)暴在哪一處筆端麇集?

2

雪在下。你是對的

我要安靜、安靜、安靜

孤寂、孤寂、孤寂

這樣,我就擁有六臺發(fā)動機(jī)了

3

天空的悼詞,大地的占卜書

雪花飛舞、怒射、爆炸

我沉默無言,內(nèi)心的掙扎在加劇

一次神圣的美學(xué)的搏斗……

4

雪,一群飛翔的刀子

將我逼向懸崖絕壁——

深淵在身上。靈魂的結(jié)晶灑落

燃燒的心臟也扔進(jìn)了宇宙

5

我們?yōu)樗廊サ挠H人打制棺木

卻沒有為邂逅者保留一個春天

我們?yōu)轵疳尫诺囊拱才派綆n的枕頭

卻沒有為雪花預(yù)備一座小小的花園

6

在山谷,在一個巨大的巢里

積雪孵育寒冷的死亡之卵……

山崖的陰影,樹的陰影

移動的、半明半暗的未來……

7

原野的裹尸布,風(fēng)掀起破損的一角

荒涼靜靜臥躺,像一個病重的人

艱難地翻身,發(fā)出呻吟

歌聲恍若隔世,比凍僵的鳥兒飛得更低

8

奶在壺里,刀在桌上,肉在雪中

寒骨又在哪一個深處相互取暖?

曠野上,一匹黑馬以雪沐浴,以死開路

不斷越過柵欄——柵欄——柵欄——

9

冬的多棱鏡,夢與水晶的造型

轉(zhuǎn)動著時間的一次失神、發(fā)呆

我轉(zhuǎn)動沙漠之城、雪域中的首都

轉(zhuǎn)動腦海里的豐饒與蒼涼

10

雪,混合陽光的致幻劑

飛天,衣袖,翅膀,絲路花雨

我缺席,在我所在的居處

我降臨,在哪一個夢的洞窟?

11

雪在下,并不意味著

生活會變得更好,或者更壞

神在繼續(xù)沉默,來自一張氈毯的

祈禱,將氈毯變成飄泊的大地

12

博格達(dá)峰:古老的傷口開放著

——那“痛”的孿生姊妹!

緊接著是黃昏,緊接著是夜晚

緊接著是一場雪,將它漸漸愈合……

割葦子的人

割葦子的人來了

揮舞新月形鐮刀

雪花與冰屑飛濺

落在他頭上、肩膀上

將他從灰色的人

變成白色的人

割葦子的人來了

冰上的收割多么干凈

多么干凈的蘆葦?shù)氖?/p>

而那些沒有倒下的蘆葦

用綿延不絕的枯黃

吞咽寒風(fēng)

和鐮刀的鋒芒

割葦子的人來了

“突突突”坐著一臺拖拉機(jī)

駛向博斯騰湖遼闊的冰面

經(jīng)過一座荒涼的村莊

墻上一行白字跳入他眼簾:

“手指斷了,請找神農(nóng)醫(yī)院,

電話: 0996一XXXXXXX?！?/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