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客
邁克爾·杰克遜、米高·積遜、麥可·杰克森,“他們”都是同一個人——Michael Jackson,中國內地、香港和臺灣分別給他起了三個不同的中文譯名,在各自區(qū)域使用,并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雖然中文名不同,但他是這三地共同的“流行之王”(King of Pop)。
1993年初,三地忽然同時面臨著一個同樣的機會——“流行之王”要來了。
即使是16年后,三地已經對各種國際巨星習以為常的今天,邁克爾·杰克遜依然顯得遙不可及——他的演出費在16年后,還是會讓各路演出商大跌眼鏡:2009年曾有演出商輾轉與杰克遜的經紀公司聯(lián)系演唱會事宜,得到的報價是僅其個人出場費就達500萬美金,還不算昂貴的制作費用,以8萬人場地的可售票比例計算,場地及看臺票的價格也將達到每張5000元和1000元。
那么,16年前呢?
4萬人的體育館,你有嗎?
16年前,杰克遜在《危險》專輯熱賣后,開始籌劃其壘球“危險之旅”的亞洲行程,香港、臺北名列其中,與此同時,北京正在緊鑼密鼓進行著另一個杰克遜計劃。
香港是第一個出局的城市,出局原因有幾個不同版本:一個版本是經過反復談判,就在一切都已妥當時,忽然遭遇場地的困擾,香港“危險之旅”演唱會的地點定在大球場,附近居民以“噪音擾民”為由提出抗議,事情鬧到港府,最終演唱會被迫取消;另一種說法則很簡單,杰克遜是個性格多變的人,在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時,他臨時改了主意不來了。
事實上,三個城市面臨的首要問題都是場地。
1993年的北京、香港、臺北難道沒有一個場地能讓這位巨星唱唱歌,跳跳舞嗎?
遺憾的是,答案確實是:真沒有。
原因并不復雜:當年三地都沒有足夠容量的大型體育場館,而杰克遜的天價演出費需要足夠多的觀眾人數(shù),否則會血本無歸。當年杰克遜經紀公司提出的基數(shù)是每場4萬觀眾,三地只有香港大球場確實可以容納4萬人,但在體育場開演唱會需要視情況減掉至少10%的座位。
16年后,在杰克遜去世前,內地一直有演出商在鍥而不舍地洽談他來開演唱會的可行性,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直到今天,內地大城市興建了不少的新場館,但依然難以找到合適杰克遜的場館。
1993年,想出辦法克服場地困難并最終搞成了杰克遜“危險之旅”的是臺北;主辦方負責人叫余光,神奇的是,當時臺北連萬人規(guī)模的場館都沒有。
如今,杰克遜猝然離去,臺灣因此也就成了這位巨星舉辦過演唱會的惟一華人地區(qū)。
余光被臺灣媒體稱作“將歐美流行音樂帶進臺灣的第一人”。上世紀60年代末開始,他通過廣播電視節(jié)目、自辦音樂雜志,向臺灣樂迷介紹歐美流行音樂資訊。1982年起,陸續(xù)將眾多歐美大牌歌手及搖滾樂的現(xiàn)場演出引入臺灣:
1993年,臺灣“解嚴”第七年,社會文化呈現(xiàn)多元發(fā)展,政府對文化事業(yè)相關的各類審查逐漸放寬,這為杰克遜成功赴臺提供了必要的軟環(huán)境。
但此時的余光必須得解決一個大麻煩就是場地。他沒有香港居民的抗議,但也沒有4萬人的場地。
多年以來積累的引進歐美藝人演唱會的經驗讓他想到了臺北市體育場,那里本來是一個田徑場,只有光禿禿的水泥看臺和田徑場跑道。此前,余光曾在這里做過“實驗”,在這個不大適合搞演唱會的場地舉辦了提納·特納、托托等藝人的演唱會,但其規(guī)模連杰克遜“危險之旅”的一半還不到。
從1993年1月達成意向開始,杰克遜經紀公司分別派工作人員進行現(xiàn)場勘查,幾撥人一致投了反對票——這里太不適合大型演唱會了。但這實際上是余光惟一選擇,他以過去曾在同一場地成功舉辦演唱會的經驗為例,最終說服了經紀公司。
1500萬美元,給得起嗎?
余光用了9個月來談臺北“危險之旅”,那是余光將歐美演唱會引入臺灣的第11年,他促成了許多歐美大牌藝人赴臺灣演出,但余光還是很清楚,杰克遜的“危險之旅”不同于其他任何演唱會,這不僅是制作成本高昂,畢竟還是一場聲、光、色都達到頂級的演唱會;經紀公司對杰克遜的行程提出了事無巨細的要求,很多都超出了余光的想象范圍。
余光沒有透露當年臺北“危險之旅”的具體投資,但1993年北京曾有機構洽談杰克遜北京行,包含出場費、制作費和其他相關費用的總投資不少于1500萬美金——即使是今天,這依然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對于余光而言,1993年的臺北“危險之旅”有點像豪賭。如果沒有經紀公司帶來的兩個贊助商,他是沒辦法玩這場危險游戲的。
按照與經紀公司簽訂的演出合約規(guī)定,臺北“危險之旅”共演出兩場,分別在1993年9月3日、4日舉行??删驮诰嚯x演出沒幾天而且票已經售出的情況下,一個突發(fā)消息傳來了——杰克遜在其他城市演出幾近暈倒,公司決定將臺北“危險之旅”的日期推遲。
這又是余光多年主辦歐美巨星演唱會從未遇到的情況,幾經周折,雙方最終商定將演出時間改為9月4日和9月6日。盡管日期的變更并未影響票房,但余光認為,這客觀上對藝人的形象產生了很負面的影響。
1993年9月3日,邁克爾·杰克遜的私人飛機在臺北桃園機場緩緩降落,余光終于松了一口氣。杰克遜握住了余光的手,向他表達了感謝。
當時是臺灣“解嚴”第七年,“報禁”已經解除,報紙雜志及廣播電視媒體正面臨著一次前所未有的革命,同時也伴隨著“白色恐怖”時期裹挾而來的“陣痛”——舊時的新聞理念被打破,全新的格局正在建立。
正是在這樣的變革期之中,“流行之王”來了。
當時的臺灣媒體使用了一個十分臺灣化的詞匯“大陣仗”來形容當時的盛況——杰克遜去世后,一些媒體從業(yè)人員回憶當年的情景,用的依然是這個詞。當時臺灣所有媒體傾巢出動,報紙娛樂版的編輯被告知其他新聞可以壓一壓,整版的杰克遜點燃了臺灣樂迷的激情,那是臺灣從來沒有過的媒體狂歡。以前國民黨所屬的報紙的記者也參與到等待杰克遜的隊伍中,大家24小時守候,期待搶到獨家頭條。
不能讓美國人欺負中國人
邁克爾·杰克遜臺北“危險之旅”一行150余人,下榻當年臺北最豪華的晶華酒店,杰克遜本人則住在總統(tǒng)套房內,客廳擺放了許多彩色氣球。此外,酒店還特地為他準備了許多迪士尼卡通電影錄影帶。杰克遜一行在臺北前后停留了五天,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在酒店里躲避媒體的追逐。杰克遜沒有進行走臺,而是由工作人員替代他進行音效調試等準備工作。
當時臺灣還沒有《蘋果日報》。
杰克遜惟一一次的外出是在9月4日下午,正是這次外出,引發(fā)了一場上升到“中美關系”的軒然大波。
在杰克遜一行入住的晶華酒店旁,有一個美國“玩具反斗城”商
店,杰克遜想到那里購物,隨行人員事先與商店談妥全面清空那里的顧客。躲在晶華酒店外的各路記者聞風而動,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一位臺灣記者在杰克遜的兩名保鏢拉下鐵門前的一剎那鉆了進去,立刻被杰克遜的兩名保鏢抓住,給了兩拳,然后轟了出來。
“這一下子可就炸了鍋了!”余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16年后,媒體與明星之間的類似肢體沖突已經不時見諸媒體,但16年前,此類事件在“解嚴”進人第七年的臺灣,成了一個巨大的導火索,短時間迅速升級為一個帶有抗議色彩的大事件。
臺灣媒體聯(lián)合起來提出抗議,他們通過行業(yè)協(xié)會與政府有關部門交涉,要求杰克遜的保鏢就此事道歉,并對余光說,如果保鏢不道歉,他們將會敦促政府出動警察取締這次演出。
余光立即與經紀公司召開緊急會議,轉達了臺灣媒體所提的要求?!爱敃r,會議室的氣氛十分緊張?!庇喙饣貞浾f。
杰克遜經紀人的態(tài)度卻十分強硬——絕不道歉,如果媒體堅持要求道歉,則打道回府。杰克遜的經紀人表示,這位記者的行為已經構成了對杰克遜隱私的侵犯,在全球任何一個地方他們都是如此處理這類事件的,從來沒有為此道過歉,這是國際慣例。
余光只好折回,希望媒體能讓一步。媒體的反應更加激烈了,不道歉,就別想演,并揚言一定要讓這次演出流產。有媒體還將此事上升到人格與國格的高度:“不能讓美國人欺負我們中國人!”
調停無效,余光只好返回杰克遜那里尋找突破口。
他繞開經紀人,直接找到了杰克遜的保鏢總管,提出一個折中方案,他對總管說:“兩名保鏢中比較柔和的一位出面,我來做中間人,把媒體召集在一起,你們的保鏢不用直接說道歉,所有調和的話由我來說,只需要和記者握一下手,做個姿態(tài),這樣子可以了吧?”
這個折中方案得到了杰克遜保鏢總管和臺灣媒體共同認可,一個小型記者會之后,臺北“危險之旅”的最大危險解除了。
當晚,焰火在臺北市體育場升起來了,隨著一聲巨響,邁克爾·杰克遜沖上舞臺,全場沸騰了,余光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請問我可以見自己的兒子嗎?
盡管伴隨各種“危機”,但回想起來,余光對杰克遜的評價還是有一顆“赤子之心”。
在演唱會期間,余光與杰克遜有過三次面對面交談。第一次見面時,余光就注意到他的鼻子很像卡通人物彼得·潘?!昂喼币荒R粯印!?/p>
彼得·潘是蘇格蘭作家杰姆·巴里筆下一個拒絕長大的小男孩,帶領著一群孤兒在“夢幻島”(Neverland)完成了一次次冒險經歷。而杰克遜把自己的莊園命名為“夢幻島”,他還曾說過,自己就是彼得·潘。
“他本人很親和,說話的聲音很微弱、細小,還有些害羞,像個小男孩?!痹谟喙饪磥恚芸诉d是一個簡單、童心未泯的人,臺北之行,他特別提出希望可以見當?shù)氐囊恍┖⒆?,余光找來了臺北的一些小孩,走進了杰克遜的房間。面對小孩時,杰克遜有一種“自然而然的、發(fā)自內心的喜樂”。
在余光眼中,杰克遜最顯著的性格特征就是孤獨。當年跟去臺北的還有杰克遜的父親和哥哥。余光曾經目睹了這樣一個場景:一天晚上,杰克遜的父親過來跟余光打招呼,說想去看兒子,余光陪著他父親和哥哥在另外一個房間等候,直到里面的保安通報說父親可以進去,才可以進去?!翱梢娝谋gS保護他到什么程度?!?/p>
余光相信那些繁瑣的要求并不是杰克遜自己的要求,而是經紀公司主宰的。他還特意澄清了當時盛行于中文媒體的“礦泉水洗澡”傳聞。當年,臺灣媒體有關杰克遜的負面新聞非常多,其中一項是報道他在臺北期間用某品牌的礦泉水洗澡?!斑@是完全沒有的事?!庇喙庹f,其實是這個礦泉水品牌設法把他們的產品送到了杰克遜的浴室,“那個傳聞其實是品牌公關的包裝?!?/p>
不符合內地習俗
余光最大的遺憾,是沒能促成杰克遜的北京之旅。
早在1993年臺北之行期間,杰克遜就當面向余光提出,希望有機會可以到大陸演出,并委托余光代為聯(lián)絡。從那以后,余光一直試圖通過朋友輾轉進行與大陸接洽。
事實上,1993年,大陸方面曾有公司與杰克遜經紀公司密切接觸,甚至經紀公司派人到中國進行前期勘查,當時,業(yè)內曾經一度傳出“杰克遜終于要來了”的消息;杰克遜提出要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演出,幾經磋商,最后確定在工人體育場。
業(yè)內人士回憶說,當時大陸有關主管部門也非常配合,甚至答應了經紀公司一些不可思議的條件。6月29日,當年參與策劃工作的一位工作人員在媒體撰文指出,其中一項是為杰克遜的私人飛機特別開辟一條“邁克爾·杰克遜北京航線”。
演唱會原定1日期是1993年9月22日,也就是那一年中國申辦奧運會的前夜。
幾近成行的杰克遜北京之旅最終流產,其中原因眾說紛紜,協(xié)助杰克遜跟大陸接觸的余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聽到的一個版本是:當年他曾經將杰克遜的有關視頻資料匯總寄給大陸有關方面,得到的回復是,其中杰克遜跳舞時,習慣性用右手捂住私處的動作,被認為“不符合大陸習俗”。
杰克遜在各種公開場合表示自己很想去北京演出。
1996年,杰克遜第一次到臺灣演出,把余光約到酒店,再次提出希望代為聯(lián)絡到大陸演出的事,并跟他簽了一份中國大陸演出無限期優(yōu)先代理合約。
直到杰克遜倫敦演唱會的消息傳出后,余光還在進行著努力,他對有此意向的大陸主辦方建議,不必那么急,依照他的經驗,倫敦演唱會結束后,看一看反響再談,時間上也是來得及的。
沒想到,杰克遜的猝然死去,讓他的北京之行成了永遠的遺憾。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