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鐘
毫無疑問,鄭小瓊的詩歌已經(jīng)為我們這個“商業(yè)主義”時代留下了某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精神胎記。它對“商品”給我們這個民族所帶來的亢奮、焦灼與糜爛作了形象的注腳。在她的詩中,我們隨時可以揀拾到“鐵架”、“五金”、“工卡”、“機臺”、“火車”、“釘”、“鐵”、“斷指”、“疼痛”、“恥辱”、“恐懼”……這些堅硬如鐵的物象,直棱棱地插入詩的心臟,發(fā)出一種足以讓正義和良知顫抖的尖叫。不僅如此,鄭小瓊和她的“打工”朋友們的詩歌,還對“商業(yè)主義熏染下生成的那種“醉醺醺”、“軟塌塌”的詩歌軀體發(fā)出了猛烈的一擊。告訴人們,除了那種蒙著眼睛自摸自慰或“肉體魔方”詩外,詩壇上還有著雙目炯炯直逼人生的力的詠嘆。它們突破了“商品主義所編織的物欲羅網(wǎng)的重圍,重新回到屬于自己的天空,揀回了詩的那份責(zé)任、尊嚴與靈魂,最終未讓自己淪為“物質(zhì)主義”的奴仆或化妝師。
讀鄭小瓊的詩,首先感動于其字里行間所涌動的尖銳與真實。這種尖銳與真實,使得其詩中常常有一些血淋淋的句子撲面而來。她自始至終都在用自己的心靈感知社會,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人生,用自己的語言創(chuàng)作詩歌。詩中始終游動著“在場”的“疼痛者”,而非隔岸觀火的“XX詩人”。
我們可以憑借許多詞語進入鄭小瓊詩歌。然而,我捕捉到的最為重要的詞語卻是這么兩個:“月光”和“鐵”。在我的直覺中(雖然“直覺”常常并不可靠),它們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抵達鄭小瓊詩歌的內(nèi)核,似乎還能夠幫助我們把握其詩歌躍動的脈搏。在這里,“月光代表家鄉(xiāng)和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記憶,“鐵”代表現(xiàn)在落腳的城市和它給予詩人的憧憬、亢奮與疼痛、擠壓和疲憊??梢哉f,這兩種物象同時存在于詩人的心中,作為一種生命的印記、生存的內(nèi)容與精神的寓所左右著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
褐色的、灰黃的月亮站在田野那邊
一片片遙遠的唇吹著水紋樣的春夜
它的低吟,苦難而貧寒的鄉(xiāng)村
佇立在墨黑染成的安靜中,眺望
(《深夜火車》)
離開鄉(xiāng)村時?!霸鹿狻辈⒉幻利?,因為它與貧窮和呻吟在一起;因為那時心中裝著“鐵”的憧憬和因“鐵”而升起的“讓生命再次飛騰的階梯”。那時候“鐵”是硬道理,它的堅硬與厚重能夠帶來物質(zhì)的豐足與精神的充裕,它因能夠帶來繁榮與滿足而變得美麗。然而這一切隨著對“鐵”的切膚觸摸與深度打磨而變得面目全非:
寫出打工這個詞很艱難
說出它流著淚在村莊的時候
我把它當(dāng)著可以讓生命再次飛騰的階梯
但我抵達
我把它讀著陷阱
(《打工,一個滄桑的詞》)
這是詩人對城市生活的重新認識。它已剝掉了當(dāng)年出發(fā)前披在城市軀體上的遐想的面紗,顯露出它的堅硬的骨骼與冰冷的額頭。有時,她甚至徑直讓風(fēng)掀起這“沒有穿上內(nèi)褲”的城市的“裙底”,對著它“露出的光腚”想入非非(《人行天橋》)。站在城市這塊幾乎沒有立足之處的“立足之地”,打工者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恐懼、失望與虛無之中:“進入城市的賭局,賭注就是自身/名字是惟一的本錢??哿?,抵押,沒收/所有防范和懲罰都離不開交出身份證/打工的惶惶如喪名之犬,作為名字的人質(zhì)/他時常感到,名字對自己的敲詐//他是被拖欠工資,又被拖欠名字的人……”(劉虹《打工的名字》);“許多躺在南中國這快砧板上的虛弱-詞語/被一個時代的筆捉?。⌒囊硪砥虚_/加兩滴鮮血三錢眼淚四勺失眠……”(許強《為幾千萬打工者立碑》)。除了惶恐、無名、淚水、疼痛,他們一無所有。這是他們新的“生活”:
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
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
合同,頭發(fā)正由黑變白,剩下喧嘩,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過寂靜的白熾燈光
看見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機臺上,它漫漫的移動
轉(zhuǎn)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
啊,啞語的鐵,掛滿異鄉(xiāng)人的失望與憂傷
這些在時間中生銹的鐵,在現(xiàn)實中顫栗的鐵
——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
這喪失姓名與性別的生活,這合同包養(yǎng)的生活
(《生活》)
這就是她曾經(jīng)所憧憬的生活?!八炎约喊仓茫诹魉€的某個工位,用工號替代/姓名與性別,在一臺機床刨磨切削/內(nèi)心充滿了愛與埋怨”,有時也“用漢語記錄她臃腫的內(nèi)心與憤怒”。(《劇》)在這“鐵樣的打工人生”(《鐵》)中,她們收獲著幸與不幸,“淚水與汗都讓城市收藏砌進墻里/釘在制品間,或者埋在水泥道間/成為風(fēng)景,溫暖著別人的夢”《給許強》)。
在物質(zhì)極度膨脹、心靈的空間日益萎縮的“鐵”時代,直視現(xiàn)實、承載精神應(yīng)該是詩歌責(zé)無旁貸的義務(wù)。那種樂于與“商品”共戲,放逐人生,嘲弄精神的作派,只能給詩帶來傷害。鄭小瓊和她的“同黨”們的可貴之處,是他們的詩有著一種濃厚的“民間”關(guān)懷。他們不高蹈,不虛擬,不戲游,不迂回,而是將筆直直的切進人生,正面攻堅,把毛茸茸的連骨帶肉的活鮮人生擺在了詩的案板上。這或許因為缺失了某種“溫文爾雅”或“文質(zhì)彬彬”而讓我們覺得有些許缺憾,但它的鐵的質(zhì)地和別樣情懷卻給我們帶來了異樣的感覺和別樣的震動。這正是當(dāng)下詩壇需要補充的養(yǎng)分。
“鐵”占據(jù)著鄭小瓊詩歌的巨大空間。它既是詩人生活著的物質(zhì)空間——城市化身,又是詩人現(xiàn)實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還是她關(guān)于現(xiàn)實人生的所有希冀和疼痛。就有形的而言,它是現(xiàn)代中國工業(yè)文明的符號或標簽;就無形的而言,它又是刻在詩人心頭的深深的精神隱痛。在大工業(yè)時代,“鐵”成了地地道道的雙刃劍。它既給了“打工者”養(yǎng)家糊口的物資,又以其沒有堅冷的硬度灼傷著他們的肌膚與精神;它時時讓“希望”晃動在打工者們的額頭,又常常在“希望”出門之前毫不手軟地將其掐滅:“我轉(zhuǎn)身聽見的聲音,像一塊塊被切割的鐵/圓形,方形,條狀……我無法說的鐵/它們沉默,我們哭泣,生活的鐵錘敲著/在爐火的光焰與明亮的白晝間/我看自己正像這些鑄鐵一樣/一小點,一小點的,被打磨,被剪裁,慢慢地/變成一塊無法言語的零件,工具,器械/變成這無聲的,沉默的,黯啞的生活!”(《聲音》)這“鐵”的生活是如此地消磨人。
但“鐵”并沒有占據(jù)詩人心靈的全部,因為她心中還有“月光”,那一有閑暇就爬上詩人額頭的精靈,是詩人取之不盡用之不蝎的精神源泉。它也構(gòu)成了鄭小瓊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在鄭小瓊的詩中,它常常與“鐵”結(jié)伴而生,很多時候,它們就是一個“聯(lián)體兒”:“八人宿舍鐵架床上的月光/照亮的鄉(xiāng)愁,機器轟鳴聲里,眉來眼去的愛情/或工資單上??恐那啻?,塵世間的浮躁如何/安慰一顆孱弱的靈魂,如果月光來自于四川/那么青春被回憶點亮,卻熄滅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線間/剩下的,這些圖紙,鐵,金屬制品,或者白色的/合格的,紅色的次品,在白熾燈下,我還忍耐的孤獨/與疼痛,在奔波中,它熱烈而漫長……”(《生活》)。無論“鐵”的生活如何繁忙、雜亂,“月光”總是能夠找到空隙帶著鄉(xiāng)愁鉆進詩人的心中。它改寫著詩人青春的流水線,改寫著“鐵”生活所圈定的心靈空間和精神維度,改寫著“鐵”的硬度和它強加給詩人與打工者的冰冷秩序。
“月光”是一潭凈化劑,是詩人靈魂的棲息地。每當(dāng)詩人的心靈為“鐵”的堅硬、冰冷所傷害的時候,它就情不自禁地回到了那里。因而“月光”所代表的鄉(xiāng)戀與鄉(xiāng)愁,在很大程度上磨平了“鐵,的粗礪和詩人對于它的怨恨,從而使詩風(fēng)變得“哀而不傷”,“憤而不怒”,總體上形成了一種尖銳中透射出和緩的情感流勢。
在鄭小瓊的詩中,村莊、遠山、溝渠、樹木、玉米、秧苗、牽牛花、鳥鳴聲……,這些承載著詩人童年生活和鄉(xiāng)村記憶的物象,被詩人有意無意地涂抹上了溫馨的色彩。盡管她知道在“鐵”勢力的強力碾壓下,鄉(xiāng)村的頹敗已無可挽回,“鐵”的強勁有力的大手已無可爭議地卡住了鄉(xiāng)村的咽喉,但她絲毫沒有遺棄鄉(xiāng)村,沒有放棄鄉(xiāng)村饋贈她的美好記憶。因為那是“根之所在。我們知道,在鄭小瓊的詩句中,鄉(xiāng)村總是和“貧窮”與“無奈”站在一起。但這絲毫沒有減弱詩人對它的愛。這種愛是刻骨銘心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精神依戀。
所以,村莊、遠山、溝渠、樹木、玉米、秧苗、牽?;?、鳥鳴聲……,它們總是那么詩意地站在鄭小瓊的句子里,堅定地與鐵架、五金、工卡、機臺、火車、釘、鐵、流水線……對抗著。這是“月光”與“鐵”的交手,精神與物質(zhì)的對視。它們誰也不可能戰(zhàn)勝誰,因為它們代表著人類需求的不同側(cè)面。不過,它們的存在倒有可能成為一種潛在的“平衡器”,平衡著詩人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取舍。鄭小瓊曾寫道:“再見了,五谷,果樹,溪流,槐樹,榕樹/再見了,蟬鳴,青草,紫云香的童年/尚未失去的笑聲,排水站,鄉(xiāng)村公路”(《村莊史志》)——這其實是一種深層的憂慮:擔(dān)心自己被燈紅酒綠的城市異化,擔(dān)心失卻了鄉(xiāng)村的那份單純、凈潔。正因為有著這樣一份“心結(jié)”,她才時常提醒自己“黑暗中的城市有著一張工業(yè)制造的臉”,并對這張“模糊而怪異的臉”保持著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