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1
白虎是開春時機(jī)出現(xiàn)的。丈長的一只白額大虎,吼叫著騰空而起,從石門的青蜂峽一躍而下,沿著河邊往青花灘方向奔去。作為白虎的惟一目擊者,毛孩一直在我們耳旁小心地提醒著。但是除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只白虎。
毛孩咬著小手指,一言不發(fā)地離開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群。除了指甲,他全身都長滿了毛,全身黑乎乎的,牙齒稀少,下頜寬大,鼻孔朝空,看上去像極了一只還未進(jìn)化成的小人猿。毛孩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走過來,靠在一株苦楝樹下,苦楝樹上掛滿了青色的果粒。他朝我指了指枝條,你給我摘一顆下來,我就告訴你白虎在哪里。天空除了幾朵陰云,一無所有。
根本就沒有什么白虎!我有些憤怒地嘲笑著他說。
每個人對別人所說的話第一反應(yīng)都是持懷疑態(tài)度,毛孩瞪著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朝我說道。我真的看到白虎了,他陰郁地看了我一眼說,總有一天它會載我而去的!
我是青花灘惟一和他說話的人。所有人都不敢和他搭話。有長者曾經(jīng)警告過母親:別讓羅華和那個毛孩在一起玩了,小心他身上也長出一身毛來。而我對母親的話總是當(dāng)耳邊風(fēng)的。
毛孩坐在一個稻草垛上,眼下已經(jīng)是冬天了。一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剛剛?cè)诨?,天陰沉得可怕,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渦旋。那天夜里,雪下得緊時,毛孩尖銳的長嘯又在青花灘上空響起。他常對著陰霾的天空許久地長嘯。第二天早上,青花灘都白了,往昔奔騰不止的清江也被冰封。萬籟俱寂的清晨,一個聲音的呼喊又在河邊掠起,毛孩赤著雙腳立在那里,白虎又來了,白虎昨夜又來了!
人們紛紛往河邊跑,腳下的松軟的白雪上,隱約可見到一行海碗般大的梅花腳印,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腳印究竟是否是白虎留下的。毛孩光著腳立在雪里,看見他的人,背脊都在發(fā)涼。但是他顯得一點(diǎn)也不冷,頭頂上還冒著絲絲的熱氣。我又看到白虎了,我知道它會回來的。要不是那雙可惡的膠鞋,我差點(diǎn)騎上它了。他指了指掛到樹上了的那雙破膠鞋說。
我要是能騎上它,說不定就離開青花灘了,后來他無不惋惜地向我抱怨。
人們四目相對,私下里嘰咕著,臉上充滿了懷疑和驚恐。但是誰也沒有去向毛孩打聽白虎的事情。留下毛孩在河邊,他正摸著一個個“梅花”足跡往前蹦跳著,就像一只笨拙的猿猴。
快到中午的時候,旺家的女人生下了一個死胎。男孩一落地,并沒有哭,但沒人認(rèn)為那是死胎。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旺背著一只竹籃,垂頭喪氣地拿起鋤頭到茶山,把他剛出世的兒子埋了。
晚上,阿寧家的女人也生了。那個怪胎驚呆了青花灘:男嬰一生下來就是個小老頭,滿臉皺紋,嘴巴上滿是銀白色的胡須,甚至殘留著幾顆蟲牙,看上去足有七十有余了。他一落地,便咧開嘴笑,隨后叫了聲爹娘。
妖怪!人心惶惶的青花灘人開始議論紛紛。冬天北風(fēng)怒號,冷風(fēng)一陣接過一陣地刮著,空氣中全是雪粒和風(fēng)沙的味道,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們終于下定決心把這個男嬰埋了。是活埋的,老頭兒被一只竹籃背著,他仿佛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死亡的降臨,所以在路上,他赤裸地站在竹籃中開始用陰毒的話語詛咒起阿寧來,羅巫師隨后跟著,他抓來一把黃泥巴塞進(jìn)了老頭兒的嘴巴使他做聲不得。有人看到這個老頭兒的胯下竟然也長滿了漆黑的陰毛。他被挖了個坑,埋在了荒茶山。
但是第二天早上,那個墳塋已經(jīng)被刨開了!毛孩坐在茶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朝人喊,我又看到了白虎啦,它把老頭兒帶著了。
阿寧他們趕到茶山時,發(fā)現(xiàn)昨晚埋葬的墳堆被刨開了一個洞,胎兒已經(jīng)不翼而飛。是不是你干的!阿寧陰著臉逼問道。毛孩分明有些緊張,他顯得很無辜地說,昨夜白虎又來了,我看到白虎從河邊一路奔跑到茶山上,三下兩下就將小老頭刨出來了,然后老頭兒就騎著白虎去了。
周圍的人都將信將疑著,毛孩伸出毛茸茸的手指著坑說,要么你們也把我埋了吧,就埋在這里,今晚白虎也會從這里帶我走的。他的表情那么真摯,簡直讓人對他剛才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真是見鬼了。阿寧怨恨著說道。那年冬天,往昔的年味被這種恐慌的氣氛沖散得無影無蹤。
你為什么要讓人把你埋起來呢?我后來好奇地問毛孩。
埋起來,白虎就會將我?guī)ё?,那樣我就不會再和人說話了。
你討厭和人說話嗎?
毛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包括你,也包括自己。他指著我說。
冬天最寒冷的那幾天,毛孩一直光著腳獨(dú)孤地在河邊游走,他在等著白虎的再次光臨,然后也將他一并接走。他還偷偷地爬進(jìn)人家的地窖里拿紅薯吃,有時甚至鉆進(jìn)了別人家的廚房。人們故意裝得視而不見,生怕他又提出白虎的事情。奇怪的是,他一直光著腳,既沒有生凍瘡,也沒見得感冒。頭頂上常常冒著一絲絲白色的熱氣,仿佛是熱得不行。終于有天,有人看見他在河邊脫掉了所有的衣服,開始赤裸著身子。那個冬天,清江全部結(jié)冰了,厚達(dá)三尺的冰面人可以在河面行走。毛孩赤著身子,黑乎乎的像只小猿猴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滑行著。而自從那天打魚人從砸開的冰面里撈出一條怪魚開始,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也漸漸毫無聲息地降臨在青花灘上空。
那是一條長著人腳的魚,足有二十斤重。更可怕的是,它還會發(fā)出人一樣的哭泣聲。它的哭泣聲那么悲切,充滿了絕望。青花灘沒誰見過這種怪魚,毛孩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這條魚,他的光腳一直在不停地踢著地面上的雪,路上露出了黃褐色的泥土。這怪魚肯定是妖精,趕緊放生吧。很多人紛紛這樣說道。
打魚人臉色慘白,這條怪魚把他給嚇壞了。他提著網(wǎng)兜,重新回到河邊,將怪魚重新放回了河中的冰窟里。怪魚在水中晃悠了幾下,突然高高躍起,在空中翻騰了一個筋斗,哇的怪叫了兩聲,又重新鉆入了水中,立刻不見了。
那年冬天,這場可怕的災(zāi)難在青花灘降臨。所有的人家都沒能幸免。說來可笑,我們在冬天里慢慢地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慌之中,而這種慌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是不值一提的。它既沒有要走青花灘任何一人的命(除了打魚人,他在冬天的一個夜里,在梁上悄悄地打了一個死結(jié),上吊死了),我們依舊和往常一樣,在冰天雪地的路面上踽踽而行,該到吃飯的時刻,我們依舊感覺到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是我們把很多東西給忘掉了。
以我家為例,某天早晨,父親起床的時候,他找不到牙刷了。牙刷后來我們得知是昨夜的老鼠將它拖到灶房去了。父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握著那只刷牙的水杯在堂屋里走來走去,最后滿頭大汗。母親問他,你找什么呢?父親撓著腦袋,朝母親苦笑道,那個,那個,漱口用的
牙刷,你找牙刷對吧?我說。父親感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對,就是牙刷,我怎么給忘記了呢!最后我?guī)退谖宥窓幌旅嬲业搅四侵谎浪?。父親接過牙刷,一臉的茫然。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事實上,母親在前天早晨站在大門口和往常一樣正準(zhǔn)備梳頭發(fā)的時候,突然懵了。她舉著梳子,站了足足有十分鐘,梳子依舊沒有落到頭發(fā)上來。她轉(zhuǎn)過頭來朝我喊道,你知道怎么梳頭發(fā)嗎?她也顯得很詫異,說,我該怎么梳頭呢?
這兩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青花灘其他人家里同樣上演著。喜滿家有部彩電,冬天夜里的時候,我們總愛去他家看電視。電視里經(jīng)常放香港的武打片,我們都很喜歡看,并且愛模仿里面的動作。但是后來我們?nèi)サ臅r候,喜滿頹然地坐在火塘旁邊,哭喪著臉。怎么啦?我們紛紛問道。
我不會放電視了,我不知道搖天線也不曉得怎樣按開關(guān)了。他抓撓著頭發(fā)傾訴道。平日里電視都是喜滿放的,他碰都不讓我們碰。他不會放,我們更加沒人會放。于是我們快快地各自回家去了。
大家都開始抱怨起來,很多平日很常用的東西漸漸地不用使用了。腦海中的記憶就像鉛筆寫在紙上的字跡,而眼下,卻像給橡皮擦掉了一樣。老農(nóng)民忠垓抱怨不會掄鋤頭了,有天他差點(diǎn)挖掉了自己的半只腳;教師鄭源有天私下里說,他板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些字不會念了。有天我們看到他把“人”字當(dāng)成“豬”來念,并且迫使我們大家都接受這個事實,很快我們就人豬不分。
冬季最寒冷的那幾天,全青花灘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們已經(jīng)沒誰會使用電器。甚至連拉線開關(guān),竟然都沒人會拉。以往的時候,每到最冷的那幾天,因為供電量不足,變壓器常常斷電,而現(xiàn)在,這種情形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北風(fēng)怒號,冷風(fēng)將河邊的干枯了的蘆葦刮得呼呼響。青花灘的人早早地吃完晚飯,就縮進(jìn)被窩里睡覺了。沒有光明的夜里,我們什么也不能做,睜大著眼睛看著往昔的記憶一點(diǎn)一滴地從我們腦海中抽走。說得更確切一點(diǎn),我們這并不是純粹的失憶,比失憶更可怕的是,我們漸漸地,連一些最簡單的東西也不會使用了。
青花灘最聰明的人應(yīng)該數(shù)教書匠鄭源了。他有天傍晚神使鬼差地走進(jìn)了我家,臉色蒼白。父親同樣陰沉著臉陪他坐在火塘邊,鄭源說,再過一些日子,這里的人會變得更糟,到時甚至連親人的名字也忘記叫了……
他的擔(dān)憂讓我家那晚籠罩在一層濃濃的恐慌之中。鄭源走后,父親一把揪住我問,你應(yīng)該叫我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終于喊了聲爹爹。
父親像是松了口氣。這段時間以來,他的脾氣愈發(fā)火爆,就像一只火藥桶。而母親也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起來,這么說吧,這段時間青花灘全亂套了。不知哪個家伙散布的謠言,說不久,整個青花灘的人都將活活餓死,因為大家都不會做飯了。這個始作俑者所說的話的確讓人們?nèi)诵幕袒唐饋?,大家都開始往地窖里儲藏食物。都是一些可以生吃的東西,天氣那么冷,即使儲藏一兩個月,也不會壞掉。
3
有天我去地里拔蘿卜回來,在河邊又遇見了毛孩。他騎在河邊的一株苦楝樹上,叉著雙腿,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喊。
你知道嗎?青花灘全亂套了。我說。
他瞥了瞥我,帶著一絲不屑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了,那是白虎不見了,白虎回來就會好起來的啦。
我說,那白虎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毛孩望了我一眼,哧溜著從樹上滑了下來,走到我面前悄悄地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我發(fā)現(xiàn)白虎去哪了!昨晚我看到它奔跑著從岸邊撲通一聲鉆入了河中……
我有些緊張地盯著河面。他又說,我看到河面開裂了,露出了一個洞口,它從洞口鉆了進(jìn)去,下面是個絢麗多彩的另一個世界!你瞧,就是那個洞口!我驚訝地望著他說,河下面不是泥土嗎?
他訓(xùn)斥了我一聲,呸,你怎么也和他們那樣想呢?下面肯定有一個嶄新的世界的,里面有花啊有草呀還有野獸在奔跑。白虎在地上孤獨(dú)了,于是它就跑到地下的世界里去了。地下可能還有人!他最后又信誓旦旦地補(bǔ)充道。
我讓他的東方夜譚驚呆了。他見我將信將疑的樣子,又說,他們肯定也是害怕孤獨(dú),才躲入到下面去的。下面多好啊,大伙們和平共處團(tuán)結(jié)安詳,哪像青花灘這樣勾心斗角沒完沒了的。
下面可能還有太陽和月亮,不過我沒有親眼看到。但是我打賭,肯定有的。他又說,要是你敢,我?guī)闳プ咭辉馊绾?
我飛快地?fù)u了搖頭,此刻我想的,是刺骨的河水會讓我渾身如入冰窖般的寒冷而不是那個可能存在的絢麗多彩的地下世界。
他顯得有些后悔告訴我這些,非逼著我發(fā)毒誓,才肯讓我走開。臨走的時候,我又問道,白虎還會回來嗎?
怎么不會回來呢?它一定會帶我一起去地下的世界的。他說。
回到家,我把毛孩的話告訴了爹。
爹憂心忡忡地說,怕是世界末日就要到臨了。他轉(zhuǎn)身拿來了一本新華字典,開始翻。不久,他開始用膠水在火柴、菜刀、筷子、洗臉盆等上面貼上紙條,那個下午,我們家的所有日常用品上都簽滿了標(biāo)簽:
火柴:點(diǎn)火的用具,也可以取暖。左手拿著火柴盒,右手捏住火柴棍在擦紙上用力劃。
菜刀:切菜用的刀具,鋒利,能割斷東西,切記,也可以殺人!
不能不說父親具有高瞻遠(yuǎn)矚的遠(yuǎn)見,沒多久,青花灘的人紛紛忘記使用工具的時候,我家是惟一一戶還會生火做飯的人家。母親小心翼翼仔細(xì)地按照上面的標(biāo)簽做事。標(biāo)簽貼得牢牢的,生怕一有閃失就忘記怎么去做了。
臘八那天,年味已經(jīng)很濃了,但是沒人提起過年的事,大伙已經(jīng)把這事忘得干干凈凈了,仿佛從未有過年這回事一般。我家也沒能除外。
毛孩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掛鞭炮,掛在樹上點(diǎn)燃,噼里啪啦地響起來。白虎肯定會聽到的,它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有出現(xiàn)了,聽到響聲,它一定會回來的。各戶都大門緊閉,沒誰來關(guān)注毛孩了。肚子里咕咕作響,那是饑餓的抗議。這場可怕的災(zāi)難惟一沒能摧毀我們的,就是饑餓了。肚子一響,大家都想方設(shè)法去弄東西吃,隔壁中風(fēng)臥床不起的老牛漢給活活餓死了,他嘴里含滿了棉花絮兒。棉被被他啃掉了大半。
4
星期四早晨,母親握著菜刀枯坐在廚房的門檻上,表情木然。我和爹都被她嚇了一大跳。爹問她怎么了,母親突然淚流滿面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對我們說,我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每天的飯食都是我準(zhǔn)備的,我天天握著這把刀……
這又怎么啦?我說。
上面不是寫著,切記,也可以殺人嗎?可是……人……人是什么東西呢?干嗎就不可以殺呢?
我和爹都冒了一身子冷汗,爹指著我對母親說,看見了沒有?這是什么?
母親遲疑地望了我眼說,這不是我的崽么……
爹說,你能殺他嗎?
母親搖了搖頭,丟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頹然道,你趕緊給羅華也貼上標(biāo)簽吧,我……我要崩潰了……我已經(jīng)不知人是什么了……
很快我們?nèi)齻€人的臉上全都貼上了標(biāo)簽:
我是人,不可以吃,也不能殺。
才過一天,父親又不得不在標(biāo)簽上再加上幾個字來區(qū)分彼此。父親的標(biāo)簽上加上了“爹爹”,母親的加上了“媽媽”,而我的則是“兒子”兩個字。
你以后就按照這上面的來念。父親叮囑道。
但是他們顯然忘記了彼此之間的稱呼。起先,誰也沒在意,但是等他們發(fā)覺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一刻,父母親充滿了尷尬相互面視著對方。你……你……你……他們指著對方,但是再也沒有說出下面的字眼。
爹指著母親向我求助道,兒子,她是什么?
我也應(yīng)該叫她“媽媽”對吧?
我木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母親也跟著叫了父親一聲“爹爹”。一種很奇怪的氛圍籠罩在我們?nèi)齻€人心中。但是誰也沒有察覺出來哪個地方不對勁兒。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才隱隱感覺有些別扭。爹叫我“兒子”,但是叫母親為“媽媽”,所以他對我說,你應(yīng)該叫她為“奶奶”。
但是母親很快反對起來,她指著我對父親說,我叫他“兒子”沒錯吧?而你應(yīng)該叫我“媽媽”也沒錯吧?那你和他豈不是兩兄弟了?
這席話讓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不知所言起來。但是他們倆始終還在為兩人之間誰是爺爺奶奶爭吵不休。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因為各不相讓,“爹”和“媽”破天荒地分開來睡了,第二天還差點(diǎn)打起架來。
5
毛孩怯生生地敲開我家的門,喚我名字讓我出去。他神情黯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白虎還沒有來嗎?我問。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們在雪地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咯咯地響個不停。我看到毛孩的腳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綠色。
你冷嗎?我說。
我早已忘記冷是什么感覺了。他說,如果白虎還不出來,我就去河里找它。
你要跳河嗎?
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它的,它在那里太安逸,已經(jīng)忘記孤獨(dú),所以也忘記我了。他說。
你會凍死的。我警告他說。
我不是剛說了嗎,我已經(jīng)忘記冷的感覺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他殷勤地邀請道。
我怕冷,我最怕去冰冷的地方了,我說,我喜歡火柴。
我掏出火柴,我隨身都攜帶著火柴。背著寒風(fēng)劃了一根,溫暖的火焰在手心中持續(xù)燃燒著。我需要溫暖,我回答他道。
需要溫暖的人,都是孤獨(dú)的。他冷冷地說。
難道你不孤獨(dú)嗎?你比我們都要孤獨(dú)!我嘲笑他道。
我的孤獨(dú)是因為白虎還未來接我走,我走了就不孤獨(dú)了,在地下的世界,是不會有孤獨(dú)存在的。他口氣堅定地說。
你要是回心轉(zhuǎn)意,我還會考慮帶你一起走。
我沒有回話,眼前一片白芒與灰暗,遠(yuǎn)眺這個世界,全變成了一種灰蒙蒙的色彩,所有的一切仿佛皆失去了生氣,包括我熟悉不過的青花灘。
那么,白虎來接你的時候,能告知我一聲嗎?我想看看白虎的樣子。我說。
他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我會騎著白虎經(jīng)過你家的!
你晚上睡哪呢?
睡那里。他指著遠(yuǎn)遠(yuǎn)的茶山說道,我就睡阿寧埋他兒子的那個土坑里。那里雖然算不上地下,但是遠(yuǎn)比在地上舒服。
你把阿寧的兒子怎么了?我說。
他被白虎接走了,毛孩有些憤憤然,如果不是他,白虎肯定會先接我的。
回到家中,我又向父母提起白虎的事情。真的有白虎嗎?我問他們。父親撓了撓骯臟的頭發(fā),他起碼有半年沒有理發(fā)了。這段時間,我也好像夢見白虎了。他說。
那么白虎是真的了?母親有些質(zhì)疑和不屑地嘲笑說。這段時間,自從為彼此的稱呼而爭吵之后,他們幾乎形同陌路,很少搭話。
毛孩說白虎會載著他帶他去另一個世界,他說,清江下面還有另外一個地下世界。
父親走到門外望著陰云籠罩的天空,久久沒有說話。
饑餓是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一塊陰云??沙缘臇|西早已經(jīng)吃完。我們啃地窖里的生紅薯都一個禮拜了,因為吃那東西太多,害得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放屁,滿屋子臭屁味兒。我們走到哪里,見到的都是面黃肌瘦的人,個個臉上大同小異地貼著標(biāo)簽,上面寫著一個醒目的“人”字。因為有了這個字,“人”與“人”之間才沒有發(fā)生多大的沖突。而被我們念成“ren”的豬,因為沒有貼上標(biāo)簽,都被大伙打死了。同樣的厄運(yùn)很快也降臨在雞鴨鵝狗等身上。
但是大伙們也開始不安起來。有人悄悄地打問,人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叫人?為什么人不可以殺?
這些問題讓其他人傷透腦筋,沒誰能回答得上來。如果不是出于本能,很多人可能會跳入冰冷的河中或者殺死自己家中的同伴。而白虎的傳說,則成了所有人共同期盼討論的話題。很多人表示,他們和我父親一樣,都夢到了白虎。
那是一只足有一丈長的白虎,光滑的毛皮,銳利的爪子,兇猛的眼神,上面還騎著一個人。幾乎所有人都聲稱騎在白虎身上的人便是自己。
等著吧,它會載我去一個好地方的。大家紛紛這樣說道。
6
我們仿佛生活在了一個各不相干的世界中。彼此之間漸漸地疏于交流和聯(lián)系了,更確切地說,是相互之間把對方給忘記掉了。除了那只誰也沒看見過的白虎之外,所有的事情都漸漸遠(yuǎn)離于人的記憶之中。包括曾經(jīng)在我們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而我家的情況變得更加微妙起來,因為父母叫我“兒子”的時候,再也不飽含深情,而是帶著某種含義賦予他們的形式那樣模式化地叫著我。終于有一天,我聽見母親悄悄地詢問父親,“你知道‘兒子是什么嗎?”
父親也顯得一臉的茫然?!拔覀兌歼@樣叫,我也不知道……”父親含糊其辭地說著。那天晚上,他們神經(jīng)兮兮地打量了我半天,終于可憐巴巴地叫了我聲“兒子”。
而青花灘的其他人家,日子也不大好過起來。這年出現(xiàn)了罕見的冰雪災(zāi)難,連續(xù)兩三個禮拜的雨夾雪天氣,緊接著又遇到了強(qiáng)有力的降溫,大伙們的屋檐下都掛滿了手臂粗、長的冰凌,像一把把鋒利的長矛朝人們頭頂上倒刺了下來。
就像印證阿寧家生下的那個怪胎是個不詳?shù)念A(yù)兆一樣,青花灘的很多人漸漸地表現(xiàn)出了強(qiáng)烈的返祖傾向。起先是有戶人家脫下了衣服,改穿蓑衣,有的人家干脆穿起禽獸的皮毛縫成的“皮衣”擠在豬圈里取暖。大家開始學(xué)會生吃。有的人甚至也和毛孩一樣,身上也開始長滿了茸毛。大家都學(xué)會了吼叫,夜晚的時候,吼叫聲顯得格外的響亮。男人用吼叫聲來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而女人則用吼叫來吸引自己喜歡的男人來與之性交。
毛孩作為惟一一個沒有參與進(jìn)來的異類,遭到了人們的攻擊。他們和他一樣光著腳,拿著木棍沿著河邊追趕了他二十余里,以至于好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他的影子。但是我依舊沒有忘記他,每當(dāng)我偷偷摸一下口袋中的火柴盒時,就會想起他,就像所有人都沒有忘記白虎一樣。
那天夜里,毛孩悄悄地把我從牛欄里叫醒,我跟著他偷偷溜了出去。
“我又看到白虎了!它終于出現(xiàn)了!”他極度興奮中又帶著緊張不安的心情?!八鼜牡叵率澜绲某隹谝卉S而起,一下子就奔到了河岸,朝西邊去了!”
“它不怕孤獨(dú)了?”我有些擔(dān)憂地說。
“興許他在熱鬧的世界待久了,膩煩了呢?!”他興奮地叫道。
“也許吧。”我有些言不由衷地說道。
“這是一定的,”他瞪了我眼說,“熱鬧只是孤獨(dú)表層的虛像,真正的孤獨(dú)只有能過我們內(nèi)心世界才能呈現(xiàn)!就像有錢人喜歡在窮人面前有意無意地炫耀財富:稍微識幾個字的人愛在文盲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識;臉蛋稍顯白嫩的女人愿意和丑陋的女人談?wù)撊菝惨粯?,他們無一不愛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強(qiáng)處以此來掩蓋內(nèi)心
孤獨(dú)的無知與軟弱?!?/p>
“那白虎也是這樣的嗎?”
他有些痛苦地思索了半天,“應(yīng)該也同樣的吧……我也不確定……但是,它有的時候,和人類,其實……其實也沒兩樣……但是白虎終究是白虎,它是偉大的,它能載我去地下的那個光輝的世界,”他指著一堵圍墻上的一欄標(biāo)語說,“就像上面寫著的‘口口口萬歲一樣,它也同他們一樣偉大?!?/p>
“你不是喜歡孤獨(dú)嗎?那去了那里后,你會習(xí)慣嗎?”
他又痛苦地沉思了良久,反問我道,“你不是向往溫暖嗎?那你干嗎現(xiàn)在披著蓑衣凍得像只蝸牛呢?頓了頓,他又說,“再說,所有熱鬧的東西都是表象,而孤獨(dú)永存于我內(nèi)心,沒誰能阻擋得了我?!?/p>
“你害怕熱鬧?”
“是的?!彼c(diǎn)了點(diǎn)頭,“白虎肯定會返回來的,到時我就告別你啦?!彼行﹤械卣f。
7
我隨身都攜帶著一盒火柴,這是我的一個秘密。在無邊的黑暗中,我總是走一段路,便擦亮一根火柴。溫暖的火焰小心翼翼地被我捧在手掌心,就像一個小燈籠?;鹧鏈缌?,世界又重新回到了萬劫不復(fù)的黑暗中。我感覺我依舊需要溫暖。隨著氣溫的回升,冰封許久的清江也開始漸漸解凍了,夜里從河邊清晰地傳來冰面破裂的聲音。而毛孩所說的白虎出入的河面附近,冰面早已融化掉了。但是白虎依舊沒有出現(xiàn)。這兩天,毛孩不吃不喝地整天游蕩在河邊。他的目光漸漸地顯得有些木然和空洞。而關(guān)于白虎的傳說,人群中正處于白熱化的爭議中,大伙各執(zhí)一詞,聲言白虎夜里又進(jìn)入了他們的夢境中。不得不說的是,我得老實承認(rèn),我從未夢見過白虎,甚至連它具體長什么樣,都是道聽途說的虛構(gòu)而成的。
“我夢見白虎載著我走了?!庇腥苏f。
“載的不是你,而是我!有人抗議道。
“你們身上毛都沒長出來,怎么會載你們呢?'有的人驕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上長滿了茸毛。更讓人羨慕的是,屁股上長滿毛的人開始學(xué)著用“四只腳”走起路來。盡管他們弓著腰的樣子實在不大像只白虎,比起猿猴來,也難看多了,但是無疑讓很多人都內(nèi)心嫉妒不已。這也很快讓人瘋狂地效仿起來。
更有甚者,學(xué)會了用打手勢來替代語言之間的交流。這仿佛成為一種時髦,得到了眾多人的效仿。一時間大家都學(xué)會了用手語來代替說話,更多的人選擇了用表情和眼神來交流,因為這樣比手語更加快捷和準(zhǔn)確。
但是毛孩出事了。這印證了我之前的某種不安的預(yù)感。毛孩出事的時間里,青花灘幾乎所有人都學(xué)會了用“四只腳”走路。他們吼叫著在河邊傳說中白虎出現(xiàn)的地點(diǎn)游蕩。
而各人臉上的標(biāo)簽也都撕掉了,沒人再往臉上貼上“人”字眼的紙條。
我們不是一個人類!我終于聽見母親低聲嘀咕著說了一句。父親在地上爬著,回過頭來吼了一聲,表示贊同。
或許我早就該讓毛孩保持十足的警惕的。但是當(dāng)我后悔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作為青花灘惟一一個用兩只腳走路的“人”來說,毛孩成為人們同仇敵愾的對象。他們悄悄地靠近他,并且用繩子牢牢地將他捆綁在河邊的那株苦楝樹上。毛孩緊張不安地盯著河面,他的目光里帶著了明顯的不安。他轉(zhuǎn)頭望了我眼,朝我喊道,白虎馬上就要來了!
很快有人立起身子,舉著手抽了他一記耳光。我看到他從口中吐出了一顆帶血的牙齒。但是他沒有呻吟,反而朝我叫得更厲害了,“自虎馬上就要來了!白虎!”
很快我也成了他們的焦點(diǎn)。我假裝低下頭,決定暫時不理他。他顯得格外的焦急和失望。
“白虎”這兩個字眼像針一樣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大伙都顯得興奮起來。他們手舞足蹈,紛紛期盼著白虎的到來。
有人朝毛孩做了一個“殺”的手勢。但是更多人遲疑了,他們的注意力顯然都被即將到來的白虎吸引走了。毛孩捆在樹上獨(dú)孤得像沙漠里的一截枯樹樁。
但是直到夜幕降臨,白虎依舊沒有出現(xiàn),大伙都顯得不心甘,于是坐在那里繼續(xù)等待著。第二天是個陰冷的雨天,快中午了,人們終于等得不耐煩起來。有人掄著木棍和石塊,紛紛朝捆在樹上的毛孩砸去。毛孩凄厲的慘叫聲從河面遠(yuǎn)遠(yuǎn)地傳了出去:白虎!白虎!!……
我閉著雙眼,一種別樣的情緒久久地縈繞在我心中。我傷心地想,以后再也沒人和我那樣對話了,我失去了一個朋友……這樣想的時候,我又想起他對我說的所謂的“孤獨(dú)”來。無盡的黑暗里,四周如潮水般涌來的寂寥像冰雪一樣讓我感到寒冷,我像是行走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中,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是我不相識的,我們就像河邊的一塊塊鵝卵石一般僵硬地躺在那里,生活在獨(dú)自的個體中,各不相干。我想起開春的時候,毛孩獨(dú)自一人在開花的野菜地里行走的情景,那場景是如此的清晰,仿佛如隔昨天,但是又那么的遙遠(yuǎn)和不可企及。什么都消失了,我摸出火柴盒子,努力地想劃燃一根火柴,可是盒子里空空如也,已經(jīng)沒有了火柴。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群瘋狂的野獸,他們扭斷了他的腦袋,挖走了他的眼睛,有人拖著他肚里的腸子激烈地爭奪著……那個冬天,我親眼看到青花灘最后一個人被一群野獸分食掉。而毛孩一直堅信會出現(xiàn)的白虎,終究沒能出現(xiàn)。那年的時間仿佛過得很慢,我們的內(nèi)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抽空般。但是很長時間過去了,那只白虎也依舊沒有出現(xiàn)。
2008-12-21于昆明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