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小村叫羅嶺,說嶺又并不是嶺上,只是窩在山腳的幾撮房屋,約數(shù)十戶吧,圍山而筑,此山便是羅嶺山。究竟山借村名,還是村以山名,那就不清楚了。村口一河,蜿蜒于山谷,河從東來,與村子擦肩而過,并無甚粘著,為方便也喚作羅嶺河。河的名字本是不定的,同一條河,在不同的流域有不同的稱呼,出了村口,右行一里就是另外一村——金江,那里的河便以金江名之。好像我國古代的女子,朝嫁張家隨張姓,暮適李生又姓李了。女人是水做的,莫非得源于此?
羅嶺河上橫亙一橋,是長平公路的要沖。自此向西行134里至長沙,往東行142里至平江,一邊是都市繁華之地,一邊是老區(qū)貧苦之鄉(xiāng),這橋如一根扁擔,兩頭擔著。小村因為這特殊的地理位置,而顯示出自身獨特的風格:衣食自足,精神空蕩;貪欲不旺,歲月多余。他們看不起貧窮,又耽于愚昧,笑得很豪放,卻像那敞開的山谷,空空落落。羅嶺山在野巒參差之中兀然拔起,高聳入云,如一尊大佛,庇護著腳趾頭上的小村。河里直管到了春汛,驚濤裂岸,也裂不到村子里去。男女老少齊聚在橋上,竹篙接竹篙,頂端綁一個網(wǎng)兜,把它伸到河面,捕撈從上游漂流下來的乳豬小狗以及日常什物。發(fā)大水的日子人們就像過節(jié),站在橋上看波頭浪尾表演節(jié)目,訇訇的濤聲只當是喧天鑼鼓,全把水的暴戾與瘋狂當作一回游戲。
我很小時,發(fā)現(xiàn)一個不小的問題——我們村子里找不出一家羅姓。比如姓宋的多,姓吳的也不少,所謂“羅嶺”從何而來?早些年我讀韓少功先生的《馬橋詞典》,特別注意到“馬橋”附近也有一條羅江,而且羅江兩岸極少有羅姓人家?!榜R橋”在戰(zhàn)國的楚文王時代曾是從羅國逃亡來的羅人聚居地,少功先生說:“我不能不設想,一次殘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們今天已經(jīng)無法知道也無從想象的腥風血雨,使‘羅字成為了這里的禁忌,羅人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姓氏,隱沒自己的來歷,或者遠遁他方……”我的故鄉(xiāng)羅嶺距離“馬橋”頂多不過三百里,是不是從羅國逃亡出來的羅人也有一支到了羅嶺山下,由于楚兵追剿聲急,他們不得不改姓吳、姓宋等等,而只讓這里的山水永遠記下他們的本來姓氏?以此留下一縷蛛絲馬跡,或許就會碰上一位像我這樣容易困惑的書生呢。
我終于有一次問起父親。他說,那要問村里年歲最長的宋三爺。我去了三爺家。三爺捧著旱煙袋,先啪了幾口,他每說一句話就吐出一縷煙來,這更增加了他話語的神秘感。他說,未曾聽過羅國這回事,但宋、吳兩大姓的來歷有兩種相同的說法,一種說是從北方,最早是從陜西遷到江西,再從江西遷到湖南,才定居這里的;另一種說是很久很久以前從湖北打仗過來的。我不聽還好,一聽則倒抽一口冷氣。我?guī)缀跄軘喽ㄊ虑榈恼嫦嗍呛笠环N,而前一種說法不過是掩人耳目。因為當初追殺羅人的正是楚兵??梢韵胍?楚兵血洗了整個村莊,羅人或死或逃,一個不剩,楚兵見羅人再無還手之力,仗也打疲了,這地方山青水秀,便悠哉游哉地住了下來,樂不思蜀。其中一位吳姓的士兵或軍官,就是我的先人。
當然,這只是一種想象。雖然我寧愿不這樣想,卻不得不這樣想。哪怕它與實際情況有出入,也不會影響其邏輯上的合理性與真實性。遠古時代有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戰(zhàn)亂與逃亡,國家、王朝、家族等,都是建立在誅滅異族甚至同族相爭上,動輒血流漂杵,滿門被夷,姓吳的或姓宋的或其他姓,殺了羅人;以及羅人自相殘殺,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呢?
從那以后,“羅嶺”在我心中已不是一個普通的地名,而是象征性的語義符號,是一個事件、一部歷史、一卷傳奇、一種圖騰。所以,有一段時間,我都不承認羅嶺是我的故鄉(xiāng),這個地名所沾染的血腥味讓我感到恥辱。
宋三爺說,多年以前,羅嶺山頂有一只精怪,頭圓腳短,身上長甲,腳板生蹼,夜間發(fā)出“嗷——”的叫聲,似笑非哭。傳聞這一叫便是它餓了,要吃未結(jié)過婚的少女。故日落暮起時,女孩們?nèi)P(guān)門閉戶,鎖在深閨。男孩無女孩湊興,也覺索然,或邀了一起打牌、喝酒;或到鄰村去尋釁鬧事。單獨走在山道上的必是膽大包天之輩,倘若疾走時撞了幾聲“嗷嗷”的長嗥,便立地毛骨悚然,倉皇四顧,落荒而逃。小村的每一個夜晚都被這種恐怖和無聊拉得長長的。
村尾是小學,一排排土墻圈成四五間教室,中間插了幾套老師的房子,辦公與居住混用。東邊金江、北邊紅橋和羅嶺三村共著這一所學校。有一年,學校里來了個師范畢業(yè)生,姓任,個子不高,眉目清秀,鼻梁上架副眼鏡。村里人曉得這架勢,都很尊敬他。任老師對他的學生成績?nèi)绱酥钍种?他要留學生的校,給學生開小灶。學生們說晚上有精怪,要吃人的。他一愣,弄清是怎么回事時,在課堂上對學生說:“那不是精怪,是一種叫貓頭鷹的動物,它不吃人?!睂W生半信半疑,回去告訴父母;父母半疑半信,又告訴家里的老人;老人說不管怎么說,有人看見那身長腳短之怪物,不可不當心。至于誰看見過,誰也說不清。
我問宋三爺是否看見過那只精怪,他吱吱唔唔半天,后來告訴我,他哥哥宋大麻子年輕時去羅嶺山砍柴,忽然看見一只玄鳥,全身烏黑,眼睛像個小山洞,站在山頂比人還高。宋大麻子身強力壯膽子大,他想用扁擔從后面去襲擊它,不料那鳥早有防范,張開比紋帳還寬的翅膀把宋大麻子扇得一滾。宋大麻子一直滾到山下,人事不省,被找過去的村里人發(fā)現(xiàn),才把他救了過來。宋大麻子從此體弱多病,嘴角流涎,沒多久就死了。宋三爺說,他幾次上羅嶺山,沒見到精怪,因為他根本不敢去山頂,只在半山腰瞅瞅就下來了。說到這里,宋三爺忽然眨眉弄眼,現(xiàn)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活躍與頑皮:“你看怪不,任老師來之前,那家伙三天兩頭晚上叫,叫得人發(fā)毛;他一來,那家伙乖乖地叫都不叫了,現(xiàn)在再沒聽村里人有誰說見過那只精怪?!?/p>
任老師后來成了宋三爺?shù)呐?。宋三爺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樣稱自己的女婿為“郎崽子”,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樣稱他為“任老師”。
任老師當初來到羅嶺小學,學校住不下,村里安排他住在靠近學校的宋三爺家。三爺家房多人少,只父女倆,是他四十多歲得的,視之如掌上明珠。女喚艷陽,年方十八,眉臉像是裁出來的,端莊清雋,擷山水之秀,鐘日月之華,皮膚嫩中帶黑,綻顏一笑的時候,極像熟透了的葡萄,晶瑩剔透。山里人媸容屢見,間或有麗質(zhì)如出水芙蓉,似集眾妍于一身,以一俊遮百丑。
艷陽因母早喪,家中無勞力,讀到四年級便輟學了。她白天輾轉(zhuǎn)于田園菜畦,晚上要任老師教她認字。三爺在一旁吸著煙斗,默不作聲,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微微沁出笑容。有一天,艷陽叫任老師去她的房里教她讀書,開始書聲瑯瑯,后漸小、漸小,至無。旋即有桌椅不斷移動發(fā)出的音響,急促而沉郁。三爺摁滅煙袋,輕嘆一聲,走出屋子。屋旁菜畦靠山的一角是老伴的墳。他走過去,坐在墳坎上,又點燃手中的煙袋,若明若暗的煙火撕碎了漆黑的夜。月亮破出云來,恰在村子的上空,撒了滿山滿坡的銀白。
一個月后,任老師和艷陽結(jié)婚了。不久,另一個老師調(diào)出村子,夫婦倆就搬到學校,任老師當上了校長,艷陽則在食堂燒飯。學校從此紅火起來,不斷有人考上中學。我發(fā)蒙時,任老師已年過三十,他們沒生自己的孩子,卻把心血全潑在了孩子們身上。
我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村里第一個在省城工作的人。十年前,我抽暇返鄉(xiāng),得知宋三爺已在92歲的高齡上去世。我見到任老師,即將退休的他霜侵兩鬢,老了許多。村子也大變了,原來的茅籬竹舍幾乎銷蹤匿跡,學校蓋了一棟樓房,有了風雨操場。任老師仍然擔任著校長,師母管了廚房、豬欄和菜地,她依舊桃紅李艷,灼灼生輝,當時我覺得村子里唯一沒變樣的,就是師母了。
而變化最大的,是羅嶺山和羅嶺河。羅嶺山竟然被挖掉了半邊,好像中風偏癱、半身不遂的老人,齜牙咧嘴,渾身黑瘦。任老師說,早幾年,一些人吆喝著要開發(fā)羅嶺山,說山上有煤。結(jié)果折騰一氣,煤沒看到一兩,山卻成了這個樣子。羅嶺河邊上多了兩個廠,一個是挖沙廠,一個是磚廠,原來清清湯湯的河水變得亦泥亦漿,流都流不動。當時,我的心里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這個村莊將會消失。以至于父親去世后,我好多年都沒回過老家。
去年秋天,我終于按捺不住,再次回到羅嶺。路倒是好走多了,原來近三個小時的車程現(xiàn)在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我一直進到村里,都不敢相信我是回來了。除有些還能憶起的、變老的面孔,他們喚著我的小名,讓我感到親切外,那里的山水已一片狼藉。羅嶺河的河道上只能看到沙礫,看不到水,沿岸長著齊人深的草木。我走到河中心,終于看見幾抹細流,傾耳能隱隱聽到它們?nèi)缙缭V的嗚咽。羅嶺山矮了、荒了、爛了,仿佛一個被人啃了大半、然后扔在那里的土饅頭,底下黑黑的巖層隨處冒出長長細細的、幾近腐爛的樹根,它們還在做著森林的美夢嗎,抑或它們已經(jīng)成了森林的惡夢呢?
我想起昔日精怪的傳說,才短短十來年工夫,羅嶺人差不多沒有關(guān)于它的記憶了。宋三爺說過,自從任老師來到羅嶺,就很少聽見過精怪的叫聲。我現(xiàn)在認為,這也許只是一種巧合,真相極有可能是——當任老師來到羅嶺的時候,人類活動已經(jīng)把那只貓頭鷹從羅嶺山趕跑了,它最終被人類趕到哪里去了呢?不得而知,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楚人趕走了羅人一樣,羅人跑到哪里去了呢?不得而知。在生命的歷史上,總是充滿了這樣的懸案。會不會有那么一天,有一種東西把人類也趕得不知所終呢?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回到這里。任老師垂垂老矣,師母也褪去了紅顏。羅嶺,那個山青水秀的村莊在我心目中消失了。我不會再去尋找我的故鄉(xiāng),因為,這么多年的變遷讓我深深明白,故鄉(xiāng)是沒有意義的。一個人走出去,他可能永遠也回不到故鄉(xiāng)。羅人走了,貓頭鷹走了,宋三爺走了……沒有什么可以留下,除了那個叫做“故鄉(xiāng)”的名詞,將永遠夾在我的靈魂與肺腑之間,仿佛一絲夾在牙縫里讓人隱隱作痛的鄉(xiāng)愁。
作者簡介:
吳昕孺,本名吳新宇,1967年生于長沙。1985年考入湖南師范大學政治系,同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于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均有涉獵,出版《穿著雨衣的拐角》《聲音的花朵》《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遠方的螢光》等各類文集十余部,2004年參加臺北世界詩人大會。2008年獲得新散文獎、《安徽文學》獎?,F(xiàn)為湖南省詩歌委員會委員、湖南教育報刊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