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神話學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女性主義神話學的崛起,女神在神話研究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人類社會由狩獵時代過渡到農耕時代,這給母神崇拜帶來了新的重要內容。女性自然地同生養(yǎng)農作物的土地發(fā)展起象征對應關系,這便導致了遍布全球的“地母”崇拜。

華夏民族最早崇拜的地母神是女媧。應劭的《風俗通義》(《太平御覽》卷七八引)中保存了關于女媧造人的神話:“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在此神話中,女媧造人所憑借的僅僅是黃土,而土所表征的也就是大地。大地生長出植物,人類社會中母親生養(yǎng)子女的現(xiàn)象正與之相似,由于“類比”這一神話思維模式的基本邏輯使然,“以地為陰性名詞,圖像作女人身”,并由此產(chǎn)生地母崇拜的現(xiàn)象。事實上,女媧在國人的觀念中就是作為“地母”偶像的原型?！侗阕印め寽分姓f:“女媧地出?！苯裰畬W者亦肯定,“女媧既是地出,就帶著莊稼神兼土地神、泥土神的性質?！迸畫z作為大地母神,不僅靠自身生殖出了人類,而且兼農業(yè)生產(chǎn)的保護神。

撇開神話,我們單就漢語中“生”字的原始表象而言,就可以看出原始先民的“地母”信仰,可以看出先民意識中的大地是同母親的生育特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在甲骨文中,生育之“生”字的字形,取形于一棵從大地的泥土中生長出來的小草。中國哲學非常突出地表現(xiàn)著“生”之精神,生育、生命、生態(tài)、生機、生氣、生生不息,而所有的這些內涵最初都不過是源于一棵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小草。人類的生育的“生”也像大地吐生萬物一樣,一棵從大地的泥土中生長出來的小草,幾乎代表了“生”的所有內涵,包括人類的生殖。人類生育過程,只不過是人類母親模仿和重復生命在大地子宮中的孕育行為,女性的生產(chǎn)也就是微型的宇宙生產(chǎn)。

所以,對大地母神的崇拜,體現(xiàn)了原始先民的“生”之觀念,而這種“生”之觀念又與大地緊密相聯(lián),他們的生命、生存深深地依戀著大地,就像大地上生長的一切植物一樣。這里的“生”不僅僅包括“生殖”的內涵,更重要的是,它包含一種對“生機勃勃”、“生生不息”的追求。祈望大自然萬物繁茂、充滿生機,更祈望人類能夠生生不息,永恒地生存于這樣生機勃勃、萬物繁茂的大自然中。

二

晉人揚泉《物理論》云:“炎炎氣郁蒸,景風蕩物,地之張也;秋風蕩生,涼氣肅然,地之閉也?！边@段話中值得注意的是“張”和“閉”,正是由于大地母親在春夏之季張開大口吐出熱氣,萬物才得以生長;反之,秋冬季節(jié)的冷風涼氣使萬物凋零,正是由于大地之母閉合大口的緣故。一張一閉,一生一死,一善一惡,也就是榮格所說的母親原型中的“可愛的母親”與“可怖的母親”。葉舒憲認為,地母神變成一對女神的情況,在中國表現(xiàn)為空間上的對立母神,也就是所謂的“東母”和“西母”。女媧和西王母就是東母、西母的變形?！霸谏裨捤季S中,空間方位和時間觀念都不是純然客觀的范式,它們同時也是價值范疇,具有相對固定的原型意義。東方由于同春天相認同,在空間意義之外又有了生命、誕生、發(fā)生等多種原型價值?！睎|母便自然地與創(chuàng)造人類及萬物的女媧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西方模式與秋天呼應,代表著生命的衰敗和死亡,西王母便與西母對應起來。關于西王母,《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有如下記載:“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也就是說,西王母最明顯的職務便是主刑殺,為死亡之神,是女媧的截然對立面。然而這兩個截然對立的女神仿佛又是一體的,她們是同一個承載了生命的大地。植物于大地的泥土中萌發(fā)生長出來,最終它的根莖枝葉連同種子一起又都同歸于萌發(fā)了生命的大地泥土中。神話的類比思維認為,動物和人其實也同植物一樣,由大地母神創(chuàng)造了生命,最終死亡又回歸大地,回到“大地母親的子宮窩”,(同植物一樣,回到生命孕育萌發(fā)的所在)。或許,正因為此,中國古人才總是要土葬,死后要入土為安。

大地母神的崇拜,反映了原始初民的生死觀念。在遠古蠻荒的時代,原始初民逐漸萌發(fā)了生命意識,然而伴隨著生命意識的覺醒,他們又不可抗拒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脅。但是,這種促使他們覺醒的原始理性又使他們對生命的本質有了一種自我界定:生與死的輪回正如晝與夜的交替,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正如黑夜之后,白晝總會來臨一樣,人的生命也如此輪回,死亡不過是再次回到生命的起點。神話思維的想象,使他們擺脫了對死亡的恐懼。如此說來,死亡之神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因為死亡意味著回歸母體,死亡亦是生命的重新開始。一些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實了原始人的這種生死觀念,上古時,有的墓穴,就以女陰的形狀為入口,以此來寄寓古人的再生愿望;還有甕葬,也是一個很好的明證,甕的形象象征著一個子宮,死者被置放頭部向下,如在母體內待產(chǎn),寄寓了古人再生的愿望。

對于原始初民來說,無論是生,還是死,他們對大地母神都懷有深深的依戀,他們就像植物一樣,生,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死,又歸于大地。因此,他們不僅崇拜創(chuàng)生之母,同樣也敬畏死亡之神。死亡即是回到宇宙大化中,回到生命的起點處,大化流行,生生不息。正是因為大地母神在他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無論是面對生命,還是面對死亡,他們都不會像現(xiàn)代人這樣有如此多的精神壓力和心靈困惑。他們就像還沒有長大的孩子一樣,生活在母親的懷抱中,不知道什么是煩惱。而生活在鋼筋水泥城市里的現(xiàn)代人,在忘記了大地母親的神圣性的同時,也忘記了人類生存所必不可少的一項需要:扎根。他們生活在高處,心靈也漂浮在空中,沒有依托。

三

據(jù)《圣經(jīng)》描述,人類最初生活于“伊甸園”中,無憂無慮。其實,在中國神話中也有類似的描寫?！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描述了一個極度豐饒之國,這里有大鳥蛋可以隨便撿食,有甘露可以飲用,“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自存”?！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甚至有這樣的記載:不績不經(jīng),衣也;不稼不穡,食也。

這完全是神話思維對“原初之美好”的回憶與向往,是典型的伊甸式樂園。仔細想一想,這樣一個“樂園”,其實就跟胎兒所甜睡的子宮差不多。從“心理分析和原型模式看,不織而衣,不耕而食,只有胎兒在母腹里才能實現(xiàn)?！绷_海姆曾經(jīng)論證:原始人對“世界”的構想,來源于胎兒對子宮的感覺。神話和神話思維對于“原初之美好”的回歸,實際上就來自于這種胎兒對母親子宮的感覺,這種感覺存在于人的深層記憶中,在對這個世界進行構想時,它無意識地發(fā)揮了作用。

母腹是最大的單純、潔凈、安適、幸福、快樂和溫暖,而人的出生就是離開這樣的境地。其實,人的出生就是一種被拋出的狀態(tài),離開了溫暖安適的母腹,也就是離開了人最初的“樂園”。隨著人慢慢長大,又漸漸脫離了母親的呵護,離開了父母筑起的溫暖的巢穴,進入到了艱辛、紛擾的人生況境,體會到了孤獨、疲憊、無奈、迷茫的人生況味。于是,便渴望回歸到那個單純、潔凈、安適、幸福、快樂和溫暖之地?！盎貧w”也就成為文學藝術經(jīng)久不衰的母題,回歸的愿望源自于我們對母親的依戀之情,源自于我們對母親曾給予生命和安全的追憶。

回歸母體是人類永恒不滅的歸根渴望,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種渴望是被壓抑在潛意識層面的,人類對于母腹的感覺,也處于人的深層記憶中,不易被發(fā)掘。被壓抑的性本能可以升華為文學藝術,這種回歸母體的歸根渴望同樣也可以升華為文學藝術,回歸、生與死便經(jīng)久不衰地成為了文學藝術表現(xiàn)的母題。當然文學藝術并不直接表現(xiàn)回歸母體,但無論回歸的內容是什么,在心理上,總是這樣一種渴望在起作用。并且,這種渴望似乎擁有更為強勁的力量,經(jīng)久不衰。

大地的墳墓,亦是大地母親的子宮窩——人類最初的樂園,沒有艱辛的勞績,沒有世事的紛擾,沒有疾病,也沒有痛苦。在原始先民那里,死亡,不像唯物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僅僅是終結。在他們心目中,生命永恒循環(huán),死亡不過就是回到宇宙大化,進入新的輪回。死亡,也就是重新回歸到大地母親的子宮窩,回歸“樂園”。正是這種“集體無意識”的作用,回歸母題才成為人類永恒不滅的歸根渴望。

這種永恒不滅的歸根渴望在兩種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入:一是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它以極端的形式突破意識的外殼,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恐懼和對死亡的迷戀,幻想中,死亡就是回歸大地,回歸母親的子宮,回到人類最初的“樂園”,這不正是原始先民的死亡觀念在以“集體無意識”的形式發(fā)揮作用嗎?二是在詩人、藝術家那里,它以變相的方式發(fā)揮作用,于是便出現(xiàn)了以回歸為主題的文學藝術。他們是整個民族甚至整個人類的代表,把壓抑在集體無意中的永恒的歸根渴望發(fā)掘出來,并把這種渴望演繹得淋漓盡致,創(chuàng)造了各式各樣的回歸原型。幾乎每個時代、每個民族都會有這樣的代表,因此,回歸成為了文學藝術永恒而又普遍的母題。

李紅英,蘇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