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夢婕
剛剛又夢到他了,他轉身進入樹林深處的樣子,我的身體變成了透明體,我想叫他,可是叫不出聲,我想動,可是動彈不得。我在夢里難受著,哭醒過來。
我忽然覺得我離他好遠好遠了。
于是想到一句話,濟慈寫的,“你遠在人群中”。
想起小時候,奶奶總是每天走上那么一條長長的路,走進人群,回到那個守了很久守得很舊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奶奶奄奄一息時被背了回來,直到最后奶奶遠在人群無法言語,直到今天奶奶灰飛煙滅瘦成了一個稱呼。
奶奶死了,她靜靜地躺在棺木里,我望著她安詳的面容,淚流滿面。獨自一人在院子一角堆沙子,我用濕濕的沙子堆了一座圓圓的城堡,那是奶奶教我玩的。小時候我只玩那樣一個游戲,因為我只有一個伙伴。
我一直在琢磨,一個人在家時,爺爺會想些什么;一個人在人群中時,爺爺又會想些什么。是笑了、哭了,還是沉默?他一個人,會感到寂寞么?
一個人在一段歲月的末端最為感傷,青春的末端,人生的末端。他一直活在回憶里,一直都是。
外面下雪了,誰的心碎了,漫天飛舞。記得在《散文》上看到過一篇文字,雪天誕生了兩座城市:生者的城市和死者的城市。這是兩座幾乎一模一樣的城市,它們在空間和時間上也是一樣的。我們在紙上寫下城市名字的時候,其實在寫另一座紙上的城市。雪天,作為生者的城市消失了,她不是消失在雪地里,而是消失在記憶的天空——另一座死者的城市誕生了。雪天,她的獨到之處在于她能一點一點挽留你的記憶,所以即使過去了十年,二十年,每當你回憶這場雪,如在昨日。這種感覺與突如其來的愛情相反,那是走向毀滅的每一天,讓雪花記住的日子來得很緩慢,她同時占據一座城市的記憶,先是山上的小草,然后是河流,街道兩旁的梧桐,房屋的門窗。
記得跟小哥哥去看話劇的那次,那出喜劇落幕時,演員唱了一曲搖滾,他歇斯底里的生命的呼喊,令我的血液凝固了,壓抑得痛到無法呼吸,我窒息其中,無法自拔。那種繁華后的落寞之感,我聽著聽著,感覺到心很疼很疼。我記得那場話劇令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我聽著那曲搖滾的曲子,潸然淚下。那一刻我才微微喜歡上搖滾,喜歡上那種在孤獨中嘶叫的靈魂。
“大隱隱于市”或“隱于朝”,在“茫茫人海荒原”的孤獨才是更深的孤獨。
我總是處于這種孤單而荒涼的獨處中,再沒有什么比在人群中更感到孤獨可怕的了。一個男孩曾說我的才情全是由我的寂寞流出的,他說海貝受了傷,從身體里生出珍珠來,而我就是一只受傷的海貝。
曾讀到一篇文字,有心的木偶暗戀著操控她舞動的線,線卻愛上了牽動他的纖長晃動的手指。那只木偶最終心力交瘁、粉身碎骨。
那么好的文章,那么明了的意象,那么強烈的孤獨而且不肯同流。我將它貼近心口,感受著它的呼吸。
又在一本書上看到:愿意為之而死,你才能借之而生。
我不是木偶默劇里的木偶,我始終有一種無所依托的感覺。
我有時候會設想這樣的場景,設想我未來的繼父或者繼母,我對著這樣陌生的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叫爸爸媽媽,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會是怎樣的感覺,會不會感到萬分的傷感和落寞。
那時他們都有了新的家庭。而我呢?還有什么事物是真正屬于我的呢?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是真正值得我去依托的呢?
我看著自己童年的照片,眼淚靜靜地滑落。我如何能從一張薄薄的童年照片里,推測出命運的無情變遷呢?
有時候我靜靜的坐在凳子上,將自己蜷縮起來,仿佛四周都很寒冷。我在想念你,我一心想著你,在心靈深處始終和你單獨呆在一起。我感覺自己被分裂了,一個我停留,忘記了你,另一個我繼續(xù)前行,永遠無法忘記你。
有時候我會望著頭頂的天花板,我靈魂中的女子,她怯生生地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我的眼淚靜靜地滑落下來。另一個我,正奔跑在冰天雪地里撕心裂肺地流著淚吶喊。
壓抑了近二十年的愛,郁結其中,無從施予,無從表達,無從接受,但是悲寒、蒼涼、幽怨,刻骨銘心。它們一瞬間從體內涌出,像一雙雙蝴蝶飄到天上,那個我筆下的我臆想中的女子,哽咽著喘著氣,終于流著淚死在對他無盡的想念中,她至死都沒有說出那份愛。
張小嫻說,“愛是美在無法擁有。”她還說過,“愛是很卑微,很卑微的,尤其是當那個人不愛你的時候?!?/p>
意念中有很多的愛情令我痛徹心扉,我時時想起《天下糧倉》里那個叫做柳含月的女子,她是入了化境的人,她才情無雙,卻最終為深愛的男人化為紅燭??墒悄莻€男人從來都沒有愛過她。
想起她掛著慘笑蒼涼凄然地說,“這個‘愛字,是我柳含月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才說出口的。我在等著能接受這個字的人。我想總會有一天,會有一個男人把這個字捧接過去,像一顆種子那樣播到他的心里??墒?這個男人,沒有讓我等到。而且,永遠不會再讓我等到。此時,我把這個字說了出來,它已經不是一顆種子了,它已經是一朵燭火,一朵隨時要熄滅的燭火?!?/p>
《天下糧倉》,悠遠蒼涼的一部傳奇。就是在這轟轟烈烈的一部劇里,我看到了整整一個世紀。
她跳進滾燙的紅燭水中,灰飛湮滅,生命融化為一片紅色的眼淚,凝聚成一個巨大的紅燭,靜靜地照亮她愛的男人。那個男人面對著這柱紅燭,淚流滿面,他親眼看著那柱紅燭一點點地燃盡。
這是大約七年前看到的情景,卻如此深刻的令我永遠銘記。
我亦愿意成為如此的女子。
我所知世上最悲哀的愛情,是一個唐朝開元年間的宮女,一生不允許愛,注定要孤獨終老宮中的女子,在一次縫補戰(zhàn)爭歸來的士兵的衣服時,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今生已過也,愿結來生緣”。
我每次想起這句詩,內心深處都會有一份深切的揮之不去的悲傷。后來的很長時間里,我也一直沒有從那種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一個注定一生被奴役而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女子,被剝奪了愛情的權利,只能嘆惋自己今生的命運就是如此默默的終老,此生所無法得到的這份愛,只能寄托于來世。
我一直在想,她心中愛上的那個男人,會是誰呢?是皇上,侍衛(wèi),還是別的什么人?她始終沒有在歷史上留下答案,因為她只是個宮女,她的一生,本該是最悲哀而無奈的人生,但是皇上最終將她賜婚給那個士兵,也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了。雖然士兵是她素昧平生的人,但是她內心到底是有了依托。不知道她在生命中剩下的歲月里,會不會思念著那個她曾想愿結來生緣的男人呢。
恍然回憶起了那次地震,樓晃動得很厲害,頭頂的風扇在左右使勁地搖擺,仿佛快要掉下來的樣子,所有的同學都在逃命。當時,我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一個內心沒有依托的人,如果死了,是不是也不會被人去牽掛呢。這真是一種深刻的悲哀。
想起小時候死在我懷里的一只小狗,它是我孤獨時的玩伴。每次看到它,我內心里總能涌出滿滿的愛意,小小的它填滿了我的整個心房。它病了,疲憊的躺在我懷里,還勉強抬起頭來看我,黑黑的眼睛里充滿悲哀。黑暗中,抱著它由溫暖漸漸冷卻的小身體,我們彼此憐惜的親昵著。我淚流滿面。后來它死了,我一個星期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總是默默的掉著眼淚。
于是明白了,愛或者不愛,當他要離你而去的時候,你怎樣都無法挽留。
失去,無法忘記,永遠是我心上難以愈合的兩道傷。
于是明白了,即使你再愛一個人,當他將要死去的時候,無論你哭天喊地,無論你將所有記憶焚毀,你都無法挽留,你只能默默的悲傷的望著他離開。那些記憶,是無法焚毀的,燃起了就是燃起了,到最后會將你的心燒成灰燼。
于是明白了,即使你再愛他,當你將要死去的時候,他可能不會記起你的一絲一毫,你在他的記憶中早已變成了一個符號。你化成灰了,他的生命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因為終不是一體,因為再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人類最終極的孤獨。
生命如此脆弱,轉瞬即逝,來不及道別。你小心翼翼地去靠近,還是會選擇躲開。轉身離開,就是一生一世。
其實我不想來到世上。
錢鐘書說,目光放遠,萬事皆悲。
我沉入水中,仿佛是沉入子宮的羊水里,我無法呼吸。
我轉身,看到他進入樹林深處的樣子,我的眼淚流下來,我想叫住他,可是我喊不出聲,我窒息得無法言語,我喘著氣哽咽著,動彈不得。
猶如那場不醒的夢境。
我想要的,想得到的,從來都不屬于我。
他遠在人群。消失不見。
今生已過也,愿結來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