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現(xiàn)北京大學內的那個小湖為何“未名”,有幾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未名湖是由冰心命名的。對于那些有心“尋找故事”的人們,那位曾流連于威爾斯利女子學院(Wellesley College)校園的作家冰心,那位曾在慰冰湖(Lake Waban)畔寫出“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的名句的才女,她能為這個不起眼的小湖起上如此別致的名字,或許是件風雅的事情。
未名湖是錢穆命名的,這第二種說法聽上去更有根有據些。只是在兩岸關系解凍前,錢穆的名字在大陸還屬于禁忌,所以這種說法鮮有人提起。據說,錢穆命名“未名湖”的說法出自對岸版本的《師友雜憶》,但如果我們查閱原書,可以看到這種“掌故相聞”的說法依然并不可靠。考究起來,在那篇文章里錢穆只是說他提議給燕京大學的建筑和風景“提名”:“園中有一湖,景色絕勝,競相提名,皆不適,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實由余發(fā)之?!币簿褪钦f他只是命名(包括未名湖和建筑)一事的發(fā)起者,而誰是實際上的命名者的問題并沒有解決。
不管誰對誰錯,這兩種看似近似的說法的內涵卻是截然相反的:第一種說法里,“未名湖”是有名字的,它的芳名就是“未名”;而根據第二種說法,這個小湖終究還是沒有名字,“未名”大概是留待將來命名。
命名的由來其實事小,問題的核心,在于如何理解這個形狀不甚規(guī)則的小湖在當年燕京大學校園規(guī)劃中的地位?今日鼎鼎大名的未名湖到底是經意設計的結果,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種看似瑣屑的區(qū)分,卻有助于人們厘清近代建筑史研究和當下建筑實踐的關系——只有跳出靜態(tài)、二元的風格論,才能在長時間的文化實踐中全面地理解“中國建筑現(xiàn)代化”的真正涵義。
今日北京大學的校園原是美國建筑師亨利·墨菲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幫助教會學校燕京大學規(guī)劃的。也正是在燕京大學期間,留下了“湖光塔影”的建筑遺產,傳至今日成為北大師生引以為豪的校園勝跡,并成為罕見的學校建筑中的歷史保護單位。但是,一九一九年左右開始的這段校園規(guī)劃歷史并不僅僅是“有名”而已,它同時也包容著“無名”的含混,使得它在研究近代建筑歷史學者那里成了一個棘手的題目。
迄今為止,“主流”的建筑史寫作是很在乎一個大寫的“意義”的——建筑學院培養(yǎng)的建筑史家的“形成性影響”是建筑設計訓練,看重的是“意匠”的整一性和設計者潛在或顯在的主體意識,而文科(比如美術史)出身的建筑史家則常為宏大的歷史敘事所吸引,這兩者都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對大寫的營造“邏輯”的追索;另一方面,建筑技術的累進和社會實踐的混雜,又使得建筑歷史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偶然性。如果手頭史料湊巧——“證據”不多也不少,人情因緣際會——各種關鍵的“情節(jié)”都還湊合,在“北京城”“元代宮殿建筑”這樣宏觀尺度,或極大時間跨度下,大多是“前現(xiàn)代”的題目里,總還可以羅織出一個有趣的、外行不容易看破的“故事”。可是,如果落實到一個物理觀感猶存、人證物證俱在的詳細個案,人們就很難擺脫這樣的質疑:類似未名湖這樣“有名”的例子到底是境由心造,還是強作解人?
以往對于燕京大學校園的評價大多是在宏觀層面上展開的,且多集中于它的建筑折中中西的努力,褒之者譽為開一時風氣,貶之者謂之不倫不類。但是大家多少忽略了原來建筑實踐的上下文: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看,建筑師的設計原則或許從來就和歷史寫作無關,就像今天大多數(shù)在中國從業(yè)的洋建筑師想都沒想過要通曉中文;從接受者的角度說,一所從無到有的大學的建設遠非一蹴而就的“作品”,而是一個累積漸進的“過程”。一方面,來中國淘金的洋人建筑師看重的,是自己的想法克服重重困難最終實現(xiàn),未見得想到自己會在中國近代建筑史上扮演何種角色(這卻恰恰是癖好“大寫的歷史”的研究者抓住不放的出發(fā)點);而另一方面,由司徒雷登領軍的燕京大學校方,在長達三十年的建校營造中,關心的不僅僅是建筑風格,還面臨很多更為實際的問題,這些問題首先是政治的,經濟的,其次才是建筑學的。
為了解決一個看上去不是“問題”的問題:也即未名湖何以“未名”?我走過了整整十年。從一九九九年專程去耶魯大學查詢美國建筑師墨菲在中國從業(yè)的資料算起,《從廢園到燕園》這本書斷斷續(xù)續(xù)的寫作算是夠曠日持久了——強調這一時間跨度不是為了自詡厚積薄發(fā),而是付出時間的本身確實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我的收獲: 細節(jié),即使十年時間也無法真正深入的細節(jié),為我?guī)砟承┙涍^咀嚼后的得失,可以作為對于中國近代建筑史寫作的一般心得寫下。
通過這個研究,我學到的重要一點是(相對準確的)歷史事實和(絕對主觀的)歷史敘事的區(qū)別——兩者其實都并不容易清晰地界定。北京城的歷史保護那樁公案或許是一個可以比較的例子,類似的時間積累和同樣的寫作卷秩,不同的只是涉及的物理和人事范圍相當懸殊。在王軍的《城記》那個規(guī)模上,北京城五十年代以來的歷史可以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大眾媒體讀者“喜聞樂見”的敘事,但我的例子就不太好說了。
在耶魯大學,我看到有關燕大校園規(guī)劃和墨菲的檔案有整整一屋子,很多貌似瑣屑和“無用”的通信是很多只關心圖紙和“建筑材料”的研究者未曾動過的——沉入歷史細節(jié)的汪洋大海中去的結果有時是令人困惑的。其一,它證明了在各種口述資料中充分戲劇化了的“典故”往往是不可靠的,在書寫歷史的下意識中,即使是當事人對于往事也時常夸大其辭——比如,我了解到,最初墨菲的校園規(guī)劃其實從未認真考慮“未名湖”的存在,“湖光”、“塔影”或許都是源自偶然;其二,面對“無意義”的困惑多少也揭示了種種當代誤讀的人際基礎,與許多純文本的歷史研究不同,人們對于建造環(huán)境的解釋,強烈地受到對于建筑形式的“意義”本身看法的先入影響。
圖畫必有規(guī)矩,“建造”也受到工藝條件和約定俗成的“建筑程序”的影響,這是建筑史上“風格”穩(wěn)定性的來源,或“建筑學”能成為一門學科的前提;可是過濾這種客觀基礎的社會因素自身卻不一定很穩(wěn)定,尤其是在風俗人情劇烈變化的民國初年;而且,更重要的是,營造和意匠在中國的建造實踐中早已存在并且自成體系,而今天的建筑史家用來解剖歷史資料的形式方法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舶來品,他們的言說,不可避免地依賴西方建筑學所創(chuàng)造演化的“平面”、“立面”這套陌生詞匯,這就造成了物理現(xiàn)實與書面?zhèn)鹘y(tǒng)的斷裂、實際觀感和歷史條件的齟齬。
在燕京大學例子中形象地存在著這種斷裂和齟齬。“未名湖”不規(guī)則的形狀基本上來自燕大校址上的舊有地形,但是這種微小的地形起伏在西方人的場地規(guī)劃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九二○年底,墨菲到達現(xiàn)場勘查時看到的“未名湖”其實只是一個淤積成稻田的洼地,他對此地存在過的、傳為清代名臣和舊居的歷史園林毫無察覺,甚至對于北京西郊的地質和地理條件也無合理的估計——這多少對后來的施工條件和建筑造價有所影響;按說,承繼“廢園”而造起一座新的“校園”本是件風雅的事情,但“廢園”和“燕園”的基礎雖是同一片洼地,兩者對于景觀營造的文化闡釋卻有迥異的前提——按照西方規(guī)劃的傳統(tǒng),在一組或多組建筑之間嵌入錯落的水體并不奇怪,但是在如此嚴整對稱的兩組建筑(今北大西校門內一組南北對稱建筑,今北大靜園一組東西對稱建筑)的軸線交點附近,布置如此不規(guī)則的一個小湖卻不同尋常,或者干脆可以說它 “攪亂”了全局;這個小湖的身形非常曖昧,為了便于現(xiàn)代施工,類似尺度的西方景觀項目需要對湖岸的形狀進行規(guī)整,取得可測量和放線的數(shù)值,但是未名湖那樣的人工水體卻基本上只能依賴“手工”維護,這個奇怪的小湖看上去倒更像是“剩下”的天然湖泊,而不像是“規(guī)劃”出來的。
今天綠柳蔭里植被密布的未名湖看來也許沒那么奇怪了。如果它確實是“剩下”的,或是像傳統(tǒng)中國園林中的那樣“隨心”布置的,就像燕園北部的朗潤園、鳴鶴園或鏡春園里的那些真正的“未名”小水塘一樣,我們便也無話可說,可是事實是這個小湖確乎是出現(xiàn)在墨菲當年的規(guī)劃圖紙上的,墨線累累,無可懷疑,在一筆一畫必求諸于繩矩的西方建筑師筆下,它不可能沒有來歷,不可能真的是“未名”而無由的。
如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那樣,燕大校方一九二○年秋購進的海淀校址是一個T字形的不規(guī)則基地,這是上述兩組建筑軸線基本格局的來源,兩組對稱的建筑填滿了校園基地,絲毫沒有考慮基地原有地形的特點,更沒有小湖可以容身的余地。今天未名湖北岸的四所宏大的“宮殿式”(燕大對于男生宿舍舊瓶新酒式建筑風格的習稱)建筑即是東西軸線上的北翼——在墨菲最初的構圖中,并非兩組四座這樣的宿舍就了事,而是最終建成九組十八座!理想的、古典主義的規(guī)則布局硬生生切斷了原有地形的等高線組,一旦得以實現(xiàn),廢園的山水地貌或將蕩然無存。
那么,墨菲的宏大布局為何最終只剩下半邊?這個看似“添亂”的小湖又為何起死回生?
這個故事要從燕大規(guī)劃的方式說起。在今天高?!按筌S進”的新校園建設熱潮中,一所新的校園往往是在一片白地上由規(guī)劃師的大筆一次繪就,但美國私立大學的事業(yè)則不一定有這么順利——它需要兩個條件:前途和“錢”途。當年在華北的美國教會決議成立燕京大學,其振興在華傳教事業(yè)的決心是歷史的必然,而燕大獲得海淀的校址則是偶然,這種矛盾可以用司徒雷登第一次看到燕大校址時的描述來概括:“我看了看,那塊地坐落在通往頤和園的公路干線上,離城五公里……這里靠近那在山坡上到處集簇著中國舊時代一些最美麗的廟宇和殿堂,并因此而著名的西山”。
動人的、如畫的理想是在遠方的視野中,在那里“最美麗的廟宇和殿堂”使得落后的國度一躍成了一個“可敬的古老文明”,美國人在二十世紀初接了法國人美好東方想象的班;可是,另一方面,腳下的一片荒地上什么都沒有,要說服紐約第五大道上的學校董事和投資人慷慨解囊,非要有種不同一般的,甚至是有所夸大的愿景,這種愿景成了在中國發(fā)展的洋建筑師的難得機遇。建筑師不能不把規(guī)劃和建筑這兩種不同尺度、不同時間跨度的工作攪和到一起。為了使得美國的捐款人們可以信服,他們參與奉獻的事業(yè)不是篳路藍縷、風險重重,而是錦上添花,漸入佳境,建筑師需要首先渲染出的不是一座或幾座校舍,而是這些建筑賴以生存的整個校園,就仿佛它已經落成一般。
可墨菲勾畫格外宏大的愿景的熱心并非總是為燕大著想,也不一定是如有的建筑史家想象的那樣,出于他“復興中國建筑”的考量。用燕大校方負責基建事務的另一位“建筑師”約翰·翟伯(John M. Gibb)的話來形容,“墨菲先生是一個絕佳的推銷商,但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工作者”,造價異乎尋常昂貴的第一組校園建筑在燕大校方看來有可能是毫無必要的,在客戶對控制規(guī)劃遠景和營建規(guī)模并無經驗時,鼓噪大規(guī)模的建設顯然有助于建筑師收取設計費(同時,在上海設有辦事處的墨菲事務所對現(xiàn)場施工監(jiān)理的責任則一味推脫)。在建校伊始,燕大校方急于建起基本的辦公樓、教學樓和宿舍樓,以利于一九二四年由城內遷入(實際一九二六年初遷校),對于墨菲的設計幾乎是全盤接受了;但是燕大校方并不是“一群笨客戶”,他們很快就意識到墨菲最初規(guī)劃的脫離實際,接下來的設計受到了嚴格的審查,宏大的建筑規(guī)劃很快縮了水,不但墨菲竭力鼓吹的更多男生宿舍再未建成,隨后建起的卷棚民居式的女生宿舍的人均建筑費用也顯著地低于宮殿式的男生宿舍——但它們本身的風格差異并不能使人了解這背后的原因。
顯然,按營造過程中出現(xiàn)的“意外”的重要性推斷,導致這個小湖得以保留的一系列因素的合理排列應該是:一、因為成本問題,燕大取消了與已建成男生宿舍對稱布置的未名湖南岸的建筑群落,使得墨菲嚴整的古典主義構圖落了空;二、其他一系列實際因素(比如二十年代中國學生中普遍的民族主義情緒)使得燕大決心選擇另一種更不聲張的和更因地制宜的規(guī)劃方向;三、燕大校址的用地規(guī)模已經足以滿足當時的發(fā)展需要,這樣原計劃中的填湖就不再必要(墨菲本人也證實了,新募得的一筆款項使校方有能力購買更多的閑地用于不同用途的營造)……
這無趣的幾點分析,難道真的就是“未名湖”的來歷嗎?限于篇幅在這里我無法交代更多的細節(jié),以上的分析不免予人簡單化的印象??墒?向更多的“事實”中迤邐而去的目的地,或許將是更使人沮喪的是有“事實”卻無“道理”的歷史偶然性的汪洋大海——在這里,人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建筑史家習慣的“風格論”、“創(chuàng)作論”甚至“營造體系論”,在這種唯利益是瞻、有點過于實事求是的動態(tài)實踐中都派不上什么用場。但是,“燕園”的例子里有意思的并不在于墨菲那時而牛頭不對馬嘴的“中國風格”,也不在于那對時人而言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舊日園林,而是這所新的校園自建成時起就是一個積極使用著的場所,它的獨特功能才是自己空間邏輯演進的來源。這種演進只需舉一個例子就可形象地予以說明:燕大校園原本是沒有圍墻的,即令他們購得地產的周邊有零落的屏障,美國傳教士們也認為無關事體,可是這座本該向四周開放的校園竟逐漸地變成了一座封閉著的象牙塔——直接原因,當然是一九二六年間的直奉戰(zhàn)爭引發(fā)的戰(zhàn)亂,可是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間陸續(xù)發(fā)生的事情無法再讓人們忽略“校園”二字的含義了。在燕大海淀校址上誘發(fā)了新一輪“園林”熱的,不僅僅是燕大歷史學家洪業(yè)對于舊日園林的再發(fā)現(xiàn),還有燕大的中外教職員工從不同角度將“中國園林”和中國智識階層聯(lián)系起來的努力;活生生的“燕園”氛圍并不僅僅見于建筑風格和景觀營造,它還發(fā)生在這所基督教大學大力提倡的宗教生活里,點滴積累于時代風云中一片孤島上的個人理想中。
事實上,燕大在海淀建校的時候,“校園”這兩個字還未在現(xiàn)代漢語中廣泛使用——見諸記載的,常常只是“校舍”、“校址”——原因是無論“園林”還是舊的“高等”教育,它們的性質都是私有的,公共教育和開放空間的結合只能發(fā)生在現(xiàn)代社會,而既有公共生活又像世外桃源,既貌似古色古香,又浸透著洋人氣味,這樣的“燕園”注定了只能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北京,只能發(fā)生在由美國旗保護和高額學費支撐著的古都西郊的一隅,只能發(fā)生在一群由宗教團契和理想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年輕人中間。
比較有意思的東西依然還是這個未可有名,甚至一度也可有可無的“未名湖”。這個沒有謎底的故事,起到了有效連接兩種不同層面建筑實踐——生產和闡釋——的作用,而向歷史學家兜售“適應性的中國建筑復興”理論的建筑師墨菲,不過是溝通作者和讀者的說書人之一。這個故事的開始頗為慘淡無緒,但結局卻是洋洋灑灑。想當年,小湖的形狀部分地來自于前清的皇家苑囿——圓明園,可是燕大在海淀建校的時候,舊日湖山已經淪落成了一片水田,看不出往日光景,對洋人建筑師再無啟發(fā)了。時至今日,無名的“未名湖”卻有著充分的文化和現(xiàn)實意義:往虛的方面說來它是“精神的凈土”,是中國當代文化狀態(tài)的某種象征物;往實的方面說,在優(yōu)勢區(qū)位的中關村鬧市旁,這片小湖的周邊成了罕見的一塊低密度地區(qū),而且或將永遠如此下去。
如果沒有最初的那個看似無厘頭的動議,這樣的意義不會產生;但沒有對于尋求意義癖好的暫時擱置,這樣的意義也可能在最初的碰撞中就消磨殆盡。
無論未名湖的由來如何,在保存它自己的過程中,這小湖“未始有名”的曖昧確實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它或許最好地定義了一種跨文化實踐的模式,雖然無從定義而難免含混,但“未名”卻提供了一個富有包容性的闡釋框架——觸一發(fā)而動全身,規(guī)劃意向中一個意義不甚明確的,甚至是有點“多余”的更動,帶動了建筑營造本身的積極變化——這使得我們不禁想起一道經典的智力題:十七頭牛分給三個兒子,老大得總數(shù)的二分之一,老二得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老三得總數(shù)的九分之一,既然不能整除又不能殺牛取肉,該如何分呢?——答案是借一頭牛。類似的,規(guī)整的校園內本無建設“園林”的意向,在當時的尋找故事的沖動中這本是個無害也無用的念頭:燕大校方和墨菲都不會真正清楚,如何把“中國式”的造景理念施之于燕京大學規(guī)劃,他們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寬容它的無意義,將這個形狀不甚周整,意義不太明確的小湖藏頭護尾,擱在后來堆砌的一列土山背后,與土山東面南面整飭的古典主義布局互不相擾;但是,圍繞著保留這個池塘的動議,這個可有可無的小湖卻激發(fā)了一系列巨大而有分歧的興趣,最終導致了一個更加“中國”,卻不復傳統(tǒng)的新“燕園”的誕生。
未名湖也就是那道智力題里“借”來的“牛”。
未名湖的“未名”本是與一個強大而統(tǒng)一的敘事相矛盾的,總結起來,“未名”之所以未名有三點顯著的原因:其一是因為社會實踐的復雜性常常導致規(guī)劃是“拼合”的而非“集成”的,這一點在各種社會情境下都會發(fā)生;其次,是因為在規(guī)劃中浮現(xiàn)的古今、中西這兩組矛盾的彼此交錯導致了一種動態(tài)的、起伏的,甚至是螺旋形的規(guī)劃模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終難以分出前后和高下;最終,是一個多少有點哲學意味的原因,就是在類似規(guī)劃這樣復雜的社會實踐中,“中觀”其實是一種最優(yōu)的解決方案,“未名”所代表的“空”在西方規(guī)劃中是非常罕見的,但是“空”不是“沒有”,相反,它是用“是遮非表”回避現(xiàn)實中的各種矛盾表述來達到各方都能接受的結果——自然,最后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能說是自覺的演進,而只能解釋成在特殊狀況下產生的特殊結果,但它因此也是難能可貴和啟人深思的。
從“廢園”到“燕園”所隱約暗示的新規(guī)劃模式,其實并不是現(xiàn)有規(guī)劃體制所樂于討論的東西,由于它所需要的社會實踐和行業(yè)條件很難一蹴而就,而很可能是下面二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的中國才能到達的境地。但是,做不到并不就等于不說,本來,我們今天建筑實踐的特殊性,便在于它的文化圖像和社會情境間的互相脫離,或“故事”與“歷史”的互相脫離,這種脫離或許是世界上其他建筑實踐的現(xiàn)代性演進中不曾發(fā)生的事情——換句話說,我們不僅有新和舊的問題,還有中和西的問題,現(xiàn)在這兩組矛盾混融在一起到達的復雜程度,使得任何一種想要嚴肅地討論當代中國問題的著作都不得不重新發(fā)明,或回到過去以重新厘清自己的理論起點。
(《從廢園到燕園》,唐克揚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