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夕羽
我高中時的同桌,是一個叫肖強的男孩。班上其他的男生,都似乎在一夜間經歷了一場春雨,蟄伏的青春漫山遍野地破土而出。他們猛地躥高了個頭,有了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冒出了扎眼的胡須和硬朗的喉結,只有肖強,被匆匆而過的青春遺忘了似的,仍是尖細的童音,矮小的個子,潤白的肌膚,在男生堆里顯得格格不入。
男生們都很不愛搭理肖強。他們彼此間的稱呼,是用“男人” 替代的,所以常常會幾天不刮胡子,任它們像田間的雜草,肆虐地爬滿下巴,也會學著電視里的樣子,故作隨意地搭件寬大的外套,斜挎書包,甚至一群群地躲進廁所里抽煙。而肖強,不僅像女孩子一樣地愛整潔,甚至說話的腔調和動作,都像女生一樣地含蓄而羞澀,大家都很不客氣地笑他是“娘娘腔”。每次男生們討論誰的穿著顯得更有男人味時,如果肖強要湊上去聽,他們就要么一哄而散,要么粗魯地推開他,尖利地笑他:兒童不宜,和女生玩去吧。
女生也不歡迎肖強。她們總是幾個人一堆,竊竊私語著穿著打扮和自己愛慕的男孩。所以每每下課后,肖強便虔誠地這里聽聽,那里站站,見大家都不理自己,只好徘徊著回到座位,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靜默而孤獨。
盡管如此,肖強的成績,卻還是像冬日的燈籠一樣,明艷艷地陪襯著他蒼白的青春。他很努力,上課的時候會舉手回答問題,下了課也會追著老師問。我們這所全省聞名的中學,聚集了各地的優(yōu)秀學生,而肖強的成績,居然漸漸地進入了年級前十名,自然成為老師的驕傲。但同學似乎并不因此而改變印象,反而說他幼稚,拍馬屁。有時候老師表揚他,還沒等他嘴角羞澀的笑蕩漾開去,全班就會響起一片戲謔的笑聲,連老師也制止不了。這樣的時候,他便會習慣性地慢慢埋下頭,拿了筆寫寫畫畫,繼續(xù)做題的樣子。
或許他也想嘗試改變自己吧。我們都討厭上體育課,總是懶洋洋地,跑步時常趁老師不注意而偷工減料地少跑幾圈,然后便拿了飲料橫七豎八地倒在草地上。肖強不會。他總是認認真真地堅持著,一圈又一圈。男生看見了,就吹著口哨喊,多跑幾圈,就可以長高啦,而后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堆。
可是,盡管他是那樣地努力,老天卻仍不眷顧于他。高一期末的體育測試,所有的男生都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老師要求的五十個引體向上,只有肖強,做了十來個后,便滿頭大汗,甚至咬破了嘴唇,最后還是凄楚地從杠桿上掉了下來。大家都把這當成一個笑料,說干嗎不和女生一起,做幾個仰臥起坐就可以及格了,反正老師也分不出你是男是女。肖強落寞地跟在隊伍后面,靜靜地聽著大家的奚落,并不言語。或許,這樣的嘲弄,他已經習慣,甚至開始漠然。
上高二的時候,語文老師換成了一位剛大學畢業(yè)的女孩。老師非常漂亮,上課也很活躍,還帶著股大學里的清新氣息。她找同學回答問題時,會用滿眼溫暖的笑意望著他。全班同學似乎都希望能得到她的重視,上課時都精神抖擻地準備著。上《孔雀東南飛》時,因為課文長,對白多,老師便讓我們分角色朗讀課文,她笑意盎然地問大家,可不可以推薦兩位合適人選來擔任劉蘭芝和焦仲卿的角色?全班沉默了一會,然后有人開始喊:肖強!
老師側過好看的臉問,肖強?很多同學開始反應過來,并且?guī)е鲲L頭的意味,整齊地大喊:肖強,劉蘭芝,肖強,劉蘭芝……老師身邊的一個男生還大聲地“解釋”:肖強嗎,娘娘腔,演劉蘭芝,簡直是本色表演哈,絕對最合適了。肖強坐著,蒼白的臉漸漸漲得通紅。本來他又習慣性地埋下頭開始寫畫,可是突然,他猛地拍桌子站了起來。記憶中,柔弱的他從未用過這么大的勁,筆都被震飛了好遠。我們愣住了,然后眼看著肖強牙關緊咬,手狠狠地抖。幾分鐘后,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教室。
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肖強就轉學了。他的書本,是一個老奶奶來收拾的。我們終于隱約知道,肖強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親人,是他年邁的奶奶,奶奶的退休金,一個月只有四百元。所以,他不能跟上同齡人的成長。我們還發(fā)現(xiàn),肖強的書和本子上,都密密麻麻亂七八糟地寫滿了字:男孩不哭!
回憶起來,無論遇到怎樣的冷漠和傷害,他沒有哭過;卻原來,是這一個個力透紙背的字,把他的淚水,困守在眼眶里。而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他柔弱的外形背后,是一顆剛強的男人味十足的心。肖強的位置一直沒有人調過去,那團落寞的空氣像一把刀,狠狠地刺著我們的良心。
多年后,我們知道,肖強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留學海外,也有了俊朗的外形。而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年少時的我們,就不能以一顆包容而溫暖的心,去靜靜等待一個男孩子緩慢地成長和蛻變呢?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