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芒
程菊仙寄來她的《翠羽天遙詩詞選》,使我第一次集中地讀到她平生所作的詩詞,得以較全面地窺視她幽閉的心靈,領(lǐng)略其詩觀詩藝。每擊節(jié)吟賞她的佳句,那些風(fēng)姿綽約、錦心繡口的李清照式的古代才女的影子,總恍惚出沒于我的眼前。
先舉一首詞例,來讓大家領(lǐng)略一番她那“帶雨梨花”的別樣風(fēng)姿。其一組“采桑子”詞的第八首是這樣寫的:
“昨宵一陣芭蕉雨,才過東皋。又過西橋,幾許清愁帳未消。
空懷小杜三生恨,袖舞紅綃,夢醒春宵,鶴唳中天對寂寥。”
情內(nèi)斂,意纏綿,那種沉凝靜穆的清愁,欲說還休的憶念,通過芭蕉雨、紅綃夢、西橋獨步、中天鶴唳,諸般事象物象,如煙如霧,如絲如縷,幽幽淡淡地裊向讀者的心靈,使人不禁為之心動,為之低徊。這種真情深注、意象密合、風(fēng)調(diào)蘊藉、語言精到的詩,集中很多,其詞尤勝。這既是菊仙的性格化詩詞的主要特征,也是她詩詞藝術(shù)造詣高度的表現(xiàn)。詩無個性,言不傳情,怎么也寫不到這樣完美的高度來。詩就是詩人形象的自我塑造。詩如其人,惟“如其人”的詩,才能算作起碼的真詩、好詩。菊仙如不是性情中人,沒有自己豐厚深邃的生命體驗,沒有藝術(shù)上的深潛妙悟,她怎么能寫出這等撩人心魄的詩句來呢?
菊仙詩詞的藝術(shù)功夫,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領(lǐng)會,一是章法講究,一是語言絢麗。
章法方面,有三個特色:其一,動勢行詩;其二,波瀾起伏;其三,尾句宕放。舉其七絕《雁蕩山》為例:
也作仙姑雁蕩來,芙蓉九月插云開。
狂吟有意攜將去,百二奇峰攬到懷。
起句就是詩人的浮想:自比仙姑,來到雁蕩山。接著就以仙姑之目,看到芙蓉峰頂插云而開。不說峰高,只說“插云”,高度自見,且別開生面,富有動勢,而不說峰立,只說峰“開”,這是從峰名上起飛的想象,賦予虛物以實指,賦予靜物以動勢,這一想象真使人感到有石破天驚似的美的震撼力。第三句寫仙姑的狂吟豪情,竟想將雁蕩美景囊括而去,進(jìn)一步發(fā)展了擴(kuò)大了原來的想象,掀起了新的萬丈波瀾,動勢因之被極端強化。尾句承接第三句,把虛擬作了實指性的解釋,其實是以虛擬的具象,充實了擴(kuò)展了第三句的動勢。全篇想象套疊,動勢翱翔,波瀾迭起,氣貫神流。這種浪漫主義手法,固已超出一般,而章法嚴(yán)謹(jǐn),完全符合結(jié)構(gòu)邏輯。且以動勢行詩(這“插”字“攬”字和一“來”一“去”,似有千鈞之力,震鑠全詩)造成的“氣貫神流”,更使全詩凝鑄成一座完美的“銅鐘”,一讀,便悠然蕩出聲聞天地的詩美旋律。
正如慣寫“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李清照,也有“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壯句一樣,慣寫凄清婉約的程菊仙,也有“百二奇峰攬到懷”的豪縱。由此可知詩人感情的復(fù)雜組合,是豪放還是婉約,只是主導(dǎo)而已。記得友人座談吾詩時曾說過:豪放或婉約詩風(fēng),獨擅者固已不易,一身而兼擅者寥寥,蓋思惟力度、藝術(shù)境界低昂有別。程菊仙能兼擅,也可從這一角度見出其藝術(shù)水平了。
再說語言方面,也有三個特色:其一,詞采典雅;其二,組旬精美:其三,語勢暢達(dá)。也舉其《鷓鴣天·讀中國當(dāng)代女性百家詩詞選<情海斷腸集>》為例:
帶雨梨花別樣姿,啼痕粉面掛相思。倚欄惟盼春長駐,待月常憐堞影遲。驅(qū)竹馬。赴瑤池,南柯一夢枉凝眉。落英帳悵難為水,幾瓣香殘幾瓣癡。
全篇運用形象以伸意,有象征,有暗示。最后兩句尤工:“落英”象征“相思淚”,或暗示“春閣怨”。落紅隨流水淌去,這是一般熟用的象征意象,而菊仙及其意,這“難為”二字下得妙絕,可作多義解:落紅不愿隨流水:流水不愿帶落紅;沉重的落紅,流水帶不動……等等。末句約略回答了這“難為”二字:那定因為“落英”載滿了春盡香殘的悲哀和真摯深沉的兒女癡情。這且不贅,只說語言,此篇都具上述三個特色:詞采典雅絢麗,組句非常精美,而語句順暢,詩意通過象征、暗示手法,含而不露,隱而猶達(dá)。所謂“艷詞”寫到這等程度,可謂功夫到家了。
我尤欣賞菊仙詩詞的許多精妙傳神的尾句,尾旬一出,全詩生輝。不妨略抄若干,和讀者共賞:
醒來漫擬題佳句,卻怕鶯啼惹蝶愁。(《晨聞》)我有心泉長不竭,伴君滄海放輕舟。(《有贈》)七彩紛呈多錦繡,更將微笑入新詩。(《雜詠》)曉來依舊關(guān)山遠(yuǎn),猿嘯蒼茫水一天。(《端午遙寄》)而今化作桃花面,尚有微紅似淚痕。(《詠桃花》)眼角流波腮掛淚,仙船何以渡情關(guān)?(《問月》)人間若似情長久,世上應(yīng)無恨別離。(《物語漫擬》)閑情漫把丹楓賞,一片燒云入錦囊。(《賞丹楓》)陽春遍地聞鶯韻,筆醉山河萬里天。(《和馬年小唱》)還向籬邊吟瘦菊,月臨秋水雁空驚。(《轆轤體詩》)
菊仙為人簡素,淡泊自甘,向往禪意。我常心許為《紅樓夢》中的妙玉,詩詞的造詣卻迥乎尋常,其功底,其佳作,放在當(dāng)代詩壇權(quán)衡,亦當(dāng)置于上游。讀者細(xì)讀這本選集,會知道吾言不謬。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她:研習(xí)古典詩詞,不要沉溺過深,甚至仿效。當(dāng)代人寫詩詞,只是運用古典形式藝術(shù),從內(nèi)容到語言,都應(yīng)現(xiàn)代化,亦即用當(dāng)代的語言,表現(xiàn)當(dāng)代人的思想感情,切忌泥古。菊仙如果能在這方面力自扼拔,陳言務(wù)去,創(chuàng)新之舉,我想她的詩詞定會攀登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