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翼

楊翼

兩年前畢業(yè)于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雖然資歷尚淺，筆法遠未成熟，但一直堅信唯有持之以恒地融入生活，方能捕捉到現(xiàn)代都市里不被匆忙腳步所關(guān)注的、但一直都在為城市默默賦予別樣含義的細節(jié)?，F(xiàn)階段的目標(biāo)是在30歲前寫出像樣的作品，至于人生理想，從小時候起一直未變——寫出一部感動所有人的篇章。

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這已經(jīng)是小時候的事了。

一踩就會陷進去的細沙灘如壯實的臂彎，無所顧忌地朝向地平線延展而去。她呼吸著從東邊海面陣陣襲來的風(fēng)努力伸開雙臂，身體后傾曲成弓形，肩胛附近微微作痛，很久很久，讓人覺得永恒是真實存在般地坦然接受海風(fēng)由西伯利亞與白令海峽帶來的一切，一切一切。

舌尖稍縱即逝掠過略顯豐滿的雙唇之間，那原本干澀的表面重又散發(fā)出仿若水蛭環(huán)節(jié)般鮮亮嬌嫩的色澤。她緩緩合下眼簾，唯留嗅覺與聽覺在漆黑的畫布上肆意勾勒出海的肖像。

而如今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景色，便酷似那片幼時曾望見的海。

參差交疊的日光從半敞開式的頂棚瀉入水中，刷了藍色油漆的池底泛出猶如卡夫卡故居墻面般莊重的色澤。館內(nèi)依照慣例播放起了巴赫的《小步舞曲》，海豚們踏著G大調(diào)的樂點用尾鰭調(diào)皮地攪動起水面的金砂。據(jù)說這里的四只海豚訓(xùn)練時如果聽不到這首曲子就死活不肯浮上水面，真是一群獨來獨往的家伙。

開放日的海豚館總有著同表演日截然不同的氣息，身穿潛水服的帥氣小伙悠閑地提著橙色的圓桶在平臺上來回巡視，偌大的場地內(nèi)不時迸出形單影只的哨聲，緊接著便是海豚從半空落下拍擊水面沉重響亮的回音。她提起褲腳走下表演區(qū)的階梯，一眨眼的功夫里，兩只海豚又完成了一套漂亮的交叉騰空魚躍動作，濺起的水花越過隔離幕墻打濕了腳下前三排的座位。遍目所及之處，坐著零星幾對依稀熟悉的身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本該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上，不發(fā)一言地欣賞著海豚們的獨舞。而他們的孩子無一不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玩弄自己的十指，遠遠看去仿佛被什么人下了必須貫徹的統(tǒng)一命令，動作整齊劃一，讓卡琳不由想起掛在鐘表店墻上那無數(shù)疾走不停的壁鐘。

她明白，此刻，這里正是連接另一世界的狹間。海豚的智力水平其實也和這些孩子差不多，惟其如此才能順利地與他們封閉的心靈進行交流，用人類無法發(fā)出的特殊聲波穿透那扇緊閉的門扉與之溝通。雖然這說法欠缺確實的科學(xué)依據(jù)，但科學(xué)迄今不也對這種病癥束手無策，難以自圓其說么？卡琳下意識地嘆了口氣，再次環(huán)顧四周，很快發(fā)現(xiàn)所要找的人就在斜下方的不遠處——和那時相同的位置，紋絲不動地聆聽著什么。那背影像陡然被定格在了眼前的時間中，仿佛那高頻率的動人歌聲能夠治愈的是他自己。

順著他大概注視的方向望去，半圓形的天空中似乎有鳥飛過，依稀看不清確切的蹤跡。在鳥的眼中，他們大概也是同樣豆點般大小，瑟縮在千篇一律的建筑物中與其毫不相干的未成熟的人類罷了?；仡^再次望向他時，出乎意料地，不知何時他已低下頭去，像將自己埋葬在了深深的海底，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

幾乎同時，亦如與生俱來的本能，她邁開腳步。在浪花拍岸的波濤聲傳來之前，她把雙手輕柔地放在了他的肩上。

這是關(guān)于一個女孩與一條地鐵的故事。

先說說時間。

時間是不可逆的，正如我們所定義的“死亡”一樣，具有不容置疑無可辯駁的方向性。所有生物，大凡存在的物質(zhì)都必須嚴格地遵照這種方向性謀求發(fā)展，抑或消亡，任何落后于其步調(diào)甚至反其道而行的行為都是不被允許與寬恕的。但時間與“死亡”之間多少還是有一點本質(zhì)的區(qū)別，“死亡”的不可逆性是建立在“生存”的可逆之上的。換句話說，“生存”可以通過無窮種方式輕易到達“死亡”，而“死亡”卻無論怎樣殫精竭慮都找不到與“生存”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兩者之間橫亙著的是一部運轉(zhuǎn)良好不出紕漏的單向電梯。時間與其決定性的不同便在于此，它并非像“死亡”乃“生存”的相反面那樣令其嘆息，時間根本不給它頤指氣使的人們哪怕是徒呼奈何的機會，因為與之相逆的東西，甚至是定義，一個都沒有。所以世上很多事情都會使人有相同的絕望感。

那時剛剛踏上上海這片土地的卡琳當(dāng)然不懂這些，對于尚處年幼的她來說，世界是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同時進行的：火車的汽笛是一個世界；四只厚重的鐵皮行李箱是一個世界；月臺上列車員揮舞的臟兮兮的工作手套是一個世界；上海站廣場上矗立的塔鐘是一個世界……許許多多的世界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甚至連“聯(lián)系”這種東西有無存在的意義與必要都未可知悉。她只是牽著父母的手，被命運或是其他相似的東西置于了這一場所，被動地去接受世界想要傳達給她的一切。

小學(xué)和中學(xué)期間沒有任何值得特意一提的事情。每天所要做的無非是盡到一個身為學(xué)生的義務(wù)與回報父母教育投資的女兒應(yīng)盡的責(zé)任。上小學(xué)直接步行，初中騎自行車，高中時則由父親開車接送，偶爾出于好奇去乘坐在《新聞透視》里看到的新型公交巴士，但后來覺得上海的這玩意兒變得太過頻繁遂漸漸作罷；與同學(xué)間的關(guān)系總是十分融洽，四處逢源，做起事來得心應(yīng)手，結(jié)果往往也水到渠成。因此沒少被男生追求過，可通常也和同齡女孩一樣無疾而終，弦斷樓空如潮漲潮落。如此一來，久而久之朋友們也對她“外來子女”的身份不以為意，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倒得歸功于她“上海話講得甚是了得”。總之在旁人眼中，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孩子就如同沿著固定軌道滑落的鋼珠，斷沒有偏離正道的可能，照大部分六十年代出生的父母原話：這可是個“高考能加很多分”的“乖囡”喲！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而在這看似月餅背面一成不變的歲月中，有些東西仍然不可避免，悄悄地發(fā)生了毅然決然的改變?？昭壑械氖澜绮恢挥X中已然化為了一個整體。她不清楚自己身體中促使世界驟變的契機究竟是什么，只是等她意識到時，她的喜怒哀樂已經(jīng)能波及身邊的人，而身邊的人也竭盡所能以各種方式嘗試與自己建立聯(lián)系。朋友們開始習(xí)慣喚她“卡琳”，這是某堂英語課上她心血來潮給自己起的英文名：K、A、R、I、N——她非常喜歡這個昵稱，喜歡得不行，仿佛這才是自己置身于此地的真實形態(tài)，一個由自己發(fā)出而不是被動接受的，清清楚楚標(biāo)示她此刻在世界上存在位置的坐標(biāo)。她就是這樣地喜歡，以至于高考時差點錯將其當(dāng)成自己的真實姓名。

來說說海豚，以及地鐵四號線。

上海沒有海豚。原以為有的，以為上?？氨染艿娜鹗渴直韮?nèi)部，什么零件都不缺?？墒聦嵣虾芏嗳酥钡介L大懂事之后方才明白，并非每座靠海的城市都會有海豚的出沒，這一高智慧種群也有他們的喜好與堅持，人們花了很久才明白這點。

和他第一次相約去看真正的海豚是在大二的夏天，周杰倫叫來費玉清同唱《千里之外》的那一年?？赵囍胂竽菐字缓ｋ啾蝗饲Ю锾鎏龃虬\送過來會是怎樣的心情，估計不會太好，起碼沒有歌詞唱的那般浪漫。想海豚的當(dāng)口，童年時的記憶總是如同不小心觸動了老式放映機的手搖，冒出白斑的畫面逐幀浮現(xiàn)于眼前：她想起火車的汽笛、想鐵皮行李箱、想比老家最高的屋子還要高的塔鐘、想父母微顫卻炙熱的掌心。想這想那，想了許多。盡管林林總總都是些久遠的回憶，只消稍一碰觸卻總能歷歷在目，好似她身體里的某個部分一直留在了那一場所，除此之外哪兒都不曾去過。

因為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志愿對象邀請，卡琳罕見地在寢室里花一刻鐘左右時間化了淡妝，在金沙江路乘上四號線，前后加起來不到一小時抵達臨平路站。他身穿淡青色短袖汗衫，搭配一條看起來十分寬松舒適的黑色中褲，手握一瓶雀巢純凈水早已等在出口那里，朝走來的卡琳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默默沿著虹鎮(zhèn)老街北上，一種久違的夏日氣息在此氤氳沉淀。路邊兩側(cè)老式弄堂上了年紀(jì)的屋頂時常突然騰起不知燒什么冒出的白煙，耳邊間或有賣油餅和饅頭的女人厲聲呵斥調(diào)皮孩子的喊聲傳來。舉目望去，每隔幾步便有一家掛著“便利店”名號的雜貨鋪夾雜其中，堂而皇之地賣給未成年人“牡丹”和“紅雙喜”。就是這么一條生活氣息濃得嗆鼻的小街?？兆屑氶喿x著周遭的這一切，然后像電腦存盤一樣徐緩閉上雙眼，將每一幅畫面剪切、翻轉(zhuǎn)、粘貼，比對于心——是的，她的確曾經(jīng)是這種氛圍中的一部分，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許還未記事以前，在來到上海以前。

“聽說，這里曾經(jīng)住過來避難的猶太人，”他開口時，目光仍然停留于腳下前方的某處，“有人砌起水泥墻把弄堂堵了個嚴嚴實實，想餓死里邊的猶太人。對此早就看不慣的老百姓就從相鄰的弄堂把燒餅啊饅頭啊什么的拋進去，猶太人再把酬金或是抵押品扔出來，一來一去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

“這么說來，”卡琳思索著說道,“這兒街邊賣的油條和肉包豈不都成了歷史性的文物？”

“怕是如此，大概都是要寫進地方志的?！?/p>

在等待他繼續(xù)下文的時間里，蟬鳴像永動機般不停地在長得東倒西歪的樟樹枝丫間躁動。夏日午后筆直的陽光覆蓋整片大地?？仗笃沉艘谎壑羔?，透過蒸騰的熱氣，表盤就像被烤化似的活像達利藝術(shù)作品中的典型形狀。信號燈任勞任怨地閃動著，不時滴下粘稠的黑色汗珠。

“后來這群猶太人大多去了香港，有的在那兒終其一生，有的事業(yè)有成后返回這里，蓋起巨人大小的商務(wù)樓，當(dāng)然還投資娛樂項目，譬如摩天輪、嘉年華、水族館什么的，不一而足?！?/p>

“海豚館也是其中之一？”卡琳問。

他側(cè)過臉不知所謂地凝視著她好一會兒，似乎正借此空檔搜尋合適的語句作答。過于認真的神情讓卡琳覺得有些好笑。他的眼中映出的無疑正是自己，可卡琳總感覺他注視的焦點是落在她身后不可能存在的某一處，把任何一元空間解剖切片都找尋不到的某處。

“大概吧?！焙唵蔚幕卮?。“既然是‘滬港合作，其中會納入猶太人的資金也是有可能的，多多少少。”

信號燈由紅轉(zhuǎn)綠。

“海豚的報恩?！笨者~開步伐。

“嗯，海豚的報恩。”

他邊走邊抬頭仰望天際，將視線投向目力所及的最遠處，可那里并非世界的盡頭。他一直認為世界盡頭應(yīng)該生存著一種特殊的鳥，可抬眼望去那里并沒有什么鳥，視野遍處亦如什么都沒有的藍色天花板。

“海豚的報恩。一群喜歡小步舞曲的海豚的報恩?！?/p>

誠然，卡琳對他了解的不多。認識的學(xué)長都叫他小杞、比她年長一歲、個子不高、算不得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家里還有個患自閉癥的哥哥，僅此而已。如若想要了解更多，勢必要付出與之等量或更大的努力，卡琳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點。

每月約好兩次，沒有固定的時間，卡琳都要搭乘四號線從學(xué)校附近的金沙江路出發(fā)，來到藍村路站附近的小杞家?guī)兔?。雖說是以“校園互助志愿者”的名義展開行動，其中也不乏有以此沖抵課外實踐以換取一定學(xué)分的意味在里邊。無論如何，學(xué)校有將之推廣開來并延續(xù)下去的想法，卡琳也并不討厭兩月一次必須完成上交的“志愿心得”。況且她并非以此為豪，只是將之作為生活的一部分自得其樂。若是單純?yōu)榱速崫M學(xué)分，她大可擺出一副二流韓劇中董事長千金的架勢，命令父親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在她的校外實踐手冊上敲滿一百個章，或者干脆為圖省事在網(wǎng)上胡亂摘抄篇論文拼湊起來應(yīng)付了事。可這些壓根都不值一試，不是為了其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胀ζ鹦靥?，她已不再是只能躲在父母身后仰望塔鐘的小不點兒。她想用某種類似儀式——即使顯得形而上——向自己證明她已有足夠的能力把握甚至扭轉(zhuǎn)自己身處的場所，簡言之，冥冥之中，她正在成為這一場所的主人。

卡琳樂觀地估計著這一切，深信這一定猶如胸部會隆起，初潮會到來——自然，卻總不期而至，不勞他人費心。她數(shù)度夢見自己是一只漂亮的毛蟲，無憂無慮地吐絲做蛹，接著只要靜觀其變就能化繭成蝶。

驀然意識到現(xiàn)實遠非如此時，離第一次去看海豚已相隔半年時間。

翌年二月上海難得下了幾場吝嗇的雪。雪下得極具現(xiàn)實感，儼然已舍棄了美感與形式，無法勾起一絲藝術(shù)遐想，其實這么說來所有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概莫如此。單純的雪執(zhí)拗地使卡琳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國》，在她的心間一遍遍刻下宛若葉子姑娘墜落那一晚美麗的星辰?？尚≌f中又有幾次提到了雪呢？卡琳橫豎回想不起，但雪無疑確實地存在于那個地方，在種滿大波斯菊與繡球的花圃里見證島村與駒子的別離，融入舞臺的背景中低調(diào)地履行其有限的職責(zé)。而窗外下的正是這樣一種雪。

從去年年底天氣逐漸轉(zhuǎn)冷的時刻起，卡琳大多時間都窩在寢室的床上，看普魯斯特，看塔金頓與康德，看賈平凹和饒雪漫。書看得累了就歪在墻壁上聽劉文正，聽他唱“我是來自邊城的孩子，揮動丈余長鞭卷入滾滾風(fēng)沙中，奔向無限蒼穹?！甭犃瞬幌掳俦?。偶爾興致所至便套上棉質(zhì)大衣外出看一場京劇再看一場話劇，在熄燈前趕回學(xué)校，妝也不卸倒頭就睡。205室里如此這般的光景持續(xù)了一個季度有余，卡琳簡直化身成了大地回暖后融化的冰塊，雖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得到她的存在，但其真實形態(tài)卻日漸稀薄起來，越來越難把握得住。

“如果你自認為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話，那就試著向我證明，證明你所做的并非偽善?！?/p>

卡琳無法忘卻第一次去小杞家時，他臨別時的話語。這簡直同浪漫派小說手法如出一轍的經(jīng)典問責(zé)曾經(jīng)讓她身臨其境地觸碰到小杞出人意料的冷漠一面。小杞的母親無疑是很喜歡卡琳的，或者說，任何一個有心人都能在初次四目相對時輕易發(fā)現(xiàn)她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zhì)。她的言談舉止間包含有“80后”女孩中少見的知性，一種不僅僅用淺笑娉婷便能深入對方內(nèi)心的能力，這使她總能在朋友圈里游刃有余，只需用纖纖玉手就能輕易推開心靈的厚重閘門?？赵诼L的成長過程中也漸漸掌握了如何將自己的這一本領(lǐng)運用自如，在愈加殘酷的競爭中開辟出一塊塊舍我其誰的領(lǐng)域。是的，她本能地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有主宰的場所，用問心無愧的優(yōu)勢尋求自己的立身之本。所有人不都在享受這一過程嗎？

可為何每當(dāng)耳畔隱約響起小杞的這番話語，卡琳好不容易建造起的城堡總有一隅將會悲慘地崩塌，轟然墜入水中，令她感到全然不知所措。如此看來，他的話的確觸動了什么重要的東西，甚至是她一直以來奉為圭臬的東西，讓她寧愿選擇逃避都不敢去直視的類似罪孽的東西?？詹欢辽佻F(xiàn)在不想弄得太明白，因為一旦處理不慎，有朝一日這甚至將成為抹殺卡琳此人存在的利劍。

凍僵的蝶蛹中是飛不出任何東西的，充其量只是死絕的有機物、枝頭的累贅罷了?？臻_始懂得，成長，有時是件比忤逆時間還要艱難的事。

她依然每月約好兩次志愿服務(wù)的時間，周五一早和他上完同一堂必修課，從金沙江路登上紫羅蘭色的環(huán)城地鐵，途經(jīng)十三站到達藍村路，跨上臺階，刷卡出檢票口，再跨上臺階……一成不變的步調(diào)，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一部分。鋼珠順著軌道滑入預(yù)定的地點，眾人擊節(jié)喝彩掌聲雷動——本應(yīng)如此。只是……

最初走上悠長通明的站臺后，兩人總是背過身，道一聲“待會兒見”后便走向相反的一側(cè)——他走外圈，她走內(nèi)圈。中間橫亙著的，是整座時而繁華時而卻又如同沙漠一般冷清的冬日城市。

“剩下的僅有沙漠。”卡琳反復(fù)囁嚅著早已遺忘出處的這句話，任憑好不容易涂妥的眼影給漸漸濡濕。

她當(dāng)然想問小杞為何不與自己同行，內(nèi)圈行程短、車廂幾乎不聞異味、列車間隔時間也要小得多……如果愿意，她可以羅列無數(shù)四號線內(nèi)圈的優(yōu)點，質(zhì)問他是否刻意為之。但思考良久，她終究未能開口。小杞這么做一定也有屬于他的長長的，難以言表，或是未到和盤托出時間的緣由。這是施助者對于對象最為起碼的信任。而對卡琳自身而言，她更加害怕的是一旦面對小杞的反問自己將無言以對的場面。那無疑是最糟糕的，事情倘若到了那步田地將一發(fā)不可收拾，很多東西會立即死去，彼此間歷經(jīng)歲月形成的平衡與循環(huán)也定將被沙漠頃刻吞噬，一絲帶血的肉末都不留下?？毡阋恢比绱苏\惶誠恐地料理著“距離”這樣?xùn)|西，不時撒些鹽和糖中和其中味道，然后關(guān)上天燃氣閥門解下圍巾，認真地完成兩月一次的心得報告。

“我好像，飛不起來了呢?！笨諏?dān)心她的室友說。

冬去春來。

當(dāng)陽光宛如透過肉眼看不見的薄膜悄然改變色彩的時候，小杞的哥哥愈發(fā)地不安定起來。他時常對著窗外自顧自地喊叫，連續(xù)幾天不愿進食在房間里奔跑跺步發(fā)泄剩余的精力直至深夜；時而卻又突然安靜下來，邊聽電臺里播放帕赫貝爾的《D大調(diào)卡農(nóng)》邊眼神游離地仰望隨風(fēng)飄逝的云絮，但通常好景不長。小杞的母親幾乎每天都陪伴他徹夜不眠，白天又要忙于向鄰居們解釋道歉，很快便勞累過度住進了醫(yī)院，父親又時常加班無法及時趕回。小杞和家人權(quán)衡一番之后，最后決定翹掉學(xué)校近期一部分的課程常駐家中。這也是以防萬一而不得已為之的中下之策，但現(xiàn)今看來又別無他法，任誰也無法預(yù)測這種狀況將會持續(xù)多久?？找幻嫦蛉握n教師說明情況負責(zé)協(xié)調(diào)，一面也增加了去小杞家?guī)兔Φ拇螖?shù)，盡管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不敢肯定能幫上什么，盡管還不知如何證明自己所做的這些是發(fā)自由衷般自然，至少絕無偽善。想到這點時卡琳總不免要唉聲嘆氣一番，一臉不常見的愁云慘霧，引得身邊了解她的人議論紛紛。

偶爾也有形勢所迫而不得不為小杞頂課的時候。每次漲紅臉低下頭為他喊“到！”的那會兒，卡琳總戰(zhàn)戰(zhàn)兢兢，咬牙切齒羞得恨不得立馬翻出窗戶朝不論誰嘶吼一番。大學(xué)校園里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幫異性喊報到的恐怕也只此一遭。

“杞你等著，等你哥哥好些了我就讓你十倍償還我，哼哼?！泵恳淮嗡脊首鹘器锏男θ菟樗槟畹?。事實上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快樂與憂傷，一半以上都已經(jīng)無意識也無條件地給了小杞。笑與痛，他們感同身受的這些是何其相似。

五一假期過后四號線驟然擁擠起來。人們不外乎帶著一臉冬眠醒來覓食的熊一般的容光煥發(fā)闖進車廂，又扳著一副好像對于地鐵里沒有食物這一事實不甚滿意的神情踱出車廂，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移動電視里反復(fù)播了好幾遍濮存昕出演的公益廣告，人們只顧歪在座位上將報紙齊刷刷定格在娛樂版面，瞇起眼縫搜尋“艷照門”的最新報道。唯一一個和卡琳一同看濮存昕的時髦女孩嘟噥了一句“真老！”后把手伸進GUCCI挎包，在里面悉悉索索翻找了半天掏出N95，舞起和梅超風(fēng)差不多長的指甲在鍵盤上撥個不停。

一個普普通通的周六，適合曬襯衫與遛狗的晴好日子?？沾┥细蓛舻姆凵珗A領(lǐng)T恤，外套一件輕柔的坎肩背心搭配純白短裙，腳蹬達芙妮輕便涼鞋，讓人無限遐想新樂路攝影店鋪的廣告版上笑容姣好的女孩兒。十點左右準(zhǔn)時摁響小杞家的門鈴，房間里隱隱飄來類似管風(fēng)琴的清脆樂聲，似乎是巴赫雙簧管協(xié)奏曲中的一支。

“又開始鬧啦？”卡琳順著手的軌跡望著小杞一圈又一圈地往兄長額頭纏上紗布，在左耳側(cè)后方打上活結(jié)再用膠布牢牢固定住，舒緩熟練的動作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如往常，令她想起南丁格爾在克里米亞為英國士兵唱起的安眠曲。

“一早起來就搗鼓個沒完，”他攀上沙發(fā)手拿濕布仔細擦拭飛濺在墻紙上的幾點殷紅血跡，“敲打自己的頭來著。一不注意兩邊額頭就開了花，‘撲哧一下，能夠想象？”

卡琳不知該如何作答。那血跡在陽光的縱容下頑固地滲透進了墻紙的纖維，凝結(jié)成黑紫色的硬塊，連同過去數(shù)次留下的相似的痕跡，如只只丑陋的壁虎牢牢附著其上。這似乎激起了小杞極大的羞恥感，他緊咬牙關(guān)，手臂上條條青筋突起，仿佛瞬間從睿智的警探墮落為了急于銷毀現(xiàn)場證物的殺人犯，和剛才判若兩人般地用力蹂躪著布條?？赡呛圹E卻開玩笑似的變得越來越明顯，突然降臨的絕望伴隨鼓噪的音符向在一旁無能為力的卡琳襲來。她倏然感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從出生伊始起就一直在與什么戰(zhàn)斗著，或許是與眼前這堵遍灑其兄長鮮血的混凝土背后的什么東西，孤立無援地持續(xù)苦斗著。這使她無法抑制地想起去年特奧會上那些同樣智力存在缺憾的人們奪牌后稍顯別扭的幸福表情，他們想必也在另外一片焦尸橫陳的戰(zhàn)場上，與酷似夢魘的什么做著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此刻，小杞和他的兄長都無比渴望得到同樣的勝利，但面前連成一線恍如淵藪的黑斑夾雜著揮之不去的絕望，忿恨詛咒著向其刀劍相向的人們?？沼X得自己已被這兩個人無情地拋棄在了孤獨的戰(zhàn)場上，而他們卻將要面臨被相同的敵人各個擊破輕松收拾的悲慘結(jié)局。我必須得做點什么——卡琳不安地站起身，問他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嗯……再沒什么要做的了，血止住就好了?！毙¤健暗拧钡靥律嘲l(fā)，“喝茶？還是咖啡？”

“哦……咖啡吧，頭疼得不行?！币魂噺娏业淖晕蚁訍焊邢蛩u來，“對不起，每次弄得都好像自己是貴賓似的?！?/p>

“別這么說，這陣子還得好好謝謝你。沒有即溶的了，不介意等？”

“再好不過了。阿姨好些了嗎？”

“嗯，托你的福好多了?！?/p>

短暫的交談后話題戛然而止。兩人靠在客廳餐桌的兩側(cè)，邊聽巴赫的管弦組曲邊緘默不語地凝視著咖啡壺內(nèi)的液體隨著加熱不斷渾濁，融為一體泛出泡沫。靜止的時間里，或許是感到氣氛甚是奇特，小杞的哥哥難得乖巧下來，始終不發(fā)一語，默不作聲地朝自己弟弟的方向不時偷窺一眼。面對面的沉默總會讓她感到連一分一秒間都在被剝奪著寶貴的什么，而她卻對自己究竟擁有什么都渾然不知。她絕不能告訴他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后悔，去年的炎夏，那本是她發(fā)揮自己固有的本領(lǐng)將彼此間心靈拉近的最佳時機，可最終他們還是若即若離，不發(fā)一語地看完了整場海豚演出。正是那時，卡琳察覺到這是自己第一次的完敗。有什么地方不對，運轉(zhuǎn)發(fā)生了全局性的錯誤，讓她愈加看不透小杞的所思所想，這不禁讓她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曾有那樣出類拔萃的能力?？障乱庾R地輕捻裙角，仿佛那是她的存在感，仿佛那里有她的脆弱與罪孽。

耽于在蛹殼保護中享受溫暖的自己，又怎能切身體會到世界的寒冷與迫近的危險？飛不起來的自己，何逞幫得了別人？大概，這在他人眼中便是名副其實無可辯駁名為偽善的自我滿足。

“沒事吧？臉色突然間這么難看？”思緒斷線。意識回籠間，他正往卡琳面前的杯中沖倒煮好的咖啡，“抱歉讓你為難了，沒顧及到你是女孩子?！?/p>

“不不！和這沒關(guān)系?！笨栈琶q解道。心中又涌起一絲難以挽救的自我厭惡。

惱人的沉默在繼續(xù)。

不一會兒小杞站起，打開客廳走廊對角的落地窗。卡琳捧起印有飛翔的海豚模樣的瓷杯，跟隨他的腳步來到明亮的陽臺上。春已漸深，空氣中那季節(jié)特有的堅不可摧的靜謐正在不遠處凝結(jié)成塊。風(fēng)不時席卷來絲絲鳶尾花的芳香，三兩只準(zhǔn)備筑巢的麻雀在香樟的枝丫間上躥下跳然后齊聲飛走。天空從清晨開始顯出久違的藍色，樓下的小徑旁幾個中年婦女圍著回收舊報紙與廢品的人議論著什么，那人起先不時回應(yīng)幾句，后來就索性閉口不言了。間或有本田和邁騰駛?cè)雽值母邫n住宅區(qū)中，拐個彎便不見了蹤影。

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只煙點燃吸了起來。印象中的他并不抽煙，卡琳扭過頭去，表情中含有無法掩飾的些許痛苦。

“去年夏天，不，確切地說是從我們?nèi)タ春ｋ嗷貋砗?，他的情況就一直不太妙，”小杞用夾在指間的煙頭示意客廳的方向，“總是無意義地捶打自己的側(cè)臉，像上了發(fā)條，捶壞一邊再捶另一邊，不是為了表示對什么不滿意或是歡喜，甚至連這種行為是否只是單純地表示行為本身都尚不可知。有點兒類似某種強迫癥，但世界上沒有一個精神學(xué)家能給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人類迄今為止未曾解開的謎團之一?！?/p>

他若有所思地朝虛空吞吐了一口煙霧。鳶尾花的香氣早已散盡，卡琳垂下眼簾，靜靜俯視斑鳩飛過后震顫不已的枝頭歸于止息。

“久而久之，他所做的這一系列行為竟隱隱有了一絲宗教般的意味，而且不同于黑暗時期人類面對未知被動地將其上升為信仰從而形成的那種宗教，不是一回事，他的宗教意義有強烈的先入為主性。這聽起來未免有些離譜，但我是明白的。我時常有這種感覺，每每他掄起手臂揮打自己時，他眼神所注視的并非是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而他之所以要如此執(zhí)著，甚至可以說是奮不顧身地持續(xù)這一行為，為的就是要把自己的靈魂或是體內(nèi)別的什么東西‘趕到另一處場所去，真正的他置身的那個地方?；蛟S這一切說出來實在令人費解，但我是明白的，因為我們是兄弟。”

疾風(fēng)掃過街角，卡琳放下咖啡，伸手撫平被稍稍吹亂的發(fā)梢。遇見小杞后這已經(jīng)是自己第幾次落淚了呢？卡琳記不太清。她固然知性善感，但本不是出生于江南湖畔的女子，若見花摧便要淚灑千行。唯獨這一次有些特別，似乎在淚珠滑落的一瞬間，心中不期然吹起久違的海風(fēng)，咸咸的滋味中帶著淡淡的幸福，還有釋然。

不，我能理解，全部。

“但這樣長久下去畢竟還是不行，”小杞用大夢初醒般的口吻繼續(xù)說道，“因為長期擊打他的一邊耳朵已經(jīng)不靈了，所以任誰在一邊喊罵管教都沒有用，而如果聽之任之，勢必要打到頭破血流腦漿從另一邊耳孔迸出為止。實在無計可施時只能先用麻繩捆著，為此我們還被不明實情的對面住戶舉報過幾次，還好居委會從中斡旋事情才大體平息下來，可今年改選換了一茬兒人后就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出面了，擔(dān)心哪。每次大檐帽跑來了解情況時我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錯了呢？我只是不想讓他跑去其他地方而已，像四處流浪客死他鄉(xiāng)的猶太人，上海也好，耶路撒冷也好，誰都沒來得及報答就匆忙離世，我覺得那著實是一件悲慘至極的事情。可我絞盡腦汁依然徒呼奈何，一個人待在家里時就神經(jīng)兮兮，覺得四周甚至天上總有好事之徒正樂此不疲地觀察我家的一舉一動?！?/p>

說罷，小杞掐滅奄奄一息的煙頭，以打水漂的架勢朝窗外扔去，動作甚是收放自如，一只停留在夾竹桃枝堆里造型奇特的烏鴉被嚇得拼命撲騰起翅膀東張西望。

“說來，高中時學(xué)校里也搞過志愿者什么的。”似乎有所顧忌又儼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稍稍頓了頓話頭，“都是很優(yōu)秀的家伙，志愿填的不是北大就是復(fù)旦。人也都很不錯，一點兒都不怕我哥，還逗他玩兒來著。但不管怎么說后來人還是越來越少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草草收場。也難為他們，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我當(dāng)然能夠理解那個年紀(jì)所背負的一切。況且，長輩對于孩子傾注的所有情感與希望，也許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感同身受。所以呢，我說——”

小杞側(cè)過身，輕柔，又仿佛決定要包容整個世界般抱住了卡琳微微顫動的雙肩。他宛如伸手去穩(wěn)住桌角搖搖欲墜的琉璃杯，堅定有力卻又不失莊重，一個基于禮節(jié)卻又超乎所有界限，僅僅借由體溫便能傳達千言萬語的相擁?？罩?，若不是小杞主動攬己入懷自己也必將這么做，而此時根本不可能存在其他能夠取而代之的方式。他的臉頰留有淡淡須后水的清香，初夏的風(fēng)拂面而過，卡琳的心中漸漸倒映出某個夏天展開雙臂獨自屹立于海邊的那個女孩，她離飛翔曾是那樣的接近。

“所以，快去找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吧。在我這里，你所證明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卡琳?！?/p>

處于年幼的孩子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極度的任性與排外意識是他們共同的特征。而隨著生理的發(fā)育與環(huán)境的改變，他們會逐漸開始嘗試猜測別人的所思所想，將視點從自身轉(zhuǎn)移到他人身上，關(guān)注在同一個行動體系中其他人是如何做的，好奇心與求知欲自然便隨之產(chǎn)生。

而自閉癥的孩子與眾不同的一點就在于，他們在把視點從內(nèi)心轉(zhuǎn)移到世界的過程中存在著程度不同的先天障礙，簡言之，就好像有扇難以叩開的門擋住了這些孩子想要觀察這片美麗大地的視線。門外的父母哭喊著想要告訴孩子拉開門閂的方法，可聲音傳達不到，于是孩子就只能孤零零地被關(guān)在心靈的小屋內(nèi)，連打開門的意識都沒有，一生都無法被社會化；某些孩子還算幸運，命運不知出何緣由為他們留了一道門縫，他們好歹能由此窺見世界的小小一隅，但常此以往也會造成認知的緩慢以及智力發(fā)育的嚴重滯后，被人們草草一并劃為“智力殘疾”一類，甚至與唐氏綜合癥等同視之，錯過干預(yù)或是改善的最佳時機。

而另一方面，當(dāng)這些孩子逐漸強壯起來，身體長久積累下來的多余能量與精力如何得以釋放便造成了諸多潛在的社會問題，這也是自閉癥者難以得到足夠?qū)捜莸脑蛑?。試想只有四、五歲的思維水平又怎能駕馭操控好一副壯年期的身體？當(dāng)人類永遠失去了理性光芒的照耀，生物本能的驅(qū)使讓宣泄的途徑唯有暴食與破壞兩途。這在某些成年的自閉癥者身上體現(xiàn)地尤為明顯：一是他們通常由于嗜食和家庭的過度關(guān)愛體重超標(biāo)，二是行為往往帶有自殘性，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得怎樣傷害別人，所以只能傷害自己。

即便自閉癥給無數(shù)家庭和每處社會帶來的是如此種種的不幸，由于達斯汀·霍夫曼曾經(jīng)對這一群體近乎完美的演繹，他們還是得到了一個耳熟能詳?shù)拇Q——雨人。

雨,城市從某刻起開始降下悄無聲息的雨。雨時斷時續(xù)，地面如宣紙般被逐漸浸染，一點一點轉(zhuǎn)為黯淡。倘若有人大聲提出異議，那厚實敦重的色塊勢必會逃也似的將大地原本的模樣還給世界。可沒有人做聲，他們一如往日默然前行，不存在身后緊追不舍之物，但磨牙聲依舊吱吱作響。天空盡頭橫跨著一條看不見的云線，繞地平線一周緊扼著什么的脖頸。人們感到窒息，唯有雨水尚能滋潤干渴的咽喉，但發(fā)不出聲音的絕望遠未死去。

“小杞，海豚的呼喚真的能治好這種病嗎？告訴我?！?/p>

常常會有其他人的夢，十分陌生的夢闖入熟睡的腦海中。那些主題晦澀，飄渺虛無的場景總恍若指名道姓似的請求卡琳為之繼承，道一聲謝后便鉆入她的意識深處，成為身體無法剝離的一部分久久駐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不曾想竟下意識地將其統(tǒng)統(tǒng)視作自己的夢緊緊依偎，不愿割斷臍帶忍受作別的痛，年復(fù)一年，寒暑春秋?？毡犻_雙眼，兩道鮮艷的紫羅蘭沿著殊途同歸的方向同時掠過眼角，停下，等待。

兩條周而往復(fù)的平行線，明明只隔一座站臺的寬度便可以相交，但為何就是無法做到呢？

什么都不必想了。將此身置于橫貫無盡草原的石徑中央，沒有人會主動迎面走來，若想不再寂寥，全在于自己跨出一步，確實地，或許還必須帶有一絲虔誠地移步前行。

此時，卡琳平生第一次察覺到了自己應(yīng)該主宰的場所。她面向如海面般寬闊的未來，門打開，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此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