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奎 陳 婧
自古及今,莘莘學子在書山學海中尋尋覓覓時,總希望有人從旁指點、開示津梁,少走彎路。因此,在知識界,后生小子請碩學鴻儒開書目之風,綿延不絕;名人前輩們也“樂把金針度與人”,將自己的治學路數(shù)、心得體會悉數(shù)相剖,期使學問的薪火傳承不息。
在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有一則書目與眾不同,特別能吸引人們的眼球:它不僅交了白卷,說什么“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并勸告青年少看、最好不看中國書,而要多看外國書。是誰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發(fā)此驚世駭俗之論?身負垂范后昆之責,卻出語“狂放”,這不是引領青年走向“邪路”嗎?
開出這則特殊書目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思想界領袖魯迅先生。事情的來歷是這樣的:1925年1月,《京報副刊》刊出啟事,征求“青年愛讀書”和“青年必讀書”書目各10部。魯迅先生是文化名人,故在被邀之列。應該報約請,魯迅先生于2月21日發(fā)表了《青年必讀書》一文,作為答復?!毒﹫蟾笨窞榇藱谀繉iT印發(fā)了一種表格,分上下兩欄,上欄是“青年必讀書”,下欄是“附注”。在上欄里,魯迅填的是:“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在“附注”欄里填的是:
但我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干讀者的參考——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時——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尸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卻也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xiàn)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文章發(fā)表后,各種批評、反對的聲音紛至沓來,柯柏森、熊以謙等人撰文批駁,說魯迅的經驗是“偏見的經驗”,說魯迅“淺薄無知”、“糟蹋了中國書”;因魯迅文中提倡“少看(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他們由此推論,看外國書有亡國滅種的危險,甚至暗示魯迅有賣國嫌疑。應該說,這兩位作者的反駁文章無甚高論,他們看見文中有“批評”中國的字眼,并沒讀懂作者的深刻用心,立刻怒發(fā)沖冠,提筆論戰(zhàn)。出于一腔愛國熱情,不必苛責。殊為滑稽的是,竟有一位學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將魯迅的意思完全歪曲,向青年學生泄憤道:“他們弟兄(筆者案:指魯迅和二弟周作人)讀得中國書非常的多。他家中藏的書很多,家中又便宜,凡想著看而沒有的書,總要買到。中國書好的很多,如今他們偏不讓人家讀,而自家讀的那么多,這是什么意思呢!”(出自趙雪陽致孫伏園信,見1925年3月31日《京報副刊》)
對于種種誤解,魯迅一一撰文回應,他用了一個比喻,說明自己“交白卷”的本心:“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shù)年之前,帶些白暴自棄的氣味喝起酒來了……我知道酒精已經害了腸胃……和青年談起飲食來,我總說:你不要喝酒。聽的人雖然知道我曾經縱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1925年4月3日《京報副刊》)縱酒傷身,以此告誡青年不要喝酒,這個道理并不難懂;但是,自己讀了很多中國書,深知其中的毒害,以此勸誡青年不要讀中國書,這個道理不是那么顯而易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的。那么,對于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魯迅何以如此激烈呢?距魯迅“交白卷”至今,八十多個春秋過去了,往事似乎變得依稀仿佛起來。魯迅這份書目,寥寥數(shù)語,只有斷語沒有具體解釋,沒有前鋪后墊,孤立地看,確實容易引起誤解。正如孟子所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筆者認為,要看懂這份書目,必須將其與魯迅總體的文學理念聯(lián)系起來綜合考察。
魯迅的文學觀、文化觀,受傳統(tǒng)文化、西方思想、自身經歷性格等因素綜合作用,形成了極為鮮明的“英雄”、“天才”特色?;谶@種鮮明“英雄”觀去觀照中國傳統(tǒng)文學,他認為中國文學奴性十足,多是為歷代統(tǒng)治者幫忙或幫閑的作品,歌功頌德、花鳥魚蟲,多是不關痛癢;而具有反抗精神、叛逆品格、復仇意識,敢于發(fā)出內心呼聲的“英雄”之作如靈光偶現(xiàn),寥寥無幾,大概只有屈原、嵇康、阮籍、陶淵明的部分“金剛怒目”之作、唐末的小品文、吳敬梓《儒林外史》等少數(shù)作家、作品堪入其法眼。嵇康,是魯迅最摯愛的詩人,他花了23年時間編?!讹导?,前后??边_十數(shù)遍。魯迅何以對嵇康如此“一往情深”呢?就是因為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慘死在司馬氏的屠刀之下,是中國思想界千載難遇的異類,是“精神界之戰(zhàn)士”(《摩羅詩力說》),是魯迅心目中的英雄。千載之下,魯迅仍能從嵇康身上尋覓到精神的溝通,視其為知己。但在歷史上,嵇康如魯?shù)铎`光、驚鴻一瞥,這般人物實在太稀有了。
那么,魯迅為什么要青年多讀外國書呢?他在中國文學、文化中難以引起心靈的交感和共鳴,故“別求新聲于異邦”(《摩羅詩力說》),到外國文學中去尋找同類。魯迅一生耗費了驚人的精力和時間去翻譯、介紹外國文學,他一生譯文著作三十一本,三百多萬字,數(shù)量比他的雜文集和小說集加起來還多,其用意正在竊取外國的革命火種,照亮中國革命的道路。他發(fā)現(xiàn),很多外國文學作品表達了“英雄”的氣概,至少是表達了弱小者的不平之鳴。與他心靈契合的,正是弱小民族或被壓迫階級的反抗之作,俄國、北歐、波蘭等國反映人民痛苦和民族解放運動的作品,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高爾基、拜倫、雪萊、密茨凱維支、顯克微支、裴多菲等人的作品,都進入了魯迅的視野。這些作家“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摩羅詩力說》),他們的作品是心靈深處的噴吐。魯迅勸人少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正是出于這種目的。
巧合的是,在魯迅開這份書單之前兩年,現(xiàn)代史上另一位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思想家胡適也為青年學生開了一份書單。我們把胡適和魯迅的書單加以比較,頗能看出兩人的差異。1923年,胡適應清華學校學生之請,開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其中包括工具書、思想史、文學史諸部類共約190種,涵蓋了四書五經、二十二子、集部經典、明清小說,還包括了若干佛經,儼然一座小型圖書館。今天看來,這些“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即使是開給大學文史專業(yè)教授、博士,也算綽綽有余!清華學生認為胡適開的書目太深、太寬,要求精簡,胡適便在這份書目上加了一些圈,成為后來的“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39種,頗耐人尋味的是,胡適在答復《清華周刊》記者的信中說:“如果先生們執(zhí)意要我再擬一個‘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我只好在原書目上加上一些圈;那些有圈的,真是不可少的了。此外還應加上一部《九種紀事本末》(鉛印本)。”此情此景,令我們想起市場小販為一毛兩毛討價還價的場面,而胡適對青年學子的殷殷期盼之情也赫然在其中了!
兩份書目,兩種性情,兩種思維路徑,可兩人對于青年學生關懷、愛護的“慈父”、“導師”情懷是難分高下的。胡適從學者眼光出發(fā),真心為青年指示治學門徑,殷殷告誡,不厭其煩,呈現(xiàn)出平和親切的長者形象;魯迅則從思想家的角度著眼,以為“立人”比讀書、作文更重要,“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文化偏至論》),以醍醐灌頂?shù)姆绞酱呷嗣托?,魯迅的一生,卻像是思想界的“游牧民族”。有學者做了一個比喻,說胡適是飯,魯迅是藥。飯乃是人生日常所需,而對于于一個病入膏肓的民族來說,藥尤其顯得急迫。在思想史上,他們的意義是不可替代的。只可惜,后人將他們的差異過分夸大甚至對立起來,將他們劃人涇渭分明、互不逾界的兩大陣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們的意義,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通過解讀魯迅和胡適的兩份書目,我們希望人們對兩位思想家、學者的真面目有一個更清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