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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永烈:寫“四人幫”不易

        2009-08-27 02:17:42
        南風(fēng)窗 2009年16期
        關(guān)鍵詞:張春橋華國鋒陳伯達

        陳 遠

        很多人讀著他的書長大,70后出生的一代人,很少有人不知道《十萬個為什么》。

        在上海明達公寓,記者說出一個門牌號碼,保安說:“哦,那個作家?!?/p>

        他是葉永烈。

        2009年初,葉永烈的《“四人幫”興亡》在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因為涉及敏感題材,出版社和葉永烈約定,不做任何宣傳,也不做任何簽售。這是一次靜悄悄的出版。但是很短的時間,這套書已經(jīng)第二次印刷。

        “‘四人幫我都見過”

        葉永烈沒有采訪過“四人幫”。但這4個人,他都見到過。

        1963年,葉永烈從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他聽的第一場報告,就是張春橋作的。

        整個上午,葉永烈坐在距離張春橋十來米的地方,相當(dāng)近。他是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小人物。張春橋給葉永烈留下了深刻印象:“張春橋口才非常好,思維邏輯清楚。在這4個人當(dāng)中,張春橋給我的印象最深,他是個冷靜的人,講話一句就是一句,他的演講,如果錄音,整理出來就是一篇好文章?!睍r隔46年,葉永烈如此回憶。

        姚文元跟張春橋很不一樣。葉永烈見到姚文元,也是聽他的報告,1966年。

        “姚文元文筆很好,但是口才不行?!比~永烈曾經(jīng)專門對比過張春橋和姚文元的文章,葉的結(jié)論是,姚文元的文章“幫腔幫味”比較多,相對而言葉永烈還是比較喜歡張春橋的文章。

        “文革”期間,江青經(jīng)常在北京接見群眾。葉永烈就是在這種場合下見到江青的,他對于江青的印象,更多的是在廣播里聽到江青的報告。“江青口齒非常清楚,但是有點啰嗦,尤其是講樣板戲的時候,會翻來覆去地講,非?,嵥?。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我們一般講比較好、‘比較不錯,但是江青說‘較比:‘較比好、‘較比不錯?!比~永烈說。

        “四人幫”中,葉永烈見王洪文的次數(shù)最多,這和他生命中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1976年,在上海成立過一個“文集內(nèi)片組”,50多個人。葉永烈記得,突然有一天,工宣隊找到他,很嚴(yán)肅地對他講:有個非常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他——擔(dān)任“內(nèi)片組”的導(dǎo)演,必須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好。他的工作就是要拍攝中央直接交辦的影片。

        每次時間都特別緊張,“從任務(wù)下達到出片,最多也就有半個月的時間?!敝醒虢晦k的任務(wù),當(dāng)然要全力以赴。到了后來,葉永烈才知道,毛澤東晚年,要看娛樂性的影片,所以在北京和上海都成立了“文集內(nèi)片組”,專門為他一個人拍影片。

        當(dāng)時的葉永烈把制片廠的人挨個數(shù)了一遍,心中奇怪:怎么也輪不到一個“臭老九”來當(dāng)這個導(dǎo)演。也是后來得知,因為時間緊張,所以在電影廠以手快著稱的他才被選中了。

        王洪文有時候回到上海來審查影片,但是并不多說話,一般就是:“可以啊,好啊。”

        “我要寫‘四人幫”

        1981年,正在閱讀《第三帝國的興亡》的葉永烈,在電視上看到“四人幫”接受審查的轉(zhuǎn)播。他忽然意識到,關(guān)于上海的題材,幾乎被前輩作家寫盡,但是發(fā)跡于上海的“四人幫”,還沒有人寫過。

        他萌生了寫“四人幫”的想法,以《第三帝國的興亡》為榜樣。

        這個題材太大了,一開始葉永烈就感到了困難。葉永烈不得不改變計劃,把最初的計劃拆分成4個子題,分成4個長篇,即《江青傳》、《張春橋傳》、《姚文元傳》、《王洪文傳》。

        寫作斷斷續(xù)續(xù),葉永烈沒有酣暢淋漓的感覺:先寫江青,只寫到江青到延安;寫張春橋,也只寫了他30年代在上海的經(jīng)歷;至于王洪文,葉永烈一開始甚至覺得這個人太淺,沒有什么好寫。

        隨著不斷的深入,葉永烈才發(fā)現(xiàn),寫了王洪文,就寫出了上海的“文革”10年。葉永烈的感覺找到了。寫完王洪文,反過頭來再寫江青和張春橋,一氣呵成。

        1986年,“文革”20周年。漓江出版社知道了葉永烈的寫作計劃。要去了葉永烈的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計劃以最快的速度出版??斐銮鍢拥臅r候,出版社打來電話,要葉永烈馬上趕到桂林。葉永烈到了桂林,出版社的人去機場接他。

        一路無話。一直到了賓館的電梯,出版社的人才告訴他:有關(guān)部門要審稿。葉永烈的第一感覺就是書出不成了。

        他帶著一炮書稿,回到上海,繼續(xù)寫作、補充。

        直到1988年,4本傳記才一下子出版。一時洛陽紙貴:《江青傳》印了20萬冊;《張春橋傳》15萬冊;《王洪文傳》13萬冊;《姚文元傳》5萬冊。

        1993年,《“四人幫”全傳》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但這樣的形式不符合葉永烈的構(gòu)想。他要回到最初的寫作計劃上。也就是在這段時期,葉永烈開始采訪大量的當(dāng)事人。包括“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中央文革”小組組員王力……

        采訪陳伯達

        葉永烈打算采訪陳伯達時,陳伯達還沒有出獄。監(jiān)獄方面告訴葉永烈:陳伯達馬上刑滿釋放,他被釋之后你再采訪會更方便一些。

        1988年10月17日,陳伯達刑滿。10天之后,葉永烈趕到了北京。

        陳伯達得知葉永烈要采訪他,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公安部要提審我,我作為犯人,只得回答他們的提問。葉永烈要采訪我,我可以不理他!”

        曾經(jīng)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陳伯達,本來就很少接受采訪,何況經(jīng)過多年監(jiān)獄生活之后,他希望有個安靜的晚年。

        葉永烈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shù)。他在北京呆下來,采訪了陳伯達的老同事、秘書、子女、警衛(wèi)員……“那時候上海作協(xié)那些同行只知道我經(jīng)常在北京,但是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弊谟浾邔γ妫瑖?yán)肅得近乎拘謹(jǐn)?shù)娜~永烈,臉上露出有點狡黠的笑容。

        葉永烈開始“出擊”了。他要和陳伯達見面。

        怎么稱呼陳伯達?葉永烈考慮再三,覺得還是“陳老”最合適。一來他確實夠“老”,二來體現(xiàn)了自己對他尊重。

        “我覺得,無論這個人過去如何?當(dāng)我采訪他的時候,他就是一個歷史當(dāng)事人,我必須對他保持尊重。”葉永烈說。雖然事先打了招呼,陳家的大門依然緊閉。陳伯達的兒子知道是葉永烈,給他開了門。

        葉永烈見到了陳伯達:即使在家中,也一年到頭的帶著帽子衣服也總比別人多穿一倍,眉角的眉毛很長。陳伯達談興并不高,禮貌性地和葉永烈打招呼,表示看過葉永烈的作品。

        葉永烈需要打開僵局:“陳老,我早在1958年就見過你!”

        “哦,1958年,在什么地方?”陳伯達興致并不高。

        葉永烈說起往事:1958年5月4日,北京大學(xué)60周年校慶,陳伯達到北大向全校師生作報告。當(dāng)時陳伯達還帶了一個“翻譯”——把他的閩南話翻譯成普通話。

        “我那時是北大的學(xué)生,還是第一次遇上中國人給中國人作報告,還要帶翻譯!”陳伯達哈哈大笑。葉永烈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對他的采訪。

        越來越熟悉。陳伯達有時候也會和熟悉之后的葉永烈委婉地發(fā)些牢騷?!氨热鐚ψ罡叻ㄍサ膶徟校幸淮嗡磫栁遥簩徟袝r說我1966年6月1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那篇社論,是煽動內(nèi)亂罪。你知道這句話是誰的話?”葉永烈平靜地敘述著陳年往事。

        有一次一個《人民日報》的記者去看葉永烈。這個記者的家離陳伯達家只有幾百米。走的時候那個記者跟葉永烈說:“葉永烈,我來看看你的原因就是,我離陳伯達那么近,都沒有采訪他,但是你從1000

        公里之外的上海跑過去采訪。你的勇氣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作為《人民日報》的記者那么近都沒有去采訪他,唉?!?/p>

        葉永烈問他為什么。那個記者說:“怕啊。不敢去。有什么事情說不清楚?!?/p>

        采訪王力、關(guān)鋒、戚本禹

        采訪陳伯達,像是打開了一扇窗,很多“文革”核心人物的門陸續(xù)地被葉永烈敲開。

        “陳伯達之后是王力,王力又介紹我去采訪關(guān)鋒,關(guān)鋒之后就是戚本禹?!比~永烈一點點回憶他采訪的順序。

        王力自從被抓到秦城監(jiān)獄出來之后,一直不對外面說話,葉永烈是第一個敲開王力門的人。葉永烈第一次找到王力,是1989年。第一次見面,王力知道葉永烈的名字,這讓葉永烈覺得有戲。

        葉永烈第二次找到王力的時候,王力已經(jīng)給他在上海作協(xié)的老朋友打了電話,打聽葉永烈。在老朋友那里,王力了解到葉永烈是個“很可靠的人”,“王力開始接受我的采訪,而是深談?!?/p>

        采訪完王力,葉永烈寫了一萬多字的《王力答客問》,引起很大反響。

        在葉永烈的印象中,做過官的王力有些官架子,但是書生氣也很濃,說著說著,就會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來,引經(jīng)據(jù)典。在采訪過程中,葉永烈和王力之間的信任建立起來了,后來王力把他的手稿都交給葉永烈,王力的回憶錄也是葉永烈?guī)兔幍摹?/p>

        王力是個很講究禮節(jié)的人。有一次葉永烈去看他,帶了愛人同去,后來無論是通信還是打電話,“他總要問我愛人好”。

        后來葉永烈采訪關(guān)鋒,王力幫了我的大忙,他打電話給關(guān)鋒,說:“葉永烈要采訪你?!狈駝t,葉永烈可能見不到關(guān)鋒。

        一見面,關(guān)鋒就說:“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談‘文革,也是最后一次?!比~永烈拿出采訪機,但是關(guān)鋒堅決不肯錄音,這和王力很不一樣,王力不排斥錄音,“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葉永烈這樣轉(zhuǎn)述王力的話?!?/p>

        因為王力的關(guān)照,關(guān)鋒對葉永烈存在基本的信任。在葉永烈的說服之下,最后關(guān)鋒還是答應(yīng)了。

        “實際上,關(guān)鋒那次的談話極其重要。包括他自己的經(jīng)歷和‘文革中的一些重要事件?!比~永烈如此評鑒他對關(guān)鋒的那次采訪。

        在那次談話中,關(guān)鋒說了很多往事:有一次他參加毛澤東的宴會,毛說:“為全國人民,為全人類干杯!”這句話后來經(jīng)常被研究中共黨史的專家引用,這就是從關(guān)鋒那次談話來的。

        還有一次開會,毛澤東和林彪坐在關(guān)鋒的前排。那時候開會,都是以“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接著就是“敬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那次開會,說完“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之后,毛澤東就用肘碰了碰林彪,說:“下面就該到你了。”林彪很敏感,專門下了通知,讓以后開會不要再說“林副主席永遠健康”這樣的話。

        “這個文件,大家都知道,但是這個文件是怎么下達的,為什么要下達,原因就在這里了?!比~永烈說。

        葉永烈如此評價關(guān)鋒:“關(guān)鋒人稱‘關(guān)夫子,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xué)究,整天埋頭在他的孔子、老子的研究中。即使在‘文革中也是如此。但是這樣一個人,為什么如此深程度地被卷入政治,我覺得,有時候,人到了那個位置上,就會身不由己,無法擺脫。秀才做官,就擺脫不了做官的事情?!?/p>

        缺失的江青和華國鋒

        在別人眼中,葉永烈能夠采訪到如此之多的歷史當(dāng)事人,令人羨慕。但是葉永烈有自己的遺憾。

        從做這個題目開始,葉永烈一直準(zhǔn)備采訪江青。葉永烈深知,以江青的性格,一旦接觸到江青本人,江青一定會滔滔不絕。那時江青被關(guān)押在秦城監(jiān)獄,戒備森嚴(yán),葉永烈根本沒有接觸的機會。

        有一次,葉永烈正在北京采訪,住在公安部的招待所。有人告訴他江青因病住進了北京復(fù)興醫(yī)院,而北京復(fù)興醫(yī)院正是公安部所屬的醫(yī)院。這讓葉永烈感到興奮:采訪江青的機會來了!

        他立即通過在公安部的朋友幫忙聯(lián)系,希望能夠跟隨公安部的車前去探望江青。申請的時候,葉永烈用的是“研究‘文革”的名義。在朋友的幫助下,申請通過了。

        就在葉永烈準(zhǔn)備搭車前往的時候,對方問了一句:“你會不會寫成文章報道?”葉永烈想都沒有想:“當(dāng)然?!?/p>

        對方猶豫了,說要請示下下再做答復(fù)。這一請示,就沒有下文。

        也有經(jīng)過努力也沒有采訪到的,比如華國鋒。

        葉永烈一直想采訪華國鋒,以便了解粉碎“四人幫”的決策過程。他專門跑到華國鋒的住處,把自己寫的《華國鋒年譜》請秘書轉(zhuǎn)交華國鋒。

        華國鋒一直堅持說:采訪他必須獲得中共中央辦公廳的批準(zhǔn),這是規(guī)定。一直到華國鋒去世,葉永烈也沒有采訪到。

        回到最初計劃

        接觸了大量歷史當(dāng)事人的葉永烈,開始回過頭來完成他最初的計劃。

        但不是簡單的合并。一邊合并,一邊補充新材料,記者在出版不久的《“四人幫”興亡》中,甚至看到了2008年的材料。

        其實,早在2002年,合并就已經(jīng)初步完成。合并完的《“四人幫”興亡》不再是4個人的傳記,而是一個“幫”形成、消亡的歷史。如此一來,原來寫作中遇到的問題迎刃而解。

        比如批判《海瑞罷官》,《江青傳》要寫,《張春橋傳》要寫,《姚文元傳》還要寫。誰都避不開,但是都寫,就會彼此重復(fù)。合并完成之后,這樣的問題解決了。張春橋、姚文元青云直上的道路、江青如何一步步走上政壇、4個人如何結(jié)幫……一場完整的丑劇,被葉永烈拉開了序幕。

        但是出版很不順利——“文革”始終是個敏感的話題。

        最初是上海人民出版社想出。出版社的編輯告訴葉永烈,書稿用A4的紙打印了1500頁。結(jié)果報題的時候被否了。

        葉永烈想到了去北京試試。結(jié)果在北京輾轉(zhuǎn)了5家出版社,結(jié)果都和上海一樣,一看這個題目就給否掉。

        一邊找出版社,葉永烈一邊補充。

        2008年北京書市,葉永烈到了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之前出過葉的文集。這次又找到葉永烈,想出這套書。

        葉永烈很坦然地告訴他們:“前面有6家要過了,牌子比你們硬的也有,但都沒有通過?!比嗣袢請蟪霭嫔绫硎颈M力。

        葉永烈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把稿子交給出版社。

        2008年3月,出版社的人到了葉永烈的家。3個人,而且拿著合同,章都蓋了,只要葉永烈簽字就生效。

        出版社告訴葉永烈,書稿已經(jīng)到了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而且領(lǐng)導(dǎo)部門已經(jīng)批準(zhǔn)出版了。

        葉永烈開始還不相信。直到出版社的人把領(lǐng)導(dǎo)部門的批示文件拿給葉永烈。葉永烈看到文件上“批準(zhǔn)出版”的字樣。

        葉永烈本來做好了準(zhǔn)備,讓這套寫了20多年的書“爛在電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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