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克

一

這個老女人真是可惡!齊小衛(wèi)在心里面這樣詛咒。但為了工作，還得耐心跟她說話。

“你就去還掉一點嘛，總不可能身上一點錢都沒有?!那你怎么生活?!”

“小齊，我現(xiàn)在真的一點錢都沒有，生活費都是靠我媽媽給我一點，我弟弟給我一點呢?！?/p>

說到她媽媽了，于是齊小衛(wèi)想到這個老女人其實也還不老，或者說還老得不夠，大概只有四十多歲，五十不到吧，但因為病歪歪的，氣色很不好，看上去就有五十五歲以上的樣子了。上次來是聽她說過，她媽媽七八十歲了，還要拿出一部分退休金來接濟她，而她非?？蓱z，工作年限不夠(好像是工廠倒閉了，因身體不好就一直呆在家里)，沒有退休金。

她是可憐，但我就不可憐嗎?!齊小衛(wèi)銳聲說：“那你女兒讀書怎么辦?!”齊小衛(wèi)知道，她有個女兒，在杭州師范大學讀書，讀書總得花錢吧，所以這樣的說辭真的讓他很不高興。

“我也不是很清楚。開學的時候，友良想辦法弄了一點錢來給她的。”女人站著說話，腰有點哈著，臉上賠著小心的笑。她指了一下茶幾上的茶杯，又說：“小齊，你喝茶?！?/p>

而齊小衛(wèi)心里面正充滿了厭惡感呢，對她，也包括對茶，居然用的是墨綠色的搪瓷杯子，雖然她用開水沖洗了兩次，但杯壁上依然可見斑駁的污垢，還有她的身體，總是讓人感覺到不潔，所以他一口也沒喝。說到夏友良，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正是這個夏友良，三年多前，到他這里來貸款，就用這套房子作抵押，貸了三十萬，去外地做建筑工程。一年后到期了，卻沒有來歸還，原因是他的工程出了事故，一個工人摔死了，賠了二三十萬，還有工程款也遲遲沒有結清。碰到這種事情，是他倒大霉，齊小衛(wèi)倒小霉。經過多次催討，并以上訴法院為警告，頭一個月里他湊了二十萬來還掉，之后就再沒來還過一分錢了。他說實在沒辦法了，你們銀行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碰到這種事情還錢困難情有可原，但可惡的是他的態(tài)度，從此以后連電話也不接了，后來干脆停了那號碼，到他家來了許多趟也沒碰到。

齊小衛(wèi)有點兇巴巴地問：“夏友良呢?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女人說：“在江西呀，那邊的工程款還沒結清，人家欠了他幾十萬，他也有欠人家的，討不到錢怎么好回來?！?/p>

“電話也不接，現(xiàn)在干脆銷聲匿跡了，算什么意思呢!……你們要清楚，這筆貸款是房子抵押的，到時候我們可以起訴到法院，拍賣你們的房子!叫你們沒地方住!”齊小衛(wèi)是坐在沙發(fā)上的，說到動氣處，就啪地拍了一下面前的茶幾。這一方面確實是生氣，同時也有威嚇的意味。

女人又哈腰賠笑說：“齊經理不要生氣，有事好商量嘛，我們也不是故意不還的。好幫的話就幫幫我們，再寬限寬限?！饼R小衛(wèi)給過她名片，上面寫著的職務是客戶經理。

“這不是在幫你們嘛!”齊小衛(wèi)又開始引導她了，“我們也是有很大壓力的，拖了這么久是一定要解決的!叫你們去還掉一點，一千兩千也好，甚至一百兩百都好，說明你們至少還在還，態(tài)度還是好的，有這個還款的誠意，這樣我們就可以幫你們寬限，等你們有錢了再還，甚至還有可能幫你們免掉一點利息。”

女人點著頭說：“曉得了，曉得了，有錢我一定會去還掉一點的……等他回來，我一定跟他說?！?/p>

聽到前半句，齊小衛(wèi)還感到有些寬慰，聽完了全部，立馬又喪氣了。等夏友良回來，這要等到猴年馬月?反正回來了也不會告訴他的!有時候，他真的在懷疑，這可惡的夫妻倆，他們真的是因為無力歸還了所以不在乎被如何處置了呢，還是另有心計?

他站起來，說：“好了，我走了。我把話說清楚了，配不配合是你們的事。反正這件事情主動權在我們手里，我是不怕的!希望你趕快去還掉一點，表示出誠意來!”

說完，他就氣呼呼地走出來了，女人在后面連連說著“好的。慢走?！?/p>

從六樓走到下面，齊小衛(wèi)騎上自行車，回行里去。這時候，他堅硬的外殼在午后的陽光下頹然瓦解了，露出虛弱的內在來，并搖搖頭，似乎是在嘲笑方才的虛張聲勢、外強中干。他不怕?不，他是怕的，因為主動權完全掌握在了對方的手里。怎么說呢?容他梳理一下思路。那二十萬還掉之后，到現(xiàn)在已經整整兩年多了，期間齊小衛(wèi)和夏友良沒有直接見過面或通過電話，沒辦法只好到他家里去找過多次。后來，大約半年前。銀行為了資產保全，決定起訴對方，齊小衛(wèi)就寫了材料轉交到后臺的風險管理部門，他一直以為已經起訴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沒想到前些日子后臺整理資料，發(fā)現(xiàn)這筆貸款根本就沒起訴，也找不到他遞交的材料。這樣從法律的角度，這兩年多的時間里，夏友良沒有來還過款，銀行也沒有主張過權利(比如有通話記錄，或者掛號信存根等)，那就超出了訴訟時效，等于自動放棄了。和后臺管理部門之間的口舌之爭沒有意義，齊小衛(wèi)就只好要么接受行里的處罰，要么想辦法把錢收回來。就在這天上午，主管風險的周經理把他叫去訓話。周經理說，最好是能讓他來還一點錢，不論多少，這樣就能把中斷的時效延續(xù)上，我們就可以起訴他了!齊小衛(wèi)正是抱此目的，到夏友良家來忽悠他老婆了。不過此刻他灰心地想，也許這一招不會成功。

到了單位，他立刻去跟領導匯報。領導讓他盯緊些，再催催，爭取能夠成功。

二

但事實上，過去了十多天，也沒見夏友良的老婆來還一分錢。這天下午，周經理又把他叫去了。周經理是主管全行信貸業(yè)務風險的領導，平素對他還算好，但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的包容，指責他工作不力。齊小衛(wèi)趕緊辯白，我已經盯得夠緊了，電話打了五六次，家里也又去過兩趟了。周經理說我只看最后的結果。齊小衛(wèi)無話可說，低下頭來。他只感慨自己的倒霉。進銀行五年多了，應該說以前一直還挺順的，大學同學中能進銀行這樣的單位的也不算多，在營業(yè)窗口工作了一年多，就被調到樓上的經營部門，成為一名個人業(yè)務的客戶經理，如果沒有這筆貸款他會挺自我滿足的。但這筆貸款真的讓他很鬧心，自從劃為不良貸款后，他就一直在扣錢，如果討不回來，那就不知道要受什么處罰了。不良貸款在所難免，其他的也有一兩筆，但經過催討都是很快要回來了。惟獨這一筆，催收無望，如鯁在喉。夏友良是個倒霉鬼，可他偏偏也倒霉碰上這個鬼了!

周經理好像覺得他還不夠傷心，又說：“小衛(wèi)，你要知道，個人貸款是很難核銷的，所以如果討不回來你肯定是要受處罰的，至少是經濟處罰，如果還存在失職的話，那就不光是經濟處罰!”

齊小衛(wèi)抬起頭來，惶恐地看了一眼領導，說：“周經理，請您再指點指點，接下來還有什么辦法呢?”周經理畢竟是管風險的領導，經驗足，水平高，已經教了他不少關于不良貸款的催討以及法律方面的知識了。

周經理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沉思了片刻說：“那就這樣吧，你再去找她，帶一份還款協(xié)議書去，告訴她錢可以先不還，只要在上面簽個字。這樣從法律的角度，就叫做債務的重新確認，我們還是可以起訴的?！?/p>

齊小衛(wèi)說：“要是她不肯簽，怎么辦呢?”

周經理說：“你隨便找一個理由，去忽悠她吧。”

齊小衛(wèi)認真地說：“那就是去騙她咯，想辦法叫她上鉤?”

周經理瞪了他一眼說：“你他媽還管騙不騙，總比她做老賴好吧!……隨便找個理由去忽悠她，就看你忽悠人的本事了!”

齊小衛(wèi)臉紅了，想了想又說：“周經理，她會不會已經知道我們起訴無效了，故意在忽悠我們呢?”

周經理又沉思了片刻，說：“估計不會的，這是相當明確的債權債務關系，只有傻瓜才會放棄呢!”

周經理的話讓他臉色更紅了，同時內心又鼓起了一點信心。

三

當晚他就去了。本來會早一點去，這天幾個同事相約打籃球，在食堂吃好晚飯就去打了一場，回來后換好衣服，大約七點多的樣子出發(fā)了。他住的是單位的集體宿舍，兩個人一間。他的老家不在本地是臺州鄉(xiāng)下的一個小鎮(zhèn)，在省城杭州讀大學，畢業(yè)后招進了省工行又被分配到葛川市的，一個縣級支行。好在這里倒也是山清水秀，挺漂亮的一個小城，人們生活也富足、安逸，他很喜歡這里。現(xiàn)在，主要考慮的事情，就是好好工作，多賺錢，然后按揭買一套房子，再娶一個可人的老婆，在這里安家立業(yè)。工作四五年了，錢是攢了一點，但尚不足以支付高昂的房價首付——如果不煩擾父母親的話。戀愛呢，還沒開始，如果嚴格說起來的話，因為以前雖然也跟大學女同學交往過，但那要不就是粗淺而曖昧的擦肩而過，要不就是胡鬧似的玩玩。但真正的戀愛，真的還沒有過，雖然如果他自己這樣說，肯定有很多人會不相信。現(xiàn)在身邊也不乏女孩子(銀行多的是女孩子，對他有好感的也有)，但還沒有碰到讓他怦然心動的。

夏友良的家在靠近葛川江邊的一個安靜的小區(qū)里。仲秋過后，白晝短了，天就有點黑了，他騎車進去，好幾輛小車子亮著燈駛出來，這個城市小汽車多得很，而這個小區(qū)相對還算是比較高檔的住宅區(qū)，里面停著許多不錯的小車子。因為有些年頭了，房子的外表有點落伍，算不上很漂亮，但前后空地都很寬敞，綠化也很好，顯示出一種內在的雍容。齊小衛(wèi)想起來，夏友良原先也算是個比較有錢的人。在貸款之前，他審查過他的履歷、資質，早先是國營建筑公司的經理，改制的時候沒遂心愿，就出來了，自己創(chuàng)辦建筑公司。他家的房子也還不錯，一百三十幾個平方，裝修、擺設都還可以。沒想到人過中年走霉運了，家境也就衰落了。

老女人開門的時候，有些吃驚的表情，這雖然是齊小衛(wèi)第N次來了，但卻是第一次晚上來，也沒事先打個招呼。

她把齊小衛(wèi)迎進去，說：“小齊，真是不好意思，又讓你跑過來了。”臉上掛著淡薄的似帶怯意的笑。

這倒叫齊小衛(wèi)有些不好意思了，撓著頭說：“沒事，沒事，晚上的時間嘛過來坐坐?！?/p>

好像就表明他是來串門的，沒什么正經事兒。但再一想這話可說得不好，太輕巧了，沒分量，而這樣想著又偷偷覷了一眼夏友良老婆的臉色，覺得她似乎有些奚落與埋怨的意味，一下子就有些惱火了。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肅穆了臉，咳嗽了兩聲，說：“你這段時間一直不去還錢，為什么?”

老女人又泡了茶，放到茶幾上，然后自己站在旁邊，點頭哈腰賠著笑說：“小齊，真的不好意思，我沒有錢怎么去還啊，真的給你添麻煩了?！彼优扯Ь吹臉幼?，以及兩個人所處的位置，好像成了她是客而齊小衛(wèi)是主人了。

“那你怎么生活啊?!”

“就一點點過日子的錢嘛?！?/p>

又是老一套，真是拿她沒辦法!“那夏友良呢，最近有沒有來過電話?”

“打回來過一次電話，他說他會回來自己來跟你們處理的?！?/p>

“那要什么時候回來?”齊小衛(wèi)背靠沙發(fā)，揚起下頜問。

“那就不知道了，他現(xiàn)在也在想辦法接工程，再過一個月、兩個月回來也是可能的?！?/p>

我操!齊小衛(wèi)在心里面罵道。但反正這次來也不抱著讓她去還點錢的期望，齊小衛(wèi)也就沒太生氣。沉吟了片刻，他看著老女人說：“是這樣的，我今天來想跟你談一個事兒——我們現(xiàn)在不良貸款也不少，省行給了我們很大的壓力，要求我們限時處置。我們呢說實話也沒那么多精力，所以決定先將一部分數(shù)額較大、合作態(tài)度不好的客戶遞交法院起訴，那些數(shù)額不大或者合作態(tài)度較好的，暫時就不考慮，不過要重新辦個手續(xù)——喏，這張是還款協(xié)議書，你只要在上面簽個字，表示以后會逐步歸還，我們就不起訴你們了?！彼贿呎f，一邊將一張折疊的紙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來，再展開放在茶幾上。

老女人低下頭來，拿起紙片站直了仔細看?？蛷d里有片刻的沉靜。燈光很清冷，好像這個可憐又可惡的家庭。過了一會兒，老女人放下紙片說：“我不來簽的，還是叫友良來簽吧，反正款也是他貸的。”

齊小衛(wèi)又有些火氣上涌了，挺直了腰桿說：“你是共同還款人呀，當時在合同上也是簽了字的，你跟他簽是一樣的!”

老女人咕噥著說：“反正我不來簽的，看也看不懂?！?/p>

齊小衛(wèi)真的惱火了，一拍茶幾說：“我這是看你們困難，成心在幫你們!你這叫我怎么幫呢?我總不能無憑無據的，就說你們態(tài)度好吧?我怎么向上面交代呢?既然你們這樣不合作，我也就不管了，直接叫行里起訴好了，叫法院拍賣你們的房子，看你們怎么辦!”

老女人僵在那里，怔了一會兒，吐出一句話來：“下次他打電話來，我叫他早點回來?！?/p>

齊小衛(wèi)氣得要崩潰了!頹然地將身子靠在沙發(fā)上，他甚至忿忿地想，要是我他媽的能作主，就把你們家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光!老女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賠著怯怯而淡薄的笑。

無計可施了。齊小衛(wèi)感到有些累，有些煩，有些心力交瘁，工作上的進取心反而有些放下了，人一頹廢，滿腹牢騷就出來了，而且有些不知所言的味道。他說：“我他媽的本來今天要去買一件外套的，因為你們這個事情就先跑過來了——一個人，衣服也買不好，挑不好顏色?！?/p>

老女人也前言不對后語地搭了腔：“小齊在這里一個人啊——還是你們銀行這種單位好，做生意不好的，風險太大?！?/p>

齊小衛(wèi)說：“做生意做得好當然好呀，哪像我們就這么一點錢?！?/p>

老女人咕噥著說不好的，不好的。齊小衛(wèi)正在考慮下一步怎么辦，是不是就此走了?這時候就聽到房間里有踢踏的腳步聲，而且是由遠而近的，兩個房間的門一開一關，不知道是在哪個房間里。他引頸注視，兩三秒后，那關著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女孩子的面孔霍然出現(xiàn)在房門口。她走出來，問：“老媽，你在跟誰說話呀?”

老女人轉身說：“喏，婷婷，這就是工商銀行的小齊，齊經理。來過好幾趟了?！?/p>

齊小衛(wèi)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腰。

老女人繼續(xù)說：“年紀這么輕，就已經是經理了，真是有出息——小齊，你喝茶呀。”

齊小衛(wèi)說好的，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其實，經理只不過是個虛掛的頭銜，銀行里客戶經理有一大堆呢，不過也不必去澄清，相反他受用著還感到有點樂意呢。

女孩子先是略帶矜持地看著他，然后淡然一笑。齊小衛(wèi)很有禮貌地沖她點點頭，也微微一笑。待女孩子移開了目光，他偷偷注視了她

幾眼。她個子中等，短發(fā)，皮膚不太白，但五官精致、俏麗，下頜收斂得特別好看，整個面容有一種芭比娃娃的味道。身材也不錯，不豐滿，但絕不瘦削，下面穿牛仔褲，上身內穿白色的襯衫，外套黑色短褂，襯衫的下擺長過外套，一副清新脫俗的樣子。齊小衛(wèi)突然想起，她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怪不得有這么高雅的氣質。

老女人又突兀地說：“哎，小齊，你不是說要去買衣服，一個人買不好嗎?叫婷婷陪你一起去。婷婷，你陪小齊一起去吧?！?/p>

齊小衛(wèi)稍微有些臉紅了，說：“那總不太好意思吧。”

老女人說：“沒關系的，沒關系的。你們年輕人嘛，應該大方一點。婷婷，你陪小齊去吧。”

女孩子也有點臉紅了，矜持了一下，沖著齊小衛(wèi)一笑說：“好吧，那可以走了嗎?”

齊小衛(wèi)就樂得大方地站起來了。兩個年輕人和老女人道了別，走下樓梯去。齊小衛(wèi)找到自己的車子，開了鎖，說：“我用自行車帶你去吧?！迸⒆诱f好的。

其實，他中午已經逛過服裝店了，“利郎男裝”里面有幾款他比較喜歡，陳道明做的廣告，看上去儒雅中帶點酷意。老是穿西裝，他想買件夾克衫平時穿穿。騎著車，沿著葛川江邊的馬路往東走，一路是宜人的風景，而齊小衛(wèi)的心情也堪比風景，不覺得后面是馱了一個人，而仿佛是馱了一縷春風。一會兒，他們到了那家服裝店。在店里盤桓了大約二十分鐘，齊小衛(wèi)挑好了一件衣服，他自己在兩款當中猶豫不決，就聽從了婷婷的意見。

出來后，齊小衛(wèi)說謝謝，想請婷婷去哪里坐坐，吃點東西。女孩子說不用了，還是回家去。齊小衛(wèi)就推著車和她一起走回去。

他問婷婷，你真的就叫婷婷嗎?

女孩子說是的，就叫夏婷婷。

齊小衛(wèi)說我還以為是家里的昵稱呢。又問，是不是大三了?

婷婷說，是的，你怎么知道?

齊小衛(wèi)側頭一笑說：“我聽你媽媽說起過嘛。我去過你家好幾趟了，怎么才第一次見到你?”

婷婷的臉色變幽暗了。齊小衛(wèi)這才想到，他們之間還橫亙著一個棘手的問題呢，于是也有了一點壓抑而嚴肅的表情。

過了會兒，婷婷說：“今天周末嘛，周末才能回家來嘛?！?/p>

于是，齊小衛(wèi)想到，對啊，今天是周末，自己也是周三、周末打籃球的嘛。后來，他們就談了一些大學里的事情。齊小衛(wèi)離開校園五年了，現(xiàn)在回憶起來，恍如昨天，他們有了一些共同的話題，于是氣氛也就好多了。他想問問她明后天有沒有什么事情，但想了想，終究覺得還不夠熟悉，恐怕她不會答應，就沒有問出口。

他把婷婷送到樓下，然后揮手告別，回宿舍去了。

四

齊小衛(wèi)開始有一種戀愛的感覺了。噢不，準確地說，是愛的感覺，但這又何妨，戀愛之中總有一方必須先邁出愛的步伐嘛，即便是男女雙方相互一見鐘情的，恐怕也得有一方先表白愛意吧。這個周末，齊小衛(wèi)過得無聊而又快樂。他覺得夏婷婷對他一定沒有反感——未必敢說有好感，但一定不會有反感。他相貌堂堂，工作不差，年齡也合適，他二十八，大她五歲，一點沒關系。他慶幸前幾次去她家態(tài)度還不算很差，有時候有點懊惱的樣子，但那是為了工作，是可以理解的。

星期一早上，先去向周經理匯報。他沒法說有成果了，就說夏友良過幾天會回來的，他老婆說還是讓他自己來簽吧。

周經理說：“那你盯緊點!”然后他有事了，讓齊小衛(wèi)先走。齊小衛(wèi)剛要出門，他又叫住了他說：“小衛(wèi)，這件事情不可能拖太久的!如果形成損失了，到時候上報省行，你是要作好受處罰的準備的!”

說得齊小衛(wèi)心里一沉。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他想，如果是經濟處罰，扣一點錢也就算了，他媽的不知道會扣多少?聽老客戶經理有時候談起，幾千上萬的扣也是有的。到了辦公室，他將夏友良貸款的資料從抽屜里取出來，原件保存在檔案室，他有一份復印件。他翻看了一下，夏友良的老婆叫張彩云，戶口簿上夏婷婷的名字也在，他記住了她的生日——1986年8月23日。

整個星期，他都沒打電話，也沒上門去。轉眼又到周末了，吃過晚飯，六點半的樣子，他給夏友良家打電話了，本來是想直接過去的，但想了想覺得還是先打電話好。

嘟，嘟，嘟，電話通了，夏友良的老婆接起電話。他說：“喂，是張阿姨嗎?”本來他只說“喂，是夏友良的老婆嗎?”而心里面同時在罵：這個老女人、死女人!

那邊問：“喂，你是誰?”

“我是小齊啊，工行的小齊?！?/p>

“哦哦，是小齊啊，我一下子還聽不出來呢?！?/p>

齊小衛(wèi)趕緊說：“張阿姨，婷婷在家嗎?”他事先設計好的，要說就趕緊說，免得停頓了有尷尬，追女孩子嘛臉皮厚一點有何關系。

那邊也好像在避免一種尷尬，也趕緊說：“哦哦，在的，在的，你要叫她過來聽吧?——婷婷，婷婷，電話!”說完，她就把話筒擱在一邊了。

齊小衛(wèi)握著手機等。過了七八秒鐘，那邊有聲音了：“喂?！?/p>

齊小衛(wèi)說：“婷婷，是我，齊小衛(wèi)?！?/p>

“噢，聽出來了，有什么事嗎?”

“有空出來玩玩嗎?”

“外面有點冷啊——還有，我剛到家，有點累?！?/p>

“沒事的，出來走走，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嘛?！?/p>

婷婷在那頭思考，齊小衛(wèi)聽到她媽媽的聲音：去吧，去吧，婷婷，出去走走。

過會兒，婷婷說：“好吧，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

齊小衛(wèi)說他在宿舍附近，過十分鐘到她家小區(qū)門口，在那等她。婷婷說好的。

齊小衛(wèi)打的趕到那里。又過了幾分鐘，婷婷亭亭玉立地走出來了，齊小衛(wèi)快樂地翹首等候。她穿了線衫，淡紫顏色的，有點冷艷的美。齊小衛(wèi)穿了上星期買的夾克衫。走到他面前，她略為羞赧而粲然地一笑，于是冷艷就成為了一種不成功的偽裝了。

他們先往西逛到了東吳公園，爬了鹿山，下來后又打的到市區(qū)，去肯德基吃了一點東西。九點半的樣子，齊小衛(wèi)送婷婷回家?？此铝塑嚕^(qū)大門進去，他叫出租車司機掉了頭往自己的宿舍去，一路上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快樂得飛出來了。他回味著，他們談得很投緣，有共同的興趣以及相互的謙讓。齊小衛(wèi)想，這不是愛情是什么呢!婷婷再一年半就畢業(yè)了，也不想再讀上去，她說有個表舅在教育局工作，答應了找工作時幫忙，她想早點出來幫家里。齊小衛(wèi)覺得，她真是個好女孩，甚至想說出來，我也很愿意幫呢!

第二天晚上，他又約了婷婷出來，這次他們沿江邊逛逛，然后去奶茶店坐坐，又到差不多時候，齊小衛(wèi)送她回家。星期天她要回學校的。齊小衛(wèi)說，我來送你。婷婷說不要，但答應下星期回來，本來她一般是間隔著回來的。這一回他下了出租車陪她走進去。到了樓下，齊小衛(wèi)忍不住牽了一下她的手。婷婷有些緊張，但沒有甩脫，讓他握了起碼有五秒。然后有人過來了，兩個人就放開了手。她說，我上去了，你回吧。齊小衛(wèi)說嗯。他想說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可是婷婷已經蹬蹬地上樓去了。但是齊小衛(wèi)已經滿足。他聽著她上樓的聲音，內心柔情蕩漾，覺得愛情已經開場。

五

又是一個星期周而復始的、平凡得讓人有

些厭倦的日子。不過，這平凡里如今有了一點期盼，因此就不再厭倦了，相反，每一天都是跟快樂近了一步。星期三，周經理又把齊小衛(wèi)叫去了一次。他依然像上次那樣回答。

周經理不滿地說：“小衛(wèi)，你這是在忽悠她嗎?說不定是在被她忽悠呢!”

齊小衛(wèi)紅著臉說：“不會的，周經理，他們又不知道超過訴訟時效了的，我們總有辦法叫他們簽字的?！?/p>

周經理虎著臉說：“這事你不急，我都急了呢!他媽的，不能老拖在那兒，省行那邊總要有個說法的——好好，你去吧，趕緊去辦!”他不耐煩地甩甩手。

齊小衛(wèi)面無表情地走出辦公室。他想，他媽的，扣錢就扣錢吧!打定了主意，索性就不再緊張與擔憂。他甚至感到了一種職業(yè)的遺憾。記得去年過年回家，跟一個平時愛寫文章的高中同學聊天，同學在勞動局上班，而他女朋友也在銀行工作，所以對兩個職業(yè)都比較有感觸。同學說，我們平時也會做些無聊甚至不大光彩的事，但每次幫那些農民工討到了拖欠的工資，看到他們高興的樣子，就會有一種滿足感，一種正義感，從而內心也就有了一種平衡，所以這份工作還是有一種美感的。而銀行的工作，毫無美感可言，一天到晚就是算計，所有的成績最后都落實到金錢上，實在是一份很勢利的工作，毫無趣味可言。齊小衛(wèi)當時聽了還有些抵觸，現(xiàn)在似乎真切地有了這樣一種體會了。

到了周五，婷婷如約回來了，于是乏味的雙休日變成了美好的周末。這兩日兩晚，他們逛了好長距離的街，玩了兩個公園，去了一次酒吧，兩回肯德基。天氣也好，雖然是冬天，但白天太陽暖融融的，晚上也不太冷，很適宜他們的浪漫。星期六晚上，齊小衛(wèi)還去了婷婷的家，她媽媽招待得很客氣，眼睛里滿是喜悅，大家沒說一句關于貸款的話。第二天婷婷回杭州，齊小衛(wèi)送她上車，兩人已經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了。

接下來，齊小衛(wèi)的心就被那所省城的大學牽掛著了。每天晚上，他都要愉快地和婷婷發(fā)幾個短信，有時白天上班，也會情不自禁地發(fā)一陣呆，揣摩婷婷在干什么，忍不住也會發(fā)一個短信。婷婷能回就回，回得很及時，有時候因他的“打擾”有點小小的嗔怪，但看得出并不是真正的責怪，而是含著喜悅的。齊小衛(wèi)在幸福中等待下一次約會。

星期三傍晚，齊小衛(wèi)剛剛打完球回到宿舍，婷婷突然打他電話了。他喜悅地接起來。婷婷說：我爸爸回來了，想叫你過去一趟。齊小衛(wèi)有點愣，問為什么?婷婷說：為了貸款的事，想問問你情況。齊小衛(wèi)說好的，我待會兒就過去。又問：你爸爸為什么突然回來啊?婷婷說：好像是來借工程設備的。

擱了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就出發(fā)了，騎自行車過去的。夏友良看見他，一副熱情的樣子。齊小衛(wèi)已經兩年半沒見過他了，以前充滿了厭憎，這一刻卻滿懷好感。落座后，寒暄了幾句，夏友良說：“小齊，你上次說的那件事，就是叫我們簽字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真的對我們有利，那就簽一下?！?/p>

齊小衛(wèi)臉紅了，忙說：“那已經過去了，不用簽了。叔叔您放心，有我在，一定會幫你們的!”

張彩云站在邊上，滿臉笑容地看著他，說：“友良，小齊很好的，一直在幫我們?！?/p>

夏友良抽著煙(他開始遞煙給齊小衛(wèi)，齊小衛(wèi)說不抽)，慢慢說：“哦，那你說不用簽就不簽了，我們相信你——也不是不想還，但得過陣子再還——我在那邊做工程，也要墊錢，欠我的又還沒全部結清，現(xiàn)在手頭非常緊?！饼R小衛(wèi)覺得，他的面容有些蒼老了，但精神還好。

齊小衛(wèi)點點頭說：“叔叔您放心好了，有什么事，我會擺平的!”

夏友良啊哼啊哼地咳嗽著，點點頭。接下來，他問了齊小衛(wèi)一些有關家庭方面的事。

坐了半個小時，齊小衛(wèi)在夏友良夫婦的客氣聲中離開了，心情十分的爽快?；氐剿奚?，他就給婷婷發(fā)短信，告訴她見面的經過。婷婷也很開心，說謝謝!齊小衛(wèi)說：謝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婷婷沒回復。齊小衛(wèi)又發(fā)過去：你爸審查我了，看來他還滿意!婷婷回過來：臭美!齊小衛(wèi)樂滋滋的，心里可真臭美著呢。

幸福的日子又過去了一天。雖然說現(xiàn)在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但周末將會達到幸福的巔峰，所以齊小衛(wèi)急切地盼望著這一天。星期五早上，十點鐘左右，他在辦公室里做材料，周經理突然打來了電話。

他拿著話筒問：“周經理，什么事?”

周經理說：“你那筆夏友良的貸款，我剛才叫營業(yè)部拉他的單子了。幸好，去年的七月一號，這個賬戶上扣過三分錢，我估計是活期利息當天結算然后就自動扣款了。這對我們可是大好事。我已經咨詢過律師了，就憑這一點就可以視作借款人繼續(xù)在還款，這樣訴訟時效就還沒有中斷，我們就可以起訴他了!——小衛(wèi)，你趕緊寫一份事實經過的材料，送到業(yè)務管理部，我們要立即交給律師進行起訴?！?/p>

周經理的話滔滔不絕，齊小衛(wèi)也沒完全聽懂(事后他才完全弄明白了，所有活期存款的利息都是七月一號那天自動結算的，只要賬戶上存過錢多多少少總會產生一點利息)，磕巴著問：“周經理，就憑這三分錢，我們就能夠起訴他?”

周經理說：“這是法律問題，你不要管!既然你沒法忽悠成，那我們就只好抓住這一點了!還好，律師說他完全有把握。你只要去做你的事情，其他的就不用再管了!”

齊小衛(wèi)說噢，那邊就擱了電話。

可他放下了話筒，人還久久地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