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始于廣島上空的蘑菇云,核爆、合作、和平這三個詞就常被并列在一起。
——題記
一
1945年8月6日的凌晨,日本廣島晴空萬里,陽光明媚。這是一個金色的初秋,城市街道的兩旁開滿了鮮花,小鳥和蜂蝶在花叢中穿梭。市區(qū)除了家家的窗戶都貼滿了米字紙條外,這里一派寂靜,沒有一絲戰(zhàn)爭的景象。
這一天,從中國搬回廣島的清葉一家十幾口人在父親的帶領下,經過兩個多月的東借西湊,日雜店終于克服了種種困難開張了。清葉全家人在父親的帶領下,天不亮就站在店門兩旁迎送著晨購的客人。這樣忙活到早晨八時多,直到送走最后一撥晨購的客人才稍稍閑了下來。
大廳里,一家十幾口人坐在那兒準備吃早飯,面對著比平日豐盛的菜肴,父親高興地對家人說:從滿洲回來我還從沒像今天這么高興,日雜店總算開張了,今天咱們都喝上兩口慶祝一下。清葉,你離得近,就請你去酒窖把我存放的那瓶三十年的清酒給我拿來,咱們好好地喝一頓,吃完飯上午接著忙活。清葉快去!
“好!爸爸,我現在就去,我就去。”身懷六甲的清葉一邊挽了挽袖子,一邊答應著。
在父親的催促下,清葉摸索著下了酒窖,昏暗的燈火下清葉在酒架的最頂層,找到了那瓶三十年的清酒。
就在此時,三架美B29重型轟炸機在十架殲擊機的護航下,人字形編隊飛向廣島。為了盡快結束戰(zhàn)爭,對一小撮日本軍國主義極端分子施以致命的打擊,美國政府不得不選擇對日本的廣島實施有人類以來從未使用過的原子彈轟炸。
當飛抵廣島上空時,B29轟炸機改變編隊,在廣島上空一字飛行。到達市中心時,居中那架長機俯沖下去,將那顆核彈“大男孩”投了下去。時針定格在8時14分17秒。
隨著一聲巨響,廣島被原子彈爆炸的熾光和煙云籠罩,巨大的沖擊波將B29吹掃得上下顛簸,機艙內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隨著那一聲轟轟的巨響,山呼海嘯,地動山搖,剎那間,酒窖里的燈滅了。酒架倒了。正在取酒的清葉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漆黑中她摸索著向窖門走去,但是窖門從外面被雜物給堵住了。清葉使盡了力氣怎么推都推不開窖門。
黑暗中,恐懼和不知所措的清葉呆呆地站在酒窖里,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再站起來,就這樣不知呆了多久……但是,她雙手始終緊緊地抱著那瓶清酒,她記得全家人都在等著喝這瓶酒呢。
五天后,已經昏死過去的她終于被救助隊發(fā)現,從廢墟下挖了出來。
獲救后,清葉這才發(fā)現,眼中原來美好的一切都被斷壁殘垣和焦土所替代。美麗的廣島和一個一個溫情的家庭,以及自己的十幾位親人都在核爆中化為廢墟和灰燼,只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地活了下來,還有那瓶一直抱在懷里未被打破的清酒。
被救助隊救出的清葉,被安置在離核爆點約十幾公里外搭建的臨時救助站里。這里沒被核爆炸摧毀,但是,這里的天空漂浮著兇惡的原子彈爆炸的放射塵埃,短短的兩三天時間就讓沒有一點防原子放射常識的她和前來救援的人們,都染上了嚴重的放射病。
隨后,染上放射病又快要臨產的清葉,被救助隊緊急送到了大阪市的中央醫(yī)院。醫(yī)院產房的無影燈下,清葉臉色蒼白地躺在產床上待產。
醫(yī)院產房的醫(yī)護人員忙碌個不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讓人們都松了口氣。嬰兒的哭聲讓虛弱的清葉也睜開了眼睛,透露出幸福的眼神,只見她嘴角嚅動著輕聲說著什么。護士近前去聽,只聽清葉含糊不清地說著:我給孩子起了個名叫火缽九太郎,意思是在火鍋般環(huán)境中出生,他的父親人們都叫他“九月霜”,就在孩子的名字里也加個九吧,叫他長大去找爸爸……他爸爸在中國滿洲的呼城,是一個東北抗聯的軍官,名字叫“九月霜”……
嬰兒室護士去給主治醫(yī)生送病歷,介紹道:“江川教授,你負責的病嬰火缽九太郎這孩子有些上肢微殘,右臂內向蜷曲,右手五指病理性拳握,可初步診斷為核影響畸形。同時,孩子的母親讓把一只玉鐲、一本影集和一封信放在小孩身邊。請教授過目?!?/p>
江川教授雙手捧著新生兒認真地看了看,又翻看著影集和那封信,他一邊看著信,一邊心情沉重地說:罪孽啊!這是日本的罪孽!也是世界的罪孽!罪孽啊!……好好照顧這個孩子,他的情況不要告訴他的母親,她的白血癥情況很嚴重,根據目前的醫(yī)療技術是救不了她的。她怕是熬不過今天了。
清葉的病情不幸被江川教授言中,當天夜里清葉的病情惡化了,她產后流血不止,怎么輸血也無濟于事了,接下來她發(fā)生了呼吸困難和心衰。
午夜一點多,她的心臟終于停止跳動,清葉就這樣靜靜地走了,只剩下剛出生的火缽九太郎靜靜地躺在嬰兒室里,睡得是那樣的香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在無數好人無比的關愛下,火缽九太郎在醫(yī)院里漸漸地長大了。剛滿一歲,他和其他的幾個經歷相同的孩子一道被送到了孤兒院。
七歲的火缽九太郎到了上學的年齡,孤兒院那位慈祥的院長阿奇媽媽親自開車,把他送到了市中心的一所小學去上學。教室里火缽九太郎和同學們一起認真地上課,在老師的關心和愛護下,加上九太郎的刻苦精神,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
九太郎也有煩心事。小學操場上,火缽九太郎常常為了別人叫他“支那仔”和小朋友打架??墒撬降滋×?總是被大孩子壓在地上,渾身是土的他和另外一個剛上一年級的被別的小朋友欺負、叫“鬼仔女”的小女孩一起哭著。
小學畢業(yè)后,九太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市里一所名牌中學。作為戰(zhàn)爭遺孤,政府承擔了他所有的費用。他的個子長高了,一頭濃濃的黑發(fā),一張剛毅的面孔上配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微翹的嘴唇上長出絨絨的胡須,已成了一個小男人了。
但是,他的心中無論如何也忘不了抹不去歷史課上老師講的在廣島發(fā)生的那場悲劇。
每年的8月6日那一天,他都會乘車去廣島原子彈爆炸紀念館廣場,因為他已知道了那里埋葬著他的十幾位親人。在那里,火缽九太郎和中學同學為死去的人們默哀,年少的他聽著講解員講述著那場災難,眼神中充滿了恐怖。
十分刻苦的火缽九太郎以優(yōu)異的成績高中畢業(yè),走進了大學,他學的是法律專業(yè),政府又一次承擔了他所有的費用。同時,他和小時候一樣,每年都會在紀念日去廣島原子彈爆炸紀念館?;鹄従盘珊痛髮W同學一道聽著講解,眼睛里充滿了仇恨。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日益增長的仇恨的驅使下,火缽九太郎開始尋找著各種各樣的能夠復仇的辦法。
他想到了去當兵。剛剛滿18歲的那天,他走進了自衛(wèi)隊兵役部要求服役,兵役部體檢處的醫(yī)生給他做了詳細的體檢后,誠懇地對他說:“火缽九太郎先生,根據您的健康狀況,您不可能、也永遠不能服兵役,請您回去吧?!?/p>
出了體檢室,他從兵役部體檢處走廊走過,在無數歧視的目光中,火缽九太郎振作地扶正殘肢,挺著胸走過人群。
未能通過服兵役體檢的火缽九太郎,又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武道館。初試時,著名的山田教練連出狠手,將火缽九太郎一次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是,他又一次次頑強地站了起來……九太郎終于通過了考試,他被山田教練收下了。訓練館里九太郎是最刻苦的學員,為了使殘肢得以恢復,他常常把殘肢捆在吊環(huán)上,用自己的體重拉開蜷曲的殘肢,為此他常常痛得昏死過去。在教練的精心指導下,經過幾年的苦練,他強健了身體,磨礪了意志,練得一副好身手,終于以搏擊第一名的成績走出武道館。但是,也正因為這身好武藝讓他惹下了大禍。
二
六十年代初,日本大阪警署不良少年科檔案記載著一個肢體殘疾青年一次次的不良記錄,姓名欄上只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不良記錄一:火缽九太郎領著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孩用銳器連續(xù)刺破停在街上的駐日美軍車輛輪胎。
不良記錄二:火缽九太郎潛入水下將停泊在岸邊的美軍登陸艦艇底鉆漏,致使登陸艦艇沉沒,水兵紛紛落水。
不良記錄三:火缽九太郎與兩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暴打醉酒鬧事的美國水兵,日本憲警驅趕追捕,青年們四處逃散。
1974年盛夏的一天,警笛聲中火缽九太郎跑得滿頭大汗,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那么坦然,他拼命地在人叢中奔跑,警笛聲越來越近,情急忙亂之中,他一頭闖進了路旁的一家門面不太大的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里,年輕美麗的女理發(fā)師美枝子獨自一人收拾著工具臺上各種各樣的理發(fā)用具。她被突然闖入的火缽九太郎嚇了一跳。“你是誰?不理發(fā)到這兒干什么?你給我出去!不許你到這里胡鬧,快出去!再不出去我要報警了。”美枝子沖著火缽九太郎大聲地喊道。
火缽九太郎忙解釋:“請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是東大的學生。有幾個警察正在追我,原因是我們把酗酒鬧事欺負日本女孩的美國水兵給打了。我不想被警察抓去,交給基地當局去受美國大兵的氣。請你幫幫我,讓我在你這兒躲一躲行嗎?”
美枝子懷疑地問:“真是這樣嗎?就你?你們敢打干了壞事的美國水兵?”
聽到這充滿懷疑的問話,火缽九太郎只是輕輕地點點頭說:“是真的!”
美枝子激動得一把拉過站在門口的火缽九太郎,大聲說道:“快圍上圍裙,坐到理發(fā)椅上來,我會快速把各種燙發(fā)工具夾到你的頭上,那樣就是你的親媽來了,也認不出你來?!?/p>
美枝子剛剛給火缽九太郎夾好各種發(fā)夾,貼好面膜,又抹了一頭洗發(fā)沫,就聽到砰砰砰的敲門聲。
隨后門被推開,兩個摩托車騎警走了進來。
美枝子熱情地說:“請進,歡迎你們的再次光臨?!?/p>
高個子警察說:“美麗的女老板,這次不是來理發(fā),我們在追緝逃犯,是幾個年輕人把美國人打了,他們違犯了治安法?!?/p>
矮個子警察接著問:“女老板,店里沒來什么生人吧?”
美枝子笑著說:“沒有陌生人,到我這的都是附近的老顧客。這位先生坐在這兒已經快一上午了,這種發(fā)型很好看但是很難燙的,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只好多等一會兒了?!?/p>
警察上前仔細分辨,沒認出火缽九太郎,說了一聲開路,兩個人一塊離店開著摩托車走了。
看到警察走了,美枝子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太刺激了!太刺激了!”她一邊取下燙具一邊對火缽九太郎說,“我叫美枝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火缽九太郎,今后你叫我九太郎就行了?!彼畛恋鼗卮鹬?/p>
“你們?yōu)槭裁匆蛎绹?他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嗎?你認識他們嗎?”美枝子問道。
火缽九太郎搖了搖頭,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回憶。在美枝子一再的催問下,他又稍稍地等了一會,然后無奈地問了一句:“你知道廣島原子彈爆炸嗎?”
聽到這話,美枝子點了點頭回答說:“當然知道,為了結束戰(zhàn)爭,美國人投下了兩顆原子彈,一顆投在廣島,一顆投在長崎。在廣島那聲巨響中我們就有三十六萬同胞遇難,可是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火缽九太郎激動地說:“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難道我們不是日本人?難道你不是那些遇難者的同胞?要說同我有什么關系嘛,就更是有關系了!”火缽九太郎接著說,“我的老家原來在廣島,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那兒。然而,就是美國人在廣島投下的那顆原子彈,奪去了我十幾位親人的生命,丟下孤獨的我,又造成了我的肢體傷殘,你說這與我有沒有關系?為此,我恨那場戰(zhàn)爭,我恨原子彈,我更恨那些駐軍在我們日本的美國大兵。美枝子,你知道什么叫刻骨之恨嗎?你知道嗎?”
火缽九太郎邊說邊從懷里拿出了一個小影集和一封信,向美枝子介紹著廣島核爆中死去的親人。說到悲傷處,從他原本剛毅的眼睛里流下滴滴淚水。
聽完火缽九太郎沉痛的講述,好半天美枝子才幽幽地說:“經你這么一說,加上我又看了影集,我明白了一切,也理解了你的悲痛,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火缽九太郎深深地向美枝子鞠了一躬:“感謝你救了我,更感謝你能理解我。今后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請打電話給我,這是我的電話號碼。麻煩你很長時間了,我該走了,我要回學校去了,再次謝謝你,我會每周都來看你的?!?/p>
從那以后,火缽九太郎每周都抽出兩天的時間,幫美枝子做這做那。勤快的火缽九太郎先是把理發(fā)店的外墻給刷了,接著忙活著掃地擦玻璃,看到水池不暢后,又幫著美枝子清理下水的地漏子,累得他滿頭是汗。
看到有這么個好幫手,美枝子高興極了,她一會關心地給火缽九太郎擦汗,一會給他倒水。天色很晚了,兩人忙了整整一天,最后一個客人走后小店才打烊?;鹄従盘上戳税涯?脫下工服說:“我要回學校了,再晚回去學校大門該鎖了?!?/p>
美枝子讓他留下吃完飯再走:“再怎么也不能餓著肚子就走啊!吃完飯晚些回行嗎?”可她怎么勸也沒勸住,火缽九太郎還是急急忙忙地回學校去了。
從那以后,火缽九太郎要到店里來幫忙的前一天,美枝子就把午、晚兩餐豐盛的飯食準備好。這樣一來,火缽九太郎就能吃上午餐、晚餐了,他再也沒有餓著肚子回校了。
這樣的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美枝子每到星期五關店時,都看一下墻上的日歷,仿佛在期待著什么。
同時,在美枝子的指點下,聰明的火缽九太郎從掃地、洗頭開始,漸漸地學會了剪頭、刮臉和理各種頭式、燙各式的發(fā)型,手藝越來越精,他已經能獨立完成各種服務項目了。周五、周六、周日,火缽九太郎的回頭客人總是很多。
那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火缽九太郎手拿著畢業(yè)證,來到了美枝子的店里,一進門就沖著美枝子大聲地喊著:“今天我拿到了畢業(yè)證,學校把我的資料介紹給殘協株式會社了,殘協株式會社已答應我去做秘書兼法律顧問,我有工作了,我能自立了……”
看到火缽九太郎高興的樣子,美枝子還像以往那樣靜靜地站在那兒。
火缽九太郎不好意思地低頭說:“其實我來的目的是想說今天咱倆能不能手底下麻利些?把生意早早做完,提前兩個小時關店,然后咱倆一起去參加我校組織的畢業(yè)慶典晚會?!?/p>
美枝子吃驚地問:“你請我去參加你的畢業(yè)晚會?”
火缽九太郎點了點頭:“別的同學都有親人陪著去參加,而我除了同學之外只有你是最親近的人。我真心地邀請你跟我去。希望你能陪我去,好嗎?你能去嗎?”
美枝子激動地點了點頭:“謝謝你的邀請!我和你一樣也沒有別的親人。我和你去,我一定陪你去!”
那天,整整一天,兩個人工作得都特別賣力,每干完一件手里的活,都會相互地看上一眼,對視的瞬間,雙方的目光又都是那樣的火辣。
晚會上,火缽九太郎手拉著美枝子的手走進畢業(yè)生和畢業(yè)生家長及朋友們組成的人群。美枝子一身粉紅裙裝,又特意地在頭上扎了一朵粉紅色的絹花,她就像一朵盛開的櫻花那般美麗照人。
火缽九太郎大聲地向同學們介紹:“這是我的女友美枝子小姐,她今晚專門陪同我參加我們的畢業(yè)晚會,請大家多多關照!”話音未落被美枝子掐了一把,他痛得啊了一聲。
“非常漂亮啊!火缽九太郎你好有美人緣啊,你的女朋友真美啊!好叫人羨慕啊……”
在同學們的贊譽聲中,美枝子雙手合十禮貌地連連說:“我叫美枝子,是火缽九太郎的女友。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就在這時,舞會的音樂響起,一對對男女青年紛紛走進了舞場,翩翩曼舞?;鹄従盘珊兔乐ψ釉跇非幸煌瑲g舞,他倆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了。
“后來呢?”火缽九太郎著急地問著。
“直到前年,父親病重時打電話。在良知驅使下,我去了美國,看望了在醫(yī)院住著的父親,那時他已虛弱到了極點,但是他卻一直拉著我的手,強撐著坐起來和我說話。父親拉著我的手說,你能來看我讓我太高興了,因為在你的內心深處還有一股涌動的親情,因為這種親情的相連是任何力量也無法阻隔的。我愛你寶貝,我更深深地懷念和愛著你的母親。你母親也是非常愛我的,但是,從看到廣島核爆勛章的那夜起,她失望了,她選擇了離開。今天,我才明白了,你的媽媽她是在用一種終極的大愛為我這個曾經迷途的人尋找靈魂,她是用一種至上的大愛為我洗刷著有愧人類的罪惡!然而,我理解得太晚了,我曾經還憎恨過她罵過她?,F在只有讓我去上帝那里找她,當面向她去懺悔吧……兩天后,父親離開了人世,在他的遺物中我發(fā)現了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面有許多我父母青年時的照片。照片上面,父親懷抱中的母親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柔情??粗@一張張照片,有時竟讓我對母親心生妒意,羨慕她有這樣一位深深愛著她的男人。這個女人無論是棄他而走,還是丟舍親情,或是隔阻骨肉,他都始終如一地癡愛著她。媽媽她太幸福了,太讓人羨慕了!如果九太郎你能像我父親那樣愛我、待我,就是死我也……”
沒等美枝子說完,嘴已被火缽九太郎給輕輕地捂住了。九太郎激動地抱住美枝子說:“別亂說什么死了活了的!我會認真地學著你的父親去做,行嗎?”
隨著火缽九太郎的喊叫,美枝子的面頰上落下無數個熱吻。電燈被熄滅了,榻榻米劇烈地抖動著,一夜未停。
四
依照美枝子的意愿,不久他倆的婚禮在教堂舉行,火缽九太郎為美枝子戴上了母親留下的玉鐲。在婚禮上,美枝子又認識了火缽九太郎很多的朋友。這些朋友除了同學之外,更多的是稱他為老大的那些小兄弟,這也讓美枝子知道了,在他們當中火缽九太郎的地位很高很高??吹竭@些,她的心輕輕地一顫。
婚后,火缽九太郎用全悖于日本男士的那種風格和方式,關愛和照顧著美枝子。夫妻共同支撐著兩人共筑的小窩。在美枝子的記憶中,九太郎就從沒有在小酒館吃完飯再回家的現象,也從未遇到加班不打電話給美枝子的事情。
美枝子沉醉在無比的幸福之中,九太郎每天下班回來就搶著幫她打理生意。她總是搶下他手中的理發(fā)用具,把他按坐在椅子上,讓忙了一天的他多休息一會兒。
但是,九太郎哪里閑得下,他被搶下工具就又拿起了掃帚,掃完地又清洗消毒臉巾。每次他都是搶著干,美枝子忙著攔。他倆這樣的相互謙讓,連來理發(fā)的客人都被感動了,嘖嘖著嘴說:看,像這小兩口才是過日子呢。
過了不久,美枝子懷孕了。看著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地凸了起來,看著原本肥大的和服這時也顯得那么瘦小時,九太郎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忙活得更歡了。
同樣,看著九太郎如此的能干和體貼自己,美枝子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但是,總有一個陰影籠罩著美枝子,這就是她曾經暗下的那個決心,勸九太郎退出組織,不再參與任何的暴力活動。在這個陰影的影響下,每到九太郎下班時,美枝子都擔心地等著他。
一天夜里,美枝子坐臥不安地等著九太郎。下班前,他給家里打來電話,說是和朋友有個約會,回來晚一些。那夜,九太郎一直沒回來,美枝子也一夜未眠。
直到凌晨,九太郎才一身疲憊地從外面回來,他身上出門時穿的新衣服被扯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是剛剛和人打過架。美枝子心疼地用熱毛巾給他擦敷。
后來,九太郎才慢慢地講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天夜里,九太郎帶著兩名行動小組的弟兄,就是常到家里來的小光和川野,按照原先設計好的方案,去了海灘公路。那兒經常有駐地美軍士兵停下車輛,下海裸泳,調戲過往的女性。九太郎帶人去的目的就是先刺破車輛的輪胎,再去偷走美國水兵的衣物,警告美駐軍人員不要再到那兒裸泳。
九太郎帶著兩名小兄弟藏在公路左右兩旁的小樹林里,等待那伙裸泳的人員到來。二十點左右,目標出現了,一輛吉普車停到了路旁,從車上下來了四個已脫去衣服的美國水兵,他們徑直向海邊走去。
九太郎手拿銳刺輕手輕腳地接近吉普車,他用力連連刺破兩條輪胎。另一個小弟兄打開車門,剛要拿走裸泳者的衣服時,突然,從車上跳出了一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水兵。原來他先是喝醉了躺在后排座上,是輪胎破裂車輛傾斜使他酒醒了,正逢車門被打開,他就跳出車來。
這個人肌肉發(fā)達,身手敏捷,一拳便打倒了開門的那位名叫川野的小弟兄。正當他撲向小光時,九太郎一個箭步沖上去,截住了他的利拳,與他打斗在一起。
幾個回合過后,九太郎發(fā)現對手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海軍陸戰(zhàn)隊員,無論是抗擊打能力,還是搏擊力度都不在自己之下,誰都無法輕易地戰(zhàn)勝誰,雙方你來我往不分高低。
這時,小光情急之中撿了一根木棒前來助戰(zhàn),才使九太郎擺脫了困境。九太郎乘對方躲避同伴襲擊來的木棍時,突發(fā)重拳打在對方的頸部,這才將對手擊倒在地上。九太郎正要再施重拳時,突然發(fā)現海里裸泳的那四個士兵聽到了動靜,赤身裸體地從沙灘那邊跑來增援。
見此情景,九太郎忙扶起被打倒在地上的同伴,三個人相互幫扶著向山林中跑去。
這夜他們就這樣跑啊跑,整整地跑了半夜,才擺脫了追趕,躲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了家……
“累死了,累死了,我要睡一會了?!本盘善v地說著,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看著疲憊之極的九太郎,美枝子既心疼又害怕,兩種心情交織在一起。她靜靜地坐在床邊,抱著自己的丈夫,久久不動。
九太郎睡了整整一天才起來,一看美枝子把飯菜都做好了,他內疚地說:“讓你擔驚受怕了,實在對不起,不會再有下次了,親愛的請你放心?!?/p>
聽了這句話,美枝子異常平靜地說:“你認為是對的、有意義的你就去做,相反,你就停止退出?!?/p>
這頓飯吃得是那樣的沉悶,兩人都再沒說一句話。吃完飯,九太郎照例去沖涼,回到客廳時美枝子早已為他沏好茶,美枝子手里拿著一本《簡愛》坐在一旁靜靜地讀著。兩人一夜無語。
一大早,九太郎被飯菜的香味誘醒,美枝子已把早餐擺上了桌子,像往常一樣各盛了一碗大米粥。豆腐絲、酸菜絲、雪菜葉……幾碟清淡的小菜,這么巧,那天一切都是淡淡的。兩人靜靜地吃著早餐,面對面地一句話都沒說,直到他上班走出家門。
九太郎獨自一人坐在殘疾株式會社的法律顧問辦公室發(fā)呆,嘴里輕聲念叨著:難道貝肯的遭遇真就降到了我的頭上?我真的也會那么不幸嗎?不!決不!我要改變和阻止這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我首先要正視自己、改變自己,用我自身的完善去挽救、去重視我和美枝子原本幸福的生活!……九太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恍惚中一個個人影從眼前走過。九太郎努力地辨認著,原來,他們中有母親清葉、有美枝子、有美枝子的母親信子,還有美枝子的父親貝肯,以及似曾相識的一個個面孔。
睡夢中,九太郎掙扎著、扭動著、嘶喊著,極力地要脫離他們,可始終未能掙脫。九太郎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渾身火熱、滿頭是汗。
恍惚中九太郎突然一聲大喊:決不讓二戰(zhàn)的噩夢再在我們這一代身邊重演!
這一聲大喊,終于讓九太郎從昏睡中蘇醒了過來。他站起來就向家里走去,還不到下班時間,參加工作以來他這是頭一次早退。他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踉蹌中摔了多少跤,弄得他渾身是土。
看到渾身是土的九太郎,美枝子一句話沒說,先輕輕地給九太郎洗了一把臉,又默默地把他的那身臟衣服給換了下來。然后,她把臟衣服拿到洗衣室放到洗衣機里。
就在她正要按開關的瞬間,一雙手從身后將她牢牢地抱住。美枝子知道不會有別人,一定是九太郎。
美枝子沒有吭聲,任憑他撫摸,任憑他親吻著自己的面頰。她一點聲音也沒出,只淡淡地應對著九太郎熾熱的情感。
九太郎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美枝子,從高聳的乳峰到凸起的腹部,從纖細的雙肩到熾熱的脖頸……
如果是從前,美枝子早已嬌聲顫顫,撲倒在丈夫的懷里,早已盡情地配合九太郎那如烈火般的激情。然而,現在的她如同雕塑般的冰冷,以往那一切的熾熱都變得如霜雪一般。這樣的變化對九太郎來講是再痛苦不過的事,他最怕這樣的痛苦再蔓延。因為他知道,此事有著它的歷史淵源。同時他也知道此事由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那天夜里,九太郎敏感地發(fā)覺,盡管愛因美枝子的冷漠變得那樣的無味,但是,他還是隱約地感覺到,在她的肌體深處偶爾還透露出絲絲無法控制的情感,還有陣陣發(fā)自潛意識的沖動。美枝子對他的情感還沒有完全地喪失,她從骨子里需要他。他知道盡管只有絲絲情感尚存,而這絲絲縷縷正是挽救和恢復以往和諧生活的基礎。
凌晨,想了一夜的他對著美枝子說:“今天早晨我將向那個行動小組申請退出,并向你承諾永遠不再做那些傻事了。經過深思熟慮,我已從內心認識到了,那種用彈弓打人、扎輪胎、搞偷襲、鉆船底的行為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的愚笨。我已深深地認識到了,這樣做既危害社會,又危害家庭。那活應該是少年和小孩們玩的,而不應是我這種年齡的人所干的?!?/p>
聽到九太郎的如此表述,美枝子輕輕地嗯了一聲。然而,這輕輕的一聲,對九太郎來說就像久旱的甘雨一般,讓人喜悅。九太郎深深地知道,是他對錯誤的認識打動了美枝子的心,讓美枝子已經麻木的心靈和情感正在漸漸地復蘇。
九太郎吃過早餐離家上班時,美枝子又輕輕地說了一聲:“再見?!倍@輕輕的一聲再見讓他激動了整整一天。
這一天,他除了正常工作外,還做了許多事。首先,午飯時他給美枝子買了件孕婦衫,顏色是一個月前美枝子自己選的那種。其次,他給那個行動小組里的弟兄們寫了辭職信,并決定請他們一同吃頓晚飯,互相通個氣。
兄弟們一叫便到,但那頓晚餐卻吃得異常痛苦。兄弟們講得太多、太多,講到了少年時的歡樂,講到了一同用彈弓打美國水兵、一同扎軍車輪胎的快感,也講到了聯手和美國水兵打架時的得意,更講到了即將分別的痛苦。那場酒喝得時間很長,所有的兄弟都喝醉了,都哭了。
五
回家后的那夜,九太郎變了,變得沒有一句話說,整整一夜他沒有吱一聲。第二天美枝子喚他吃完早餐,直到去上班他也沒出一聲。
九太郎上班一連三天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那兒。不解內情的同事,打電話給美枝子問情況?!熬盘珊湍阍趺戳?鬧矛盾也不必這樣嘛,這樣下去很危險啊!美枝子你要多關心九太郎,他在單位已經三天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了。九太郎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啊,希望你能珍惜他,再這樣自閉下去會毀了他的……”同事動情地在電話里說。
九太郎又呆呆地下班回到家了,他像什么都沒有看到,沒有幫美枝子干這干那,木呆呆地徑直走上了閣樓,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一聲沒哼地傻坐在那兒。
美枝子知道九太郎是因為離開了他的組織和同伴而難受。美枝子更懂得,情感之痛需要用情感去化解,情感的困惑更需要用情感去解脫。
那天夜里,她和九太郎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她溫情的雙手撫摸著丈夫的雙頰,深情而又關切地說:“九太郎,咱們今晚平靜地談一次心如何?該認真地談一次心了?!?/p>
九太郎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同意地點頭,美枝子輕輕地講述起來:
“你的父親是個中國人,是一個抗聯戰(zhàn)士,叫九月霜,而你的姥爺和母親清葉及家人是所謂的‘拓荒團,其實就是入侵者。但是,當你父親聽到他們是因為反戰(zhàn)而被遣送到呼城時,他停止了敵對。再后來你父母間產生了愛情,盡管雙方家長都反對,但并沒有阻斷你父母間的愛,你爸爸、媽媽正是用了人世間這個永恒的主題——愛情,戰(zhàn)勝民族隔閡和敵對,甚至戰(zhàn)勝了交戰(zhàn)雙方固有的仇恨。他們倆相愛是那樣的深。他們也戰(zhàn)勝了雙方父母的反對,愛是那樣的無邪和真實,愛得是那般的坦蕩和透徹,這才有了你。
“你姥爺把你母親帶回廣島的初衷也是好的,他怕九月霜與清葉的感情基礎不太牢固,今后共同生活發(fā)生悲劇。把清葉帶回廣島去讓他們分開一段日子,如果再無法分開就任由他倆去,沒有想到一回到廣島就遇上了核爆,發(fā)生了那場悲劇。再說說我的母親吧。美麗善良的信子愛上了吉他手貝肯,對音樂的共同追求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但當信子發(fā)現自己心愛的人是廣島悲劇的參與者時,她選擇了默默地離開,而這種離開并不含一絲絲的仇恨,她是為了去向廣島施愛離自己丈夫而去的。后來她染上了放射病。為了避免拖累我父親,她又一次選擇了默默地離去。怕我拖累父親,她再一次地把我交給了孤兒院。這一次次的愛能不算是大愛至愛嗎?這一次次的愛能不是深切之愛嗎?盡管我父親也曾經誤會過、痛苦過、仇恨過,但是,他終于還是理解了,還是領悟到了信子對他的至愛,哪怕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徹底地領悟到。故此,我深深地認識到,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是愛與恨、善與惡、對與錯、合與分的特殊產物。同時,我又深刻地認識到,你我之間的結合已超過了父母們的愛界,也涵蓋著較他們更多的國度的情感。九太郎你理解我說這句話的含義嗎?”
美枝子輕輕地把他的手拉了過來,輕輕地放到自己已漸漸凸起的腹部:“你能感悟到嗎?他已忍耐不住要來到這個世上。九太郎你感覺到了嗎?這個壞小子,你的兒子又在蹬我呢。九太郎啊!面臨兒子的到來,你我之間難道還要像以往那樣的亦恨、亦仇、亦癡、亦癲不成?難道還要……”
在美枝子真情的感召下,九太郎的雙眼流下了淚水,他終于呢喃細語:“咱們只能換個與老一輩完全不同的活法了,只能用慈愛和和諧去替代一切的仇恨和敵視!”
通過那夜的懇談,九太郎和美枝子兩人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和甜蜜。下班后,九太郎又像從前那樣,搶著幫美枝子打理生意。美枝子又像從前那般總是搶下他的工具,讓他坐下休息??腿藗冇衷诹w慕地議論著這小兩口。
到了年底,九太郎因工作出色獲得社里的獎勵。美枝子因快要臨產提前二十多天住進了醫(yī)院。
六
新年的前一天,臨下班時,九太郎像以往一樣將牙具和一些生活用品裝進手袋,準備下班后直接去產院陪陪美枝子。
就在這時,小組的一個同伴突然打來了電話,說前天在一次偷襲酒吧醉酒鬧事的美國水兵時,參加行動的三個人都一同被捕。到今天為止,組織里全部的十九人中已有十六人被警察帶走。他順便問九太郎是否出去躲一躲。九太郎說自己早已退出了組織和領導位置,終止了活動。但是對方回答,還沒有選舉出新頭,組織里的頭還是你。九太郎聽罷一頭的茫然。
還是九太郎出生的那座產院,還是九太郎常常充滿痛苦回憶的那個地方,盡管那里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九太郎一踏進它,心中總是一陣陣地發(fā)悚,一種不可言喻的傷感自然而然地纏繞著他。美枝子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看到九太郎來了,高興地問他:“又帶什么好東西來了?又有什么新鮮事要告訴我?”
九太郎從飯袋里拿出了一個漂亮的小絹人,遞到美枝子手中,深情地說:“我會每天給你送來一個小美人,愿你和它們一樣永遠美麗。”
美枝子逗笑說:“我都快成老太婆了,還是讓咱們的孩子漂亮美麗吧?!?/p>
那一夜,九太郎從產院離開時已經很晚很晚。他回到店里一直寫東西,一直寫到了天明。出門前,九太郎將房子里里外外再一次打掃了一遍后,才鎖好店門準備去上班。轉過頭來卻發(fā)現一輛警車和四位摩托騎警在門前的馬路上等著。警察宣讀了逮捕證,因由是違犯治安法。一輛警車拉走了九太郎,去了拘留所。
連續(xù)三天,九太郎的同事都為美枝子送來小絹人,并告訴她九太郎出差去了北海道。
第四天、第五天相同的謊言還在繼續(xù)。當第六天謊言又重復的時候,美枝子流下了眼淚,哭著對九太郎的同事說:“九太郎到底出了什么事?請你務必告訴我!快告訴我!快呀!難道你想急死我?”在美枝子的再三追問下,送絹人被迫說出了九太郎被捕的事情,并告訴美枝子兩周后將要開庭審判,審判期間不得假釋。同時告訴她,殘疾株式會社也聘請好律師為九太郎辯護,九太郎的同學和老師也組成聲援團,為九太郎維權。
美枝子問:“他沒有給我代話或者留什么嗎?”
九太郎的同事輕輕地搖了搖頭。聽到這樣的回答,美枝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說:“快陪我回趟家,護送一下我回趟家吧。”
“別回去了吧,醫(yī)生不會讓你亂跑的,你都快生產了,這樣跑來跑去也太危險了?!?/p>
美枝子哪里肯聽別人的,回答說:“怕危險你們就送我,如果你們不送我,我自己硬一個人回去那才叫危險呢!咱們現在就走!”
在大伙的幫助下,美枝子離開了產院?;氐郊业拿乐ψ?打開門鎖后什么都沒顧上看,徑直走上了閣樓。果然,書桌上齊齊地放著九太郎寫好的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美枝子的:
我最最親愛的親人美枝子,我一生的摯愛: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走進了牢房。在你快要生產的時刻不能守在你的身旁,在你撕心裂肺痛苦萬般的時刻,不能給你安慰和關愛。為此,我向你——我心愛的妻子表示深深的歉意。
只有到這時,我才深深地體會到,我每次出門前你眼睛里那種留住我的眼神。那種眼神不單單含有留住我的意思,還含有更多的內容,而我當時怎么就沒有能夠理解和認識到呢?
我摯愛的妻子啊,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悟性太差了,差到在今夜之前的近三十年過得是那般的混混沌沌,那樣的好壞不分。直到遇到了你之后,我才得以醒悟,我才得以分辨對錯和善惡。
妻子,我太想長久地與你恩愛廝守了。因為,我太了解自己——我這個善與惡、愛與恨、對與錯的結合體,加上世間固有的痛苦,惡與恨就自然不自然地在我的體內膨脹起來,膨脹得又是那般瘋狂。是你所施、所講、所用的愛,遏制了我攔截了我,讓我從此不再對社會施以那些無知的錯誤的仇視。
妻子,我太想長久地摟抱你。是你那寬廣的胸懷溫暖了我這顆原已冷漠的心,喚醒了我那已飄游出善圈的靈魂,重新回到善愛的驛站。
我摯愛的妻子啊,我永遠的愛人!我深深地內疚和反省著我自己曾經有過的無知與困惑,正是這些無知和困惑讓我走了錯路。我后悔啊!我腸子都悔青了。這些無知和困惑造成的錯誤將會把我倆永久地分開。因為我是學法律的,我深知這一點,這種錯誤的實質就是冤冤相報,使原本已趨和諧的社會重新失衡。罪孽啊!不可饒恕的罪孽!理應讓我去承擔。
我摯愛的妻子啊!請求你把我們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將他哺育成人。拜托了,這就是我對你的唯一要求。
你的丈夫火缽九太郎
桌子上的第二封信是寫給父親“九月霜”的:
我從來未見過的父親:您好!從小在我腦海里您就是一位英雄,就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武士。您和母親的合影照,我手里還有一張,是媽媽去世時留下的,這是我多年來尋找您的唯一依據。
我英雄的父親,我的母親是在萬般痛苦中走進了天堂。臨終前,她曾再三留言讓我去找您。我十五歲后,曾經九次給呼城寫信尋找您。因為中國的各種動蕩都沒有回音。我敬愛的父親啊!我深深思念的夢中父親,您還在世上嗎?那一次次的戰(zhàn)火您能挺過來嗎?我真為您擔過心。但是,我主意早定了,只要父親健在,父親啊!我就會永遠永遠地把您尋找下去。
今天寫這封信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快有孫子了。只要您活著我就會千方百計讓他認祖歸宗的,讓他去您的身邊,讓我們一家人團圓。
您的兒子火缽九太郎
那第三封信九太郎是這樣寫給兒子的:
我的心肝寶貝,我的未來和希望,我心中熾熱的太陽:我愛你!我滿懷真誠和愛意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來到我們中間,來做九太郎和美枝子的兒子,來做“九月霜”、貝肯、清葉和信子的孫兒。更歡迎你來到這個既充滿神奇又充滿溫愛的家族中。
我的心肝寶貝,我的未來和希望,我的兒子,你的爸爸我要出一趟遠門。可能你出生之后,爸爸還回不來。你別怪他,他是用愛和善去療補被仇恨造成的創(chuàng)傷了。你更不要因父親不在而著急,因為你還有最最愛你的母親呵護著你啊,她會用無疆的大愛將你哺育成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孩子呀!我還有許多的話想對你說,想對你說……
你的父親火缽九太郎
三封信還未讀罷,美枝子早已成了淚人,那淚水灑落在信紙上。美枝子悲悲切切,讓旁邊的人也禁不住流淚不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黑暗中只有一雙雙淚眼閃著瑩光。
美枝子擦去淚水后,把九太郎留給她和兒子的信夾在了母親留下的小影集里,把留給九月霜的信復印了三封,并各附信一封分別寄到中國呼城市政府和中國駐日本大使館,請他們再一次幫忙尋找親人九月霜。同時,她又分別給九太郎的老師、著名的法學教授平島一川,她父親的好友、瑞士的歐文大律師打去了電話,請他們組織律師團為九太郎辯護。時間已很晚了,在大伙的催促下,她才回到了產院。
然而,這一夜美枝子未能合眼,她暗下誓言:夫妻同命,共渡難關,生死相依,永遠相隨。那幾天,她每天都在病房里寫信、打電話給方方面面,為九太郎尋求同情和支持。
七
時間不長,法院傳來消息,一周后,震驚日本朝野的九太郎等人襲美駐日人員團伙案的法庭審理將開庭。此案未審之前已被媒體炒作得沸沸揚揚,日本多家媒體進行報道。消息一經傳出,立刻引起了日本廣大民眾的關注。一些社會團體走上街頭示威游行,抗議美軍暴行,支持九太郎他們的行動,部分城市由此引發(fā)生了騷動。
開庭那天,旁聽人數超過了千人,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旁聽的人群中,除了親屬還夾雜著各媒體的記者。法庭外面的馬路上,站滿了示威的人群,警戒線外,他們手拉橫幅,上面寫著:抗議對好人的施刑!美軍從日本離開!……高呼抗議審判九太郎一案的口號。
隨著主審法官的一聲槌響,法警將九太郎和他的十六位小組成員依次帶上被告席。
九太郎站在那兒輕輕地抬了抬頭,瞇起眼睛順便向旁聽席上望了望。突然,他發(fā)現了人群中的美枝子,還發(fā)現她在頭上系了一朵粉紅的絹花。燈光下她像是有些疲勞,可能是昨晚沒有休息好。她的身旁圍坐著他們的幾位同事和朋友。九太郎向他們點了點頭,像是告訴大家他很好,又像在問美枝子好嗎?美枝子的淚一下子涌出了眼眶,連連沖著九太郎點了幾下頭,嗓眼里幾聲輕輕的哽咽,像要對他說些什么……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槌響,主審法官站起來大聲宣布:現在開庭!全體起立!與此同時,一位法警大聲宣布著法庭紀律,不許干擾審理,不許大聲喧嘩,不許……
隨著法官的起立聲,美枝子在朋友的幫助下,一手扶著椅子把手,一手托著已經無法再大的肚子站了起來。由于起得急了些,她突然感到了一陣暈眩。
隨著法官的一聲“坐下”,她又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朦朧中聽到檢察官在宣讀著起訴書:火缽九太郎,男,年齡28歲,廣島市人。該嫌疑人從十八年前,即公元1956年夏,就組織起了犯罪團伙……起訴書被旁聽席上陣陣的議論聲打斷。
主審法官敲著法槌,大聲制止著:肅靜!注意法庭秩序!肅靜!注意法庭秩序!
庭內略微安靜了一些,檢察官又讀了起來……
突然,從窗外傳來震耳欲聾的抗議口號:美軍從沖繩滾出去!抗議審判反美人士!停止無理審判!抗議……
檢察官的聲音又一次被打斷了,法警們忙亂著去關閉臨街的窗戶。旁聽席上坐著的親友團再也坐不住了,紛紛站了起來議論指責這場審判,整個法庭秩序亂作一團,審判無法再進行下去了。
只見主審法官與其他法官低頭交談,然后他又一次敲響了法槌,大聲宣布:現在休庭,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此案擇日再審!現在把嫌疑人帶回收容!
九太郎和他的十六個小組成員被分別押上了四輛武裝警車,警車呼嘯著從抗議的人群中穿過。
美枝子隨人流一同走出法庭時,警車已開出很遠了。與此同時,一陣無比的疼痛從腹部傳向她的心靈,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中,美枝子昏了過去。
待美枝子醒來,發(fā)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醫(yī)院已成功地為她做了剖腹產手術。護士見她完全清醒了,高興地說:“我去把你的胖兒子抱來讓你看看,順便喂些你的初乳,這對他的一生都會有益。他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小寶貝啊。”
美枝子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兒子。當把第一口乳汁喂給他時,美枝子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她靜靜地看著兒子蠕動的小嘴,心里卻為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痛苦和祈禱著。
就在這時,一位律師走進了病房,將一封把新生兒托養(yǎng)給孤兒院的律師函送到了美枝子手中。原來一周前,美枝子已委托律師去孤兒院托養(yǎng)了自己的孩子,準備輕裝上陣為拯救丈夫九太郎進行最后的一搏。
第二天,多家媒體以通欄的頭條新聞作了相關報道:產婦寄養(yǎng)自己的新生兒子申請與丈夫九太郎共度牢獄生活!一審法庭的主審法官駁回首要嫌疑人九太郎六項減罪辯護!一、以殘疾狀況恢復良好,曾參加服兵役體檢為由駁回致殘辯護;二、以沒有超過追訴期為由駁回退出組織停止犯罪辯護;三、以長期組織領導團伙犯罪為由駁回輕罪辯護;四、以二戰(zhàn)后聯合國決議駐軍合法為由駁回抵制非法入侵;五、以妻子安全生產恢復良好為由駁回需慈愛關懷辯護;六、以中國方面沒有任何親屬信息為由駁回屬于中方戰(zhàn)爭遺孤辯護。結論,九太郎被重判已成定局!
那天,歐文大律師來到醫(yī)院探望美枝子并告訴她,三天之后將再次開庭審理。如果真像媒體所說,我方的六項辯護全被駁回的話,我們只有再找新的證辯理由了。那么,這次的一審判決可能會判九太郎十五年以上的重刑,咱們得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
八
一審判決結果,不幸被歐文言中。法槌之下,一審法庭主審法官以長期組織、策劃團伙犯罪等罪名判處九太郎無期徒刑,其他十六人分別被判三年以上五年以下不等的刑期。
在法庭最后的陳述時,歐文大律師再也無法按捺義憤,他大聲說:“上帝啊!您再降些慈愛和公正給這些年輕人吧!您再看一看這一張張幼稚的面孔吧!就是這一張張幼稚的面孔上,今天還被刻畫著二戰(zhàn)的陰影和痛苦!救救他們吧!我的主啊!高高在上的法官,為什么你們就不問問他們?yōu)槭裁磿赶逻@些所謂的罪行呢?他們?yōu)槭裁磿赡切┥凳履?我同他們每個人都誠懇地交談過,通過交談知道了,他們每個人的家庭在二戰(zhàn)中都遭遇過各種各樣的災難,十七人當中,有十個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們每個人都對那場戰(zhàn)爭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憎惡,這就是他們干那些傻事的因緣。盡管事出有因,但是,他們并沒有能因此而被寬恕,今天他們還是被二戰(zhàn)的這樣那樣的余毒所傷害,還受到非民主、非國際、非理智、非人道的對待……”
歐文律師的發(fā)言被法官的槌聲打斷:“請勿談與本案無關的話題!”
歐文大律師還是氣憤地繼續(xù)講下去:“今天的庭審法官們,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們啊!你們粗暴地駁回了我們被告律師團的所有的辯護請求,將我的當事人處以終身監(jiān)禁的極刑。從你們駁回的理由看都是那么的有理有據,可是你們?yōu)槭裁淳筒荒茉倮碇?、寬容地想一?不能再客觀地分析一下呢?
“被告九太郎屬中方的戰(zhàn)爭遺孤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親屬信息?這個理由你們提得是多么的蒼白!律師團半月前已致函中國使館,請他們協助尋找九太郎的父親,使館明確地答復,即便找不到九太郎的父親,也會提供其宗緣的各種證明。你們也熟知這一點,證據的提供只是個時間的問題?!?/p>
“更讓人百思不解的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們,以有服兵役體檢經歷為由否認九太郎的殘疾事實。我的上帝啊!讓我們都看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位九太郎吧!看看他的那只自幼殘疾的左手,再看看投影幕上各個時期各方面提供的相關字證吧!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們,你們怎么就什么都視而不見呢?怎么能把黑的硬說成是白的呢?怎么就能什么都分辨不清呢?怎么就不能給像他這樣的殘疾人多些關愛呢?
“你們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們啊!再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一下吧!旁聽席上的那位纖瘦的女人就是九太郎的妻子,一位剛剛生產非常需要慈愛關懷的母親,正是因你們駁回了她的合理要求,她才向孤兒院托養(yǎng)了新生的兒子,申請與她的丈夫一同度過刑期。高高在上的大法官們,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上帝啊!你憐憫一下這些可憐的……”
主審法官的法槌又一次敲響,打斷了歐文律師的發(fā)言,幽默地說了一句:上帝啊!歐文大律師的發(fā)言太長了,已經超過了法庭規(guī)定允許的時間了,這次上帝也無法幫助你讓你繼續(xù)再講了。
法槌又敲響了,主審法官大聲宣布:“被告律師團發(fā)言到此結束,一審判決法庭現在休庭!將一審判決嫌疑人收回監(jiān)押!”
那天整個的一審過程,九太郎除去問答沒說一句多余的話。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略略瞇縫著眼睛一直望著前方。旁聽席上美枝子幾次向他擺手,他都沒有一點反應。美枝子太熟悉這個表情了,知道他在深思,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天后,美枝子探視的申請得到批準。見面那天,九太郎一直用紙巾為她默默地擦著眼淚。整整半天,只有歐文大律師說了一句:“中國方面來信告知,‘九月霜將軍正在辦理出入境手續(xù),預計十五日內能到這里?!?/p>
半天的探視時間很快結束了,臨行時美枝子輕聲地對九太郎說:“咱們的兒子很像你,我把他已托養(yǎng)給了院長阿奇媽媽了。阿奇媽媽已經七十二歲了,但她還是那樣的喜歡孩子……”
不待美枝子說完,話就被九太郎打斷了,他堅決地說:“我知道了,還是把咱們的兒子交給他爺爺‘九月霜將軍吧!但是,請他不要向孩子透露一絲有關我們的信息!拜托了,美枝子您配合歐文大律師把這件事辦好吧!”
美枝子噙著淚水點了點頭,一聲沒吭地走了。
第二天,多家媒體都在醒目的位置報道:火缽九太郎和他的十六名同伴不約而同地在今天開始絕食,抗議法庭對他們的不公正的一審判決。同時,與他們一道絕食的還有九太郎剛剛生產的妻子美枝子。當天,在監(jiān)押九太郎的收容所外聚集了近萬人,監(jiān)墻下、馬路上及綠化帶上到處都是靜坐絕食的人群。一些社會團體開來了三四輛裝滿了各種擴音器材的廣播車,抗議不公審判的發(fā)言越過電網高墻在監(jiān)院中回蕩。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接近午夜時,靜坐的人群中有人開始謾罵擔任警戒的警察,互罵中人們將石塊、啤酒瓶、路面碎磚塊等投向警察。數名警察受傷,警戒隊伍潰散。就在這時,大量的增援軍警乘數輛卡車趕到,警察向人群發(fā)射防爆彈和催淚彈,騷亂進一步加劇……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已有五人在騷亂沖突中喪生。
九
面對社會的動蕩,多家新聞媒體對已絕食四天的九太郎作了專題采訪。已極度虛弱的九太郎接受了采訪,并在監(jiān)室里答記者問。
那天美枝子躺在床上看電視,新聞節(jié)目正在實況轉播多家媒體對九太郎的專訪。電視主持人在問:“九太郎先生,一審對你的判決是否公正?你怎樣看待當前因對你們的審判而引起的這場社會動蕩?”
只見九太郎稍稍地側了一下身子,對著鏡頭低聲地說道:“首先,感謝社會各界及廣大市民對我的關心和支持,謝謝你們!同時,也感謝各新聞媒體對我的關注并提供今天這個環(huán)境讓我和更多的人們見面。下面我想借此機會對關心我們的社會各界和支持我們的廣大市民說些心里話,這就是:緩解爭端,消除矛盾,制止動蕩,共鑄和諧,和睦相處,平等共存,保護和平,不要戰(zhàn)爭!面對目前的聲援活動,這場因我們而造成的動蕩,我只有誠懇地向大家說一聲:都回家吧,讓這兒的社會恢復平靜吧!別再為我們流血了!為我們幾個罪人,不值!”說到這兒,鏡頭里的九太郎輕輕地咳了咳,稍歇了一會兒。
一直盯著電視畫面看轉播的美枝子知道,這時九太郎已經虛弱得沒多少力氣了,他是想使完最后的一點力氣講這些話的。趁著插播的時候,美枝子瞇了一會兒眼睛也歇了歇,沒過五分鐘,又聽到九太郎說了起來:“如果我們不去違法滋事,法權部門是不會將我們繩之以法的。我也深知自己的罪孽深重。不要再為我這樣的罪人討什么公道了,本是朽木談何曲直?像我這樣一個天生的畸形兒,這樣一個仇恨和罪惡的混合體,我生活在今天本身就是對社會和諧和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嘲弄,本身就是對人類的正義與道德、善良與仁愛的一種扭曲,本身就是對人類繁衍和進化的一種玷污。為此,我萬分地痛恨那場戰(zhàn)爭,但是,那二戰(zhàn)的核爆并沒讓我清醒,讓我成為合作與和平的使者。相反,在致殘我肢體的同時,也致殘了我的精神。是那場戰(zhàn)爭的余毒將我變成了一個危害社會和諧的魔頭。我曾經想到過收手,但是,血管中已充滿了仇恨的細胞,驅使我不由自主地去干這干那。心地善良的人們啊!再不要為我的判重判輕、刑期長短勞費情感了。為了我們的下一代,永遠忘記因戰(zhàn)爭而滋孽的一切仇恨,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我選擇了絕食。我的絕食決不單單是討個什么公正的審判,討個什么刑期的長短,而是向社會坦明這些年來我對損害社會和諧、和平和合作的懺悔……
突然轉播現場一片混亂,對九太郎的實況轉播畫面結束,視頻畫面開始播出靜坐人群正在慢慢地離開現場的鏡頭。美枝子憑著自身的狀況判斷是因為九太郎健康出了問題,造成實況轉播的中斷。看到這里她的嘴角輕輕地蠕動了一下,想要說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說。她流著淚水輕輕地側了側身子閉上了疲憊的眼睛,這次她一聲沒吭地選擇了追隨。
法院主審法官辦公室里,電視機旁主審法官仰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畫面,沙發(fā)扶手上放著九太郎一案厚厚的卷宗,聽著聽著,這位揮槌嚴懲過無數罪犯的老人臉上流下了淚水。終于,他按響了電鈴,女秘書走了進來,主審法官通知她請所有參加審理此案的人員立即到他的辦公室來,連夜研究分析案情。
專訪后又過了四天,二審判決下達,判主犯火缽九太郎有期徒刑五年,其他團伙成員一至四個月不等的勞役。然而,十六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人(因嚴重的大腦缺氧已成為植物人)收到了判決書。九太郎和其他十五個同伙及他的妻子美枝子全部于絕食后的第七天死去。
十天后,風塵仆仆趕來的九月霜將軍沒能見到兒子九太郎和兒媳美枝子,他與歐文律師拿著美枝子的遺囑,去辦理各種相關的手續(xù)。然后去了孤兒院,從老院長阿奇手里接過了自己的孫子和清葉那只美麗的玉鐲。老院長阿奇流著淚,精神恍惚地輕聲說:“九太郎和美枝子都是剛一歲就進了孤兒院,他倆太可憐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親自把他們帶大,又看著他們上了小學、中學、大學,看到他們長大成人,我曾為他們高興不已,誰承想落了這么個結果。太可憐了,太可憐了啊!怎么不是我而是孩子們?太不公平了!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深思著這樣一個問題,是孩子們錯了?還是我們教育的失誤?思來想去我認識到,是這個國家的社會環(huán)境和失敗的教育毀了這些孩子。九太郎和美枝子的兒子又來我這兒了,我真不想也不敢讓他再在孤兒院里長大。將軍您來了,我太高興了,打心眼里高興。這個孩子的名字還沒有起,不知起個啥名字好?”
九月霜沉重地說:“名字已經起好了,就叫合和吧,意為合作與和平,您說對嗎?”
老院長阿奇高興地說:“這就好,這就好,快帶著‘合和回中國去吧,帶他走吧!遠離這塊滋生仇恨的環(huán)境和土壤?!蹦翘炖显洪L阿奇講了很多很多。
當天中午,在歐文的陪同下,九月霜爺孫倆登上了回國的班機。望著凌空而起的銀燕,歐文打開公文包,從里面取出了信子留給女兒美枝子的那封信,只見上面寫著:不見!不合!不去!六個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但讓他失敗了半生的字,歐文哭了,哭得是那樣的老淚縱橫。激動中,歐文把手中的信撕了,一邊撕一邊嘴里默默地祈禱著兩個字——和平!他一遍遍撕著一遍遍念著,把信撕得粉碎,然后撒向了天空。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