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盡管突變性只是歷史這幕戲劇的客串演員,但它們往往光芒四射,令人難以忘記。毫無疑問,總存在著這樣的一些時期,它們所蘊涵的變化、指出的方向,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線圖。
同一時期的兩場變革
19世紀70年代前后,肯定是人類歷史上這樣的一個時刻,它標志著現(xiàn)代國家的崛起,伴隨著物質和技術能力迅速增加與增強,政府在國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來越有支配性,它們收稅,創(chuàng)辦公共健康系統(tǒng),推行普及教育,拓展對外貿(mào)易空間,建立工廠,招募更多的軍隊,積極展開外交行動,進行赤裸裸的掠奪……俾斯麥所領導的德國,是這種轉變中最突出的例證。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中國與日本也都進行了類似的轉變,卻通往了不同的方向。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前后,中國的統(tǒng)治者是同治皇帝,他面對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中國,自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驕傲的中央帝國就在蠻夷面前備感屈辱,而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起義——太平天國運動,則將帝國推向了破產(chǎn)邊緣。在空前的危機前,一群即使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可以稱作杰出的精英人 物,正希望推動一場變革。
與此同時,在一位思維尚不清晰的日本少年天皇明治周圍,聚集起一群反對幕府的年輕人。1868年之后,他們一面清除國內騷亂,一面重新規(guī)劃國家的未來。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的到來結束了日本的封閉,而一直作為日本學習對象的中國則在之前就暴露了弱點。日本這時需要一張新的路線圖。
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的差別
“我們沒有歷史。我們的歷史自今日起?!?870年左右,一位日本人這樣回答他的德國朋友關于日本歷史的問題。如果你閱讀19世紀最后30年日本政治家與思想家的作品,你仍可感受到那種震蕩在整個日本國內的變革空氣。而且變革一開始就不是精英階層的內部游戲,它廣泛地滲透到社會各階層。
在維新開始的1868年4月,明治天皇政府頒布了《五條誓文》,許諾“一切重大決策均須經(jīng)過廣泛協(xié)商”,“破除舊習,求知識于全世界”。這兩點核心觀念為接下來的一切激進改革奠定了基礎:打開國民心態(tài)、倡導個人意識的覺醒,自上而下推進效仿西方的激進改革。
在中國,李鴻章是曾國藩推動的中興運動的繼任者,他期待通過洋務運動來再造古老帝國。而李在日本的對應者則是伊藤博文。對西方入侵者的抵觸情緒曾同樣支配著日本與中國的年輕一代。1862年,21歲的伊藤博文曾試圖燒毀東京新建的英國大使館。但僅在一年后,當他準備前往英國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不可能依靠武士的刀劍將英國人趕走。李鴻章締造了北洋海軍,派遣了留美幼童,推動了西方知識的傳播,他所提拔的盛宣懷則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商業(yè)。但他的改革努力卻始終籠罩于權力的陰影之下,這些值得期待的新事物自己本身都沒有生命力,必須依靠個人的權力與相互妥協(xié)的關系網(wǎng),它們沒有任何制度上的保證。
而伊藤博文卻成為了1889年日本新憲法的主要設計師,這部憲法標志著日本進入了現(xiàn)代國家的行列。此后,他又意識到,如果沒有政治組織和公眾的支持,單純寫在書面上的政體與議會是不可能運轉的。于是,他在1898年辭去官職,創(chuàng)建了新政黨,促進了日本現(xiàn)代政治生活的形成。
為何一開始就走到兩個方向
盡管明治維新也存在種種弊端,它開拓的畸形改革也與后來軍國主義的興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只通過一代人的努力,日本就由一個封閉、落后的國家贏得了世界的尊敬,日本的國家性格也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在1895年,它擊敗了它長期以來的老師——中國,1905年它擊敗了俄國,這是近代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亞洲國家打敗歐洲國家的特例。而當時的中國也許正是沒有期待中的一場革命的到來,現(xiàn)狀最終沒有被改變。
中日這兩場變革的目標很一致,都是國富民強,都將軍事力量與工業(yè)力量放在了率先考慮的位置,領導者也都是一時之俊杰。在中國是奕忻、曾國藩、張之洞與更年輕的李鴻章,距離他們不遠處還擁有鄭觀應、王韜等引進新思想的人物;在日本對應的則是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大隈重信、西鄉(xiāng)隆盛,他們周圍同樣有一群像福澤諭吉這樣的思想家。
比起明治維新在世界史上獲得的卓越地位,被歷史學家們稱作“同治中興”的這段中國歷史常常被習慣性地視作可以被忽略的失敗努力,它是自19世紀中葉開始的黑暗中國的一個階段而已。然而耶魯大學天才而又早夭的歷史學家芮瑪麗(Mary Clabaugh Wright)在她的著作《同治中興》中,卻提出了一個迥然不同的結論,她相信同治中興中那一代人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事實上,正是他們的成功,至少使清王朝又延續(xù)了半個世紀。根據(jù)歷史的記載,一些在19世紀70年代期間前往過中國與日本的人都相信,中國更有可能在這場近代化運動中獲得成功,因為他們似乎有更多的力量投入到現(xiàn)代軍事與工業(yè)的建設上。
芮瑪麗相信,這場運動的失敗在于,這些杰出人物試圖把近代國家的形態(tài)移植到儒家社會之上,當他們越努力試圖為中國引入新的技術時,越自覺地從傳統(tǒng)中尋找依據(jù)。技術與物質上取得的某種成功,不是用來為中國展開一個新旅程,而是加強了舊有的邏輯。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洋務運動的種種努力,包括現(xiàn)代的郵政系統(tǒng)、強大的北洋海軍艦隊、盛宣懷的官督商辦企業(yè),都像是覆蓋在中國社會表面上的一層皮,它們只是強化了保守者固執(zhí)的信念?!ㄗ髡呤恰渡睢冯s志出版人,最近出版新書《醒來:110年的中國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