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鈞
西宮夜靜百花香,
欲卷珠簾春恨長。
貴妃獨坐沉香榻,
高燒紅燭候明皇……
這首開篇,名叫《宮怨》,是彈詞名家、素有“金嗓子”美譽的朱慧珍的代表作。許多評彈愛好者推崇、追念她的評彈藝術,或搜集她的作品,或征索她的資料,每逢重聽,都會發(fā)出深沉的感喟……
在1954年9月26日的《解放日報》上,朱慧珍曾這樣記述自己的藝術生涯——
解放以前,我從來就不知道評彈是一種藝術,只知道是吃開口飯的。尤其是女藝人,在舊社會受幾重壓迫,人稱為跑江湖的“女說書”。那些大官僚、大老爺吃酒席,就叫我們在旁邊唱給他們聽,把我們當作玩物。我吃過許多苦,成天在惡霸、流氓手心中過日子。我?guī)状蜗胱詺?,也想當尼姑,那時我們真不能出頭做人。
解放了,我的命運改變了,我的藝術被尊重了。1950年我出席上海市第一屆婦女代表大會,當我走進市政府大禮堂,啊呀,好多人啊!有一千多婦女姐妹濟濟一堂。她們上臺說話,喜氣洋洋,也沒人叫我“吃開口飯”的。后來我加入了上海市評彈工作團,淮河體驗生活回來后,就在上海市體育館演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演畢后全場幾千人都起立歡送我們,我激動得發(fā)抖。我又參加過赴朝慰問團到朝鮮,志愿軍叫我們“親人”,把我們圍住抬到山洞口。演出之后他們當場寫血書,向我們保證以自己的胸口擋住敵人的炮火來保衛(wèi)祖國。我們也下廠演出,受到工人們的歡迎,并鼓舞了他們的生產(chǎn)熱情。從解放以來的演出生活中,我漸漸懂得了啥叫“藝術事業(yè)”,也懂得7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藝術是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我要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和藝術水平,苦學苦練,因為藝術這樣東西必須日積月累地努力才能做出好成績。
這些都是朱慧珍的肺腑之言。她在世時間雖短,但我認為她是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評彈演員。聽她的俞調(diào),能得到一種不加雕飾、純真清麗的美感。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上世紀60年代初在文化廣場親耳聆聽她演出時的盛況。那天,她在蔣月泉、周云瑞、劉天韻眾名家的多重伴奏下演唱開篇《思凡》,她精心鋪設,力求表現(xiàn)人物感情,開頭的“隱隱城樓”四字處理便與眾不同——沒有開頭伴奏,她的聲音直接悠然而起,很快將人帶入意境:到最后落調(diào)三句節(jié)奏放慢,預示著從意境回到了現(xiàn)實。霎時無限凄涼與惆悵涌上人們心頭。一曲方畢,全場近萬名聽眾迸發(fā)出熱烈的掌聲。由此,朱慧珍成了女聲俞調(diào)唱腔的一面旗幟。朱慧珍的表演藝術之所以如此優(yōu)秀,不僅僅來自于她得天獨厚的天賦條件,更來自于她在藝術上的與時俱進。
朱慧珍留給后世的不僅是精湛的書藝,更有正直善良的品格、樸實坦蕩的襟懷。唐耿良在他的《別夢依稀》一書中回憶道,朱慧珍曾以無名氏的名義捐款給邢臺遭受地震的災民,又先后把自己的儲蓄寄給朝鮮孤兒及越南人民,在日常生活工作中更是以滿腔熱情關心和幫助周圍同志,體現(xiàn)了一個黨員藝術家的優(yōu)良品質(zhì)。
上世紀60年代國家遭遇困難,朱慧珍分兩次將自己的金首飾賣給中國人民銀行,連同積蓄一并購買了公債。1968年黨和政府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朱慧珍力勸女兒響應號召,上山下鄉(xiāng)。見女兒猶豫不決,她又與女兒徹夜長談,說“不要考慮我,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去吧。上山下鄉(xiāng)是黨的號召,哪有共產(chǎn)黨員不聽黨的話的!你是媽媽的女兒,也要聽黨的話。”于是,女兒便去了當時條件最艱苦的安徽農(nóng)村。
至今,在女兒吳小珍的心里,母親離世那天的記憶已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澳赣H是196g年7月5日永遠離開我們的。當時我剛從農(nóng)村回來探親,那天正好在家?!眳切≌溥呎f邊拿出一張保存完好的日歷紙。日歷紙盡管陳跡斑斑,但上面“1969年7月5日星期六,己酉年,庚午月,辛巳日”的字跡依然清晰。吳小珍解釋說:“這是母親去世那天的日歷,我保存下來留作紀念。經(jīng)常拿出來看看,難忘那黑色的一天?!?/p>
那天清早,一切似乎如常。9點時分,朱慧珍接了一個電話,當時她并沒有說什么。午飯時,吳小珍感到母親神情稍有異樣,眼睛一直看著自己,像是有難言之隱,還盡朝自己的碗里夾菜。吃過午飯,大約不到12點,她便匆匆出門,說是到復興公園去一趟。朱慧珍的家在離復興公園不遠的馬當路新民村,她經(jīng)常會去復興公園走走,所以家人并不在意。
不料朱慧珍—去就再也沒回來。
下午1時左右,便傳來了噩耗。
關于母親的死因,吳小珍認為與當天早晨的那個神秘電話有關,但這個電話已無從查究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文革”的沖擊波讓包括朱慧珍在內(nèi)的眾多文藝工作者感到迷茫、失望甚至絕望。尤其是朱慧珍自1961年患病后,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十分脆弱,這使她難以自制,最終選擇了徹底而簡單的方法——登上高樓,輕輕一躍……一代書壇巨星就此隕落。
今年清明我去了蘇州唯亭,那兒是朱慧珍的故鄉(xiāng)。綠樹環(huán)抱、古色古香的唯亭公園里,有一尊半身漢白玉石的朱慧珍雕像。這是她中年時的形象,眉清目秀,懷抱琵琶,櫻口微啟,仿佛是在彈唱她年輕時參與創(chuàng)作的著名開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在位于蘇州東山陸巷的朱慧珍墓地,我還聽到了一些感人的軼聞——每年都有從上海來的評彈迷們沿著崎嶇的山路攀登,來到半山腰的朱慧珍墓前獻上一束鮮花,有的還帶著錄音機,在墓前播放《宮怨》、《思凡》、《哭塔》等她膾炙人口的代表性唱段,并輕輕和唱……
人間曾有朱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