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潔

[摘要]改革開放三十年來，“能人治村”已成為江浙地區(qū)農村基層自治的多數選擇。本文以浙江省金村為個案，從權力分配的視角，對能人主導下的村莊權力結構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在此基礎上，著重分析了能人主導、高度集權、議行合一、缺乏監(jiān)督、權威治理和類差序格局等結構特征，并就如何客觀、公正地看待能人治理，如何加強對能人村治的監(jiān)控與引導等問題進行了一系列思考。

[關鍵詞]能人；能人治理；村莊治理結構；村民自治

[中圖分類號]D63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9)03－0106－03

一、金村概況

金村行政隸屬金華市金東開發(fā)區(qū)X1鎮(zhèn)，地處X鎮(zhèn)鎮(zhèn)北開發(fā)新區(qū)，北靠杭金衢高速公路，南接國際商貿發(fā)達的義烏市，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全村總面積0.62平方公里，其中耕地249畝。10年前，金村村民主要以種植蔬菜、水果為生，產業(yè)結構單一，是x鎮(zhèn)遠近聞名的貧困村，村集體連村干部一天3塊錢的誤工補貼都發(fā)不出去。經過近10年的發(fā)展，特別是在2003年村莊土地全部被征用之后，該村產業(yè)開始全面轉型。到2006年，該村村民人均年收入已近7000元(2006年12月全國農業(yè)普查的農業(yè)純收入)，已基本形成了以二、三產業(yè)為主、第一產業(yè)為輔的產業(yè)格局，成為金東區(qū)新農村建設的先進典型。

二、能人主導下的金村治理結構

(一)主導村莊治理的能人W某

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曾經貧困落后的金村之所以能夠在短短10余年時間里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金村村莊“一把手”W某的個人素質和綜合能力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金村的村莊治理結構呈現(xiàn)如下特征：

1能人主導，眾人配合

在擔任村莊當家人的20年時間里，W某在領導金村實現(xiàn)經濟社會諸方面巨大進步的同時，也在事實上主導了村莊的權力結構，使金村的黨支部與村委會的權力高度集中于其一人手中。

2高度集權

在考察金村公共組織的實際運作時，金村治理結構的高度集權是最先進入筆者視野的。金村的5個主要村莊公共組織，統(tǒng)一在黨組織特別是村書記的主導之下，共同實施對村莊的治理。村書記兼任村主任和集體經濟合作社社長，村黨支委和村委會交叉分工。如此一來，金村兩委也統(tǒng)一于一體，成為村書記W某主導下的合二為一的村級領導機構。

不僅如此，金村的村黨支委和村委成員還同時兼任其他村莊組織和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并按照“一個支委管理一個片，一個村委負責一條線”的原則進行明確分工，以便于村級領導集團決策的實施和執(zhí)行。金村綜合治理組織中，每個專項工作小組都由3～4人組成，負責人都是村兩委成員。全村10個村民小組分為4個片，分別由一名村支委成員聯(lián)系和管理。民兵連、婦代會、老年協(xié)會等各條線上的組織，都由一名村委會成員負責聯(lián)系和管理。這樣，金村的村莊公共權力高度集中，形成了集中統(tǒng)一型的村莊領導體制。

3議行合一

筆者在查閱金村2003年到2007年全部村議事會議記錄中發(fā)現(xiàn)，村兩委全體成員在村莊各類會議的共同出席率達到100％。由于金村兩委成員都是黨員，因而即便是原本應該由單獨的黨支委會議進行討論決策的議題，也被并入村兩委會議中。如：在2005年3月3日的會議上，村兩委在討論完年度創(chuàng)業(yè)目標之后，緊接著對建黨積極分子SGQ進行民主測評。金村村兩委成為事實上處理著村務和黨務的唯一機構，并不存在村黨支委與村委會的明顯區(qū)分。雖然在名義上，金村按制度安排分立了黨支委、村委會、村經濟合作社管委會等村級組織，事實上都通過一定的機制實現(xiàn)了有機整合，實行一體化運作。金村村兩委組織在實際運作中并沒有完全遵循《村組法》的制度設計作為兩個各自獨立、各司其職的村級組織存在，而是兩個組織共同行使村莊治理的決策權、執(zhí)行權和管理權，這與馬克思論述的巴黎公社中立法權和行政權的合一有相似之處。

4缺乏監(jiān)督

就金村而言，書記、主任一肩挑，村兩委對村莊治理實行一體化領導，其好處顯見。經濟能人甩手辦事，少了很多制約和掣肘，提高了效率，同時避免了通常村治中遭遇的“村兩委”關系困境。但是，這種做法也帶來了負作用，即高度集權侵害民主監(jiān)督。一體化運作的村兩委往往在事實上包攬了所有的村務、黨務，這必然影響民主監(jiān)督的實現(xiàn)。

5權威治理

作為“能人村治”的典型，金村的村莊治理結構在權力的分配和行使方面呈現(xiàn)“權威治理”的明顯特征，即克里斯瑪權威。金村村民出于對致富的渴望以及對致富能人W某的羨慕、信任與期待，使W某在村莊治理中樹立了相當的權威。正是由于這種村民賦予的權威，使得能人的治村行為表現(xiàn)出不受監(jiān)督的特點。能人權威貫穿于金村村級組織運作的始終，并體現(xiàn)在村莊大小事務的決策、執(zhí)行、管理和監(jiān)督當中。

調查發(fā)現(xiàn)，W某在治村過程中，充分注意到了自身的權威的作用，在村莊中也非常重視權威資源的積累。他通過多種方式和途徑累積權威資源，取得治理的合法性。根據金村的經濟社會情況，W某主要借助于以下兩種途徑和方式爭取其治理的合法性，不斷鞏固其權威：

一是通過發(fā)展壯大村集體經濟，為村民辦實事來謀求實體合法性。

二是通過公開、公正、民主的程序實行村治，謀求形式合法性。

(二)類差序格局

在考察金村治理結構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金村這種依賴于村莊領導人的個人魅力和權威并實行權威治理的能人型村莊治理模式，其治理結構在權力主體的互動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費孝通先生曾指出的中國社會結構的“差序格局”基本特性。筆者將其稱為“村莊權力結構的類差序格局”。根據差序關系，金村的村莊權力結構主要由以下行為主體構成：

1村莊權威核心，即能人

在金村表現(xiàn)為W某。能人在事實上掌握著村莊的公共權力。

2權威核心支持者

是指對W某極為擁護、對其工作相當支持的村黨支部和村委會成員，即通常所謂的“村兩委”。

3外圍擁護者

外圍擁護者指的是在權威集團之外對村莊權威的決策是擁護的，但與村莊權威核心的關系不如權威核心支持者密切的一個群體。

4外圍中立者與外圍反對者

所謂權威中立者是指村莊主體中除了權威集團之外的外圍群體中依據“趨利避害”的原則，考慮到村莊的某項決策既不給其帶來好處，也不會對其利益產生損害，而對村莊領導權威的決策采取中立態(tài)度的人。

三、思考與討論

金村的發(fā)展過程說明，能人治村模式帶來了巨大的治理成效，但其強勢的個人權威主導的村莊權力結構也存在著一系列的隱憂，即能人謀利的消極影響巨大；能人的權力缺乏監(jiān)督和制約等。因此，如何客觀、公正地看待能人治理，如何加強對能人村治的監(jiān)控與引導?這是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和學術價值的課題，有待人們深入探討。這里，依據本項研究，提出幾點思考。

(一)堅持“適應－合理”原則，正確看待能人村治過程中出現(xiàn)的偏差

通過對照金村村兩委的實際運作與《村組法》關于村兩

委性質、職能的定位，不難發(fā)現(xiàn)能人主導下的村莊治理結構和制度構建的不一致，相關制度的實施與制度構建出現(xiàn)了偏離。對此，我們不應恐慌，甚至不分青紅一概否定，而應當以實際的治理績效為標準，去分析這種偏離現(xiàn)象。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系景躍進教授認為，“制度化”包含著兩個不同層面的要素：一是人們在日常交往中的行為實踐，這是生活的河床，也是任何可以被稱作“制度”的東西的源頭；二是通過不同的方式和機制將生活實踐中的行為“制度化”。這種“制度化”的程度有高有低，或者以慣例的形式存在，或者通過“上層”的操作，以法律的形式出現(xiàn)。在這兩個層面中，前者是基本的，后者只有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才是具有生命力的東西。每一項制度的建立都是為著解決實際的社會問題，對應于實實在在的社會基礎，任何本本主義在實踐中都是行不通的。在調查中，筆者注意到金村的這種偏離并沒有造成社會的動蕩或者村莊各方面的損失，反而使村莊在因地制宜的發(fā)展過程中變得朝氣蓬勃，充滿活力。一方面，金村村黨支委與村委會實行一體化運作的方式，在事實上完全跳出了學者們爭論不休的“村兩委關系困境”，不僅提高了效率，而且節(jié)約了組織運作的成本。另一方面，在社會日趨多元化發(fā)展和民眾自主意識日益增強的今天，能人在村級組織權威日漸式微的情況下，依據其個人權威，將分散的村莊資源重新整合在一起，實行“再集體化”運作，顯示出巨大的治理績效。因而這種偏離是一種“正效偏離”。

(二)擴大民主，以制治村，降低能人權威主導村治的風險

在金村，類差序格局的村莊權威主導了村莊治理的實踐。絕大部分村莊的公共事務是由W某主導下的村兩委干部決定的，又由于村兩委干部對W某權威的高度認同，村民的參與，尤其是通過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等途徑的制度化參與的程度很低，村莊的公共權力高度集中在W某的手中，帶有明顯的精英政治色彩。但是，能人治理潛在的巨大風險不是單個村莊所能夠承受和化解的。綜觀金村治理的實踐，能人主導村莊治理的積極效應和負面影響清晰可見。這種權威的人治特征決定了它比較脆弱，不可能持久地延續(xù)。因此，如何提高村民的公共參與能力和水平，以降低能人治理的風險，是當前擺在農村發(fā)展道路上的重大難題。

(三)尊重實際，固勢利導，構建能人主導村莊治理結構的良性互動模式

不同村莊由于村情民意不同，對于適合自身的發(fā)展道路的選擇也必然不同，因而尋求具有普適性的村治模式是徒勞也沒有意義的。能人治村作為一種村治模式的選擇，具有自身的社會基礎與合理性。因此，有必要在把握其結構特點的基礎上，嘗試構建能人主導村治的良性互動模式，以期實現(xiàn)能人治理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以及政府有效的監(jiān)控。

1尊重實際，在現(xiàn)階段充分發(fā)揮能人治村的優(yōu)勢

評價一種村治模式的好壞，無疑要看它是否促進了生產力的發(fā)展，是否適應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是否符合村莊的實際情況。金村的治理研究表明，能人主導村莊治理的能人村治模式，在現(xiàn)階段中國農村顯示出了巨大的生命力。能人主政村莊的發(fā)展建設是廣大村民基于當下村情民意作出的自主選擇，是基層政治的自主創(chuàng)新。因此，在舉國進行新農村建設的大背景下，有關方面需尊重地方的實際創(chuàng)造，充分發(fā)揮能人型村治模式的優(yōu)勢。

2因勢利導，在制度框架內推進能人村治健康發(fā)展

“類差序格局”是金村個案體現(xiàn)出來的能人主導下的村莊治理結構的典型特征之一。村莊不同權力主體相互之間的關系及其互動過程在類似“差序格局”的模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而構建其良性互動模式也可以從能人村治的結構特征入手，因勢利導，促使能人治村模式在制度框架內健康發(fā)展。

首先，政府要加強對主導村莊治理的能人的控制。這種控制不同于以往的種種具體限制，而是強調政府對能人思想的時刻把握與引導，使能人在制度和法規(guī)允許的范圍內發(fā)揮作用，而不是相反。

其次，啟發(fā)和擴大民眾對能人治村行為的監(jiān)督。要真正實現(xiàn)金村等村莊的村民自治，就必須啟發(fā)村民，尤其是村民代表對自身權力及其意義的自主意識，擺脫能人權威的控制，在事實上行使起村民自治的主體職能，發(fā)揮對能人主導村治行為的監(jiān)督與制約作用。

再次，加強村民的法律意識。在能人及其權威支持者構成的村莊權威對村莊發(fā)展進行決策、治理的過程中，作為權威外圍的普通村民面對“能人權威”的感召與擴散，必須在考量合法性與合理性的基礎上作出自己的行為抉擇。擁護權威的決策，除了要有心理認同和自身權益的考量之外，還必須建立在對該決策合法性的認識上。

(四)能人治村是對傳統(tǒng)精英政治的超越和發(fā)展

隨著村民自治的發(fā)展，村莊治理方式由原先單一注重道德操守、政治威望的能賢治理、鄉(xiāng)紳政治轉向現(xiàn)在多元化的治理模式。注重治村者的能力與水平的能人村治模式日益成為村民自治的新亮點，新時期的鄉(xiāng)村精英政治逐漸顯現(xiàn)。

通過對個案的調查，筆者認為，當下江浙地區(qū)，如金村那樣實行的能人治村與傳統(tǒng)的精英治理、能賢政治相比較，有一脈相連的地方，更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之處。

首先，與國外經典作家筆下的精英治理相比，金村的能人村治凸顯了精英與普通群眾利益一致性的可能。這是對傳統(tǒng)精英政治的新發(fā)展。在傳統(tǒng)精英政治理論中的，少數人的統(tǒng)治和權力的非均等構成了精英政治的主要特征。相關思想家都認為在所有社會，只要存在一個政府，掌握和行使公共權力的就總是少數人，即所謂的統(tǒng)治階級，而多數人事實上并未能參與政府的治理行為，只是被迫服從罷了。馬克思等社會主義思想家更把治理精英與被治理階層的關系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認為政府不過是上層階級壓制和剝削下層階級的工具罷了，兩者的關系是不可調和的。但是，具體到金村的治理范疇，特別是在階級斗爭退出國家政治生活的主舞臺，經濟要素日益重要的今天，村莊結成了自己的階層社會與利益共同體，政府與國家不再是單一的精英活動舞臺。村莊的政治、經濟等方方面面利益召喚著有突出能力的精英來領導村莊并與村莊之外的各種利益實體展開博弈。金村的實證研究證明了村莊精英政治，即能人村治的出現(xiàn)是精英和普通民眾雙向選擇的結果，不存在強迫，更沒有不可調和，雙方在村莊共同體利益的基礎上達成了一致，并實現(xiàn)了良好的互動。此時主導村莊治理結構的能人，即所謂的精英不再是作為普通民眾的對立面存在，而是通過普通民眾自主的選擇成為村莊的領袖精英，是代表著村莊共同體的利益與外部的其他利益共同體展開博弈。這是金村能人村治賦予精英政治新的詮釋。

其次，與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紳治理、能賢政治相比，金村的能人村治更具有時代特征，體現(xiàn)了經濟的主導作用。由于封建禮教長期統(tǒng)治中國傳統(tǒng)社會，道德與倫理綱常被賦予空前神圣的外衣，體現(xiàn)在村莊治理方面，就是由在地方上擁有良好的道德口碑與人格信用的人，即所謂的鄉(xiāng)紳與能賢管理村莊。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村民自治的推行，經濟因素日漸取代道德因素成為選拔村莊領導人的標準。在廣大的農村，渴望發(fā)家致富的村民紛紛自主地把具有突出業(yè)績的經濟能人選為村莊領導人，體現(xiàn)的正是這個時代、整個國家正在經歷的巨大經濟變遷。精英政治在當前的村治環(huán)境中主要表現(xiàn)為經濟精英主導村莊治理，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當然，如何在經濟因素主導村莊治理的情況下，充分發(fā)揮傳統(tǒng)道德的作用，以至兼顧精英的治理能力與賢能的道德意識，將是擺在村民自治面前一個長期的課題，有待學界的積極探索。

總之，村民自治是一個需要逐步探索和推進的進程，“能人治村”以其獨特而突出治理績效顯示出其巨大的現(xiàn)實意義，適應了當下我國農村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有著深刻的社會基礎和顯見的必然性。當然，對于能人的治村行為以及能人主導下的村莊治理結構尚需進一步的規(guī)范和引導，不能因為其具有積極的治理效應而忽視對其行為的規(guī)制。否則，也有可能導致難以估量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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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唐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