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 山
內(nèi)容簡介:一個是大唐帝國的中興皇帝。一個是才貌雙全的江湖藝伎。唐憲宗和杜秋娘譜寫出了一曲蕩氣回腸的優(yōu)美詩篇。藩鎮(zhèn)割據(jù),政局動亂,宮廷政變,刀光劍影。全書行云流水般描寫了那個喧囂的年代和那個年代刻骨銘心的愛情。
(三)
……
憲宗的友善讓杜秋娘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捎幸稽c她很清楚,改名也好,封官也罷,這就意味著終此一生便猶如金絲雀一般再難見到外面那精彩的世界了。這卻是杜秋娘萬萬不能接受的。她必須掙脫這人為的禁錮。但由于皇上優(yōu)禮有加,因此她的語氣也十分和緩。
“不知陛下適才注意到臣妾身邊那兩個宮女的妝扮沒有?”
“沒有。”憲宗回答得很干脆,接著關照杜秋娘道,“在朕面前不準再稱‘臣妾了?!?/p>
“遵旨,陛下?!倍徘锬锖芸旄目谡f,“仲陽竊思,宮內(nèi)那‘時世妝的規(guī)矩也該改一改了,好端端一個女子硬是裝扮成貽笑大方的模樣,實在令人費解。”
語氣雖然平淡,但卻直言不諱地提出修正宮中舊規(guī),這可就罪責難逃了。
意想不到的是憲宗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在看過玉兒和雪兒的裝扮后竟大加贊賞,當即囑告吐突承璀道:
“傳旨禁中,北內(nèi)大明宮,東內(nèi)興慶宮,西內(nèi)太極宮,即日起廢止時世妝,所有宮女一律淡描秀眉,涂脂抹粉。”
玉兒和雪兒喜極而泣,再拜謝恩后跑出門去。
第一個回合的交鋒杜秋娘不戰(zhàn)而潰。然而這女人并不死心,思慮片刻毅然掀起衣襟將李锜的“遺書”遞給吐突承璀。誰知憲宗接過后只看了一眼便不屑地笑道:
“李賊謀反,咎由自取。譬如竊賊潛入府上偷盜傳家之寶而落網(wǎng),難道還放了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
杜秋娘無言以對,默認了再次的敗北。
憲宗亦已觀察到杜秋娘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從心底說他不想為難對方,沉吟片刻主動換了個輕松的話題。
“久聞你是個才女,看了吐突承璀捎回的《金縷衣》之后,體會又深了一層。那首詩果真出自你的筆下?”
杜秋娘年紀雖輕,但畢竟是過來人,豈能看不懂男人的那點心思?然則她不能讓步。這跟嫁給李锜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是的,李锜的出發(fā)點雖是玩弄,可是終究還有出頭之日。即使他不謀反,一個年近七旬的老者又能熬過多少年?而眼前面對的是當今天子,始亂終棄的結果便只有“宮人斜”一條路可走了。話說回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真的意欲占有你,那還不是順手牽羊的事?杜秋娘決意下猛藥刺激皇帝一把。她先在心里理了一下頭緒,不知進退地自貶道:
“承蒙陛下抬舉,不勝榮幸之至。但是陛下,仲陽乃江南一區(qū)區(qū)歌伎,后為李锜強娶嫁入豪門。至于那首涂鴉之作,原是寫給一個相知男人的。”
意思是,我杜秋娘出身微賤,后來又做了人家的小妾,此外在賣藝期間還有那么點緋聞。而你則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何苦跟這么個不干不凈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呢?皇帝陛下,你斟酌著辦吧。
憲宗果然不為人察覺地皺了皺眉頭。杜秋娘跟李锜那段孽緣他并不是很看重。高宗皇帝曾娶過太宗的才人武則天,玄宗皇帝則將兒媳楊玉環(huán)擁入懷抱。這些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再說李锜這老家伙也已經(jīng)魂歸黃泉,更不是什么障礙。那個相知的男人卻令憲宗無論如何難以釋懷。
“想必那人是個風流倜儻的江南才子,否則也不至令你魂縈夢牽如是?!睉椬谘鹧b不介意的樣子,誘敵深入道:“何不邀他上京趕考,朕一定不會虧待他的?!?/p>
感情用事的杜秋娘焉知是計?不假思索地一躍而起跳進了陷阱。
“遺憾他沒這個福,但是仲陽還是得替他謝謝陛下?!?/p>
“此話怎講?”
“死了。他死了,是被李锜活埋的?!?/p>
“為了什么李锜竟下此毒手?”憲宗心里一動,立馬聯(lián)想到爭風吃醋。
杜秋娘卻沒有理解憲宗的弦外之音,續(xù)上話頭接著發(fā)泄:
“他風餐露宿趕到京城,為的是在皇上駕前告發(fā)李锜的種種不軌,想不到竟被押回京江交李锜發(fā)落。陛下你想他能有好下場嗎?”
說罷下意識地看了吐突承璀一眼。當年崔善貞正是吐突承璀親手交給李锜的,杜秋娘無意中的一瞥令他坐立不安,臉上隨之紅一陣白一陣的,表情極不自然。好在對話雙方專注于唇槍舌劍,注意力根本不在他這里,吐突承璀這才暗地里舒了口氣。
聽了杜秋娘的這番話,憲宗也放松了緊繃的弦,因為凡是跟李锜有過節(jié)而遇難的官民百姓,朝廷此次均不同程度地予以了褒獎或撫恤,崔善貞當然也不例外。為了進一步得到證實,憲宗煞有介事地問道:
“那人是不是名叫崔善貞?”
這回輪到杜秋娘驚奇了。她圓睜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憲宗,嘴唇囁嚅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
憲宗頓時明白那個所謂的相知男人就是九泉之下的崔善貞,心頭不由掠過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
“朕已下詔,命鎮(zhèn)海藩鎮(zhèn)循刺史例優(yōu)撫。你也無須再耿耿于懷了?!?/p>
這是一句善意的謊言。因為崔善貞得到的待遇僅僅是口頭褒揚和重新安葬。憲宗此說無非為了蓄意討好杜秋娘而已。
然而正是這么一個小小的伎倆卻融化了女人心頭的堅冰。杜秋娘嗚咽著跪倒在皇帝的腳下,任由吐突承璀怎么勸說女人都不肯起來。
憲宗局外人般俯視著腳邊的女人,最后還是忍不住伸手摩挲著杜秋娘的后背,耳語般說道:
“好了,起來吧,別哭壞了身子。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p>
(四)
憲宗的善解人意徹底征服了杜秋娘。什么前景哪,自由哪……通通被她拋到九霄云外,她甚至已經(jīng)不在乎年老色衰風燭殘年之日安息在“宮人斜”了。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哪怕這段交往流星般短暫,哪怕行將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幸福就在身邊,幸福唾手可得,至于付出什么代價則完全不在考慮之列。像所有身陷情網(wǎng)的女人一樣,卷進愛情漩渦的杜秋娘已經(jīng)無力自拔,或者說她寧愿滅頂也不愿呼救。她欣慰地覺得自己正在身體力行《金縷衣》的追求:“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p>
人們對她的《金縷衣》大多解釋為“及時行樂”。李锜之所以對《金縷衣》百聽不厭樂此不疲,不外乎就是這個意思。其實這是一個誤區(qū),她的本意并不如此。她的出發(fā)點是莫負青春好年華。起首兩句“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開門見山地告訴人們世間還有比金縷衣更為珍貴的東西,那就是青春韶華。詩仙李白都曾慨嘆“千金散盡還復來”,那么金縷衣又算得了什么?接下來則是告誡人們“有花”與“無花”的區(qū)別,提示那些碌碌無為的人們“須折”和“莫待”??偠灾娛菄@物質(zhì)和精神的取舍向世人發(fā)出的忠告。
難能可貴的是憲宗對《金縷衣》的解讀竟與杜秋娘之所見如出一轍,甚至還著重指出了它的藝術特色。他分析說,沒有前兩句的鋪墊,便無法突出后兩句蕩氣回腸的效果。這樣的評價令杜秋娘十分感動。如前所說,《金縷衣》的創(chuàng)作是在悲憤情緒支配下完成的。她的初衷純粹是出于對崔善貞的追憶和惋惜,根本沒有過多地進行藝術方面的推敲。經(jīng)憲宗這么一點撥,她才意識到個中的奧妙,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知音難求、相見恨晚的情愫。精神世界的心心相印和肉體感官的水乳交融,讓杜秋娘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夜來入夢,她常常淚濕枕巾。那是感戴的淚水,那是幸福的淚水,那是告別既往噩夢的淚水。不難想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大概離死心塌地的程度也就咫尺之遙了。
憲宗的角度跟杜秋娘不一樣?,F(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不開杜秋娘了,因為他確實是需要她,不僅僅是她曼妙的胴體,而且連同她的思想。那是一種珠聯(lián)璧合的境界,是魚水之歡和心靈溝通的高度融洽。外界很難窺測到皇帝的內(nèi)心世界,姑且不論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軍國大事,即便宮中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們也時常搞得他焦頭爛額。杜秋娘的到來給了他一個靜謐的港灣,一個不可或缺的參謀和傾訴對象。在杜秋娘面前憲宗從不掩飾,率真與隱晦,豁達與貪婪,熱情與冷漠,愛戀與多情,粗暴與細膩,總之優(yōu)點和缺點一覽無遺。杜秋娘的冷靜、專注和包容令熱力四射的皇帝產(chǎn)生了深深的迷戀。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杜秋娘從來不過問憲宗與后宮“三千佳麗”之間那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的征戰(zhàn)。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也是她無比可愛的地方。
那一年憲宗三十二歲,杜秋娘二十六。
就是在這一年,皇帝面臨著“后院起火”的危機——立后和立儲——一個傳統(tǒng)而現(xiàn)實的話題。首當其沖的立儲問題又與立后的矛盾交織在一起,簡直搞得憲宗焦頭爛額。
有史以來,關乎國家社稷的接班人問題一直是歷代皇帝的心結。憲宗也不例外。唐朝自立國以來,新帝立儲的時間一般不超過三年:高祖李淵為一年,太宗李世民為一年,高宗李治三年,中宗李顯二年,玄宗李隆基三年,肅宗李亨三年,代宗李豫四年,德宗李適為一年,憲宗本人被立為太子也是在乃父登基后的當年。由此不難看出憲宗以前的皇帝除代宗外均在三年內(nèi)便正式明確了太子的歸屬。憲宗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他不能也不敢破了祖宗之法。在專寵杜秋娘之前,憲宗膝下已有二十個兒子。十五歲時他便與宮女紀氏生下第一個兒子李寧,次年又與一個不知名的宮女有了第二個兒子李惲,直到十八歲時才跟名正言順的妃子郭氏產(chǎn)下第三子李恒。杜秋娘進宮那一年,憲宗將二十個兒子一一封王,長子李寧封鄧王,次子李惲封澧王,三子李恒封遂王……與此同時正式冊封遂王李恒之母郭氏為貴妃,鄧王之母紀氏為美人。
麻煩就出在這里。
可別小覷了這個郭貴妃。首先,她是祖父德宗皇帝替愛孫李純欽點的妃子。如果僅此而已憲宗也并不會放在心上,九泉之下的祖父也許不會在意孫子喜歡或者冷落哪個女人。要命的是郭貴妃顯赫的家世。這個郭妃的祖父偏偏是集太傅、中書令、邠陽王、“尚父”于一身的一代名將郭子儀。這還不算,郭貴妃的母親則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升平公主,名義上憲宗應該叫姑婆婆才是。正唯其有這一層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憲宗皇帝在立儲的考慮上才如此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他壓根就不打算將郭貴妃之子李恒立為太子。然而祖制視“立嫡立長”為正統(tǒng)。李寧雖長但卻是庶出,李恒行三則占了嫡系的優(yōu)勢。這委實令憲宗傷透腦筋。但是究其根源,讓憲宗舉棋不定的真正原因正出在這個郭貴妃身上。高貴的身世,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成長環(huán)境,德宗、順宗兩代皇帝的“深寵異之”,養(yǎng)成了郭氏飛揚跋扈的性格。但是她恰恰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是個從屬于皇帝的女人。在她的意識中,兒子遂王乃系嫡出,儲位非此子莫屬,那么她自己當然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后。
然而憲宗的想法與之截然相悖。在這一點上,他似乎重蹈了曾祖父代宗皇帝的覆轍。當年代宗所娶乃是楊貴妃的姨侄女、韓國夫人的女兒崔氏,這女人的行狀可以概括為四個字:驕、橫、妒、悍,民間的說法就是河東獅吼。代宗吃盡了苦頭,心頭一直郁郁寡歡。憲宗的處境與他的曾祖父何其相似乃爾。歸結起來,他覺得于公于私都不宜立郭貴妃為后。
先講“公”的一面。
在閱讀歷代皇帝的《實錄》過程中,憲宗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同點:大凡政治背景深厚,或者有較強權力欲望的皇后,無不希望干預朝政甚至垂簾聽政。著名的有高宗朝的武后,中宗朝的韋后,肅宗朝的張后,武則天本人更是黃袍加身做起了大周皇帝。然而無論武后、韋后和張后,其家世地位遠非郭貴妃可比。潛在的危機不得不使憲宗慎之又慎。
再說于“私”。
幾乎跟所有皇帝一樣,憲宗對女色有著強烈的嗜好。未足而立之年便登上皇帝寶座為他的漁色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先天條件。否則何至于三十剛出頭,皇子、公主加在一起竟超過了他年齡的數(shù)目。試想,倘若有朝一日郭貴妃榮登后座,豈不剝奪了自己嬖艷的自由?
就事論事,杜秋娘才稱得上是自己的紅顏知己。
憲宗十分坦率地向杜秋娘和盤托出了自己的煩惱。出乎意料的是杜秋娘這次竟毫無保留地認同了他的想法。唯一的建議是立長子鄧王李寧為太子。
“仲陽,立儲之事舉足輕重,你果真這么想?”憲宗不放心地再次強調(diào)說,“郭貴妃那里能善罷甘休?”
事實上杜秋娘考慮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她擔心郭貴妃得勢后限制皇帝跟自己的交往,更害怕母儀天下的郭“皇后”將自己打入冷宮難見天日。然而鄧王李寧當太子就不一樣了。鄧王的生母紀氏原本只是一個宮女,即便現(xiàn)在冊封為美人,其地位在嬪妃中也已排到了二十幾位之后,做皇后是肯定沒指望的,日后兒子登基當皇太后恐怕還有機會。這樣一來,鄧王母子都會對自己關鍵時候的助力心存感激。那么即使憲宗不先己而去,她杜秋娘也再無后顧之憂可言。想到這里,杜秋娘反詰道:
“立儲以社稷為重,陛下認為亦已成人的鄧王、澧王、遂王這三人中誰最有資格入主東宮?”
話剛出口她立即意識到言重了,莞爾轉寰跟上一句,算是對皇上自尊心的一種補償,也可以說是一種激將:
“圣人云:君子使物,不為物使。陛下是天命所歸的皇帝,難道甘愿受制于人?誠如陛下所言,前朝多有后妃干政之弊,是為殷鑒。陛下,子曰:往者不可諫,來者尤可追?。?
語重而心長,憲宗不由為之動容。他感慨地將杜秋娘攬入懷中,嘴里喃喃念叨著“仲陽,我的好仲陽。唱一個吧,還唱你的《金縷衣》?!?/p>
今非昔比,這一個回合的短兵相接杜秋娘贏了個大滿貫。她深深地把腦袋埋進憲宗的懷中,感受他那心臟的搏動和熱血的澎湃,用一種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淺吟低唱道: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四周是那么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都已不復存在了。微風乍起,給宜春院吹來了春天的氣息,花香入鼻,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