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鵬

奇異的光線

我的爸爸是個拇指小人兒。他的身高只有一寸，整天待在我的上衣口袋里當(dāng)我的教育部長，時刻監(jiān)督我的一舉一動。

有一天，媽媽讓爸爸帶我去圖書大廈多買兩本參考書回來。我和爸爸誰也不敢違抗。于是，我只好把爸爸裝在口袋里，坐公交車去圖書大廈。

圖書大廈里人山人海，我直接朝動畫片專區(qū)跑過去。當(dāng)《校園三劍客》DVD出現(xiàn)在我視野時，我像餓虎看到了肥羊似的，撲過去抓起了我心愛的光盤:太好了，我有動畫片看了！

爸爸從口袋里面冒出來:

“楊歌，不許買動畫片。”

我把爸爸塞回去。這時，我看到旁邊的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看著我的口袋，臉上寫滿了好奇。

糟了，他看見我爸爸了！

我真擔(dān)心他會跟我借爸爸,于是,我心虛地看著他說:“這是最新研制出來的機(jī)器人。我媽媽強(qiáng)迫我?guī)г谏砩希芪覌寢尩目刂?，監(jiān)督我不讓我做一切媽媽不讓做的事情?！?/p>

男孩好奇的眼光馬上變成了同情，丟下一句“你真不幸”，就連忙走開了——我猜如果他媽媽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機(jī)器人，一定也會買一個給他的，所以，他趕緊走開了。

嗯,我也挺同情我自己的。

我將動畫片拿在手上，如獲至寶地欣賞了一會兒，最后，我看了一下定價:天哪，150元。

我的腦袋馬上耷拉下來:唉，真是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啊。我的零用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呢。

音像專柜的超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校園三劍客》的動畫片。我站在電視機(jī)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片子。這一集講的是美人魚的故事。動畫片里的海底世界真是漂亮啊。嗬嗬，我的偶像出來了，太好了。楊歌，快點(diǎn)啟動你的超能力，打敗壞人，救出美人魚吧……

我在電視機(jī)前整整站了一個小時都不想移動自己的腳步——直到屏幕上開始播放別的片子，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奇怪，這期間爸爸很反常地不吵不鬧了。要不是我的手時不時地摸一摸口袋里面，確定爸爸是不是還在，我會懷疑爸爸失蹤了。

爸爸在我口袋里對我說:

“回家吧，楊歌！”

他的語氣竟然很輕柔。

我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圖書大廈,眼睛緊緊地盯著地板。我從來沒有如此希望天上能夠掉下一筆錢來,可以讓我想買什么動畫片就買什么動畫片!

“真是太精彩了！”

我一邊走還一邊回味。

“嗯，真是太好看了?！?/p>

我聽到爸爸小聲嘟噥——原來爸爸也喜歡《校園三劍客》，剛才我看動畫片時他一聲不吭，是因?yàn)樗脖粍∏槊宰×耍?/p>

“唉！”

我們同時嘆了一口氣。

我們一路沉默，想著沒有買到的動畫片，都感到莫名的沮喪。

經(jīng)過一座過街天橋時，我耳邊傳來賣盜版光盤的小販的吆喝聲:

“看看，大家快來看看！最新美國大片！最新韓??！最新最酷的動畫片！物美價廉！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每次經(jīng)過這座天橋時,我都能聽到他的吆喝。不過,我從來沒有停下來看過。因?yàn)槔蠋熣f了,要尊重知識版權(quán),不能買盜版光盤。另外,聽說盜版盤的質(zhì)量都很次,對視力不好。還有,我的爸爸,從來堅(jiān)持號稱自己是中國知識分子，要支持中國的產(chǎn)權(quán)保護(hù)事業(yè),所以,我們家從來就沒有買過盜版光盤。

每次經(jīng)過天橋聽到小販的叫賣聲時，我都當(dāng)是噪音。

“老板，《校園三劍客》第二部的壓縮光盤到了嗎？”

有顧客問道。我耳尖地聽到了《校園三劍客》這幾個字眼,馬上停下了腳步。難道這里連《校園三劍客》的盜版光盤都有？

“到了到了，第一部和第二部都有。保證清晰?！?/p>

老板笑嘻嘻地回答。

“嗯,給我第二部的。多少錢?”

“十塊八毛八,最新光盤帶回家！”

小販竟然將電視廣告套用到了自己的生意上。

“爸爸……我們要不……也看看……”

我咽了一下口水說。

“嗯……看看……”

爸爸也有點(diǎn)禁不住誘惑了，語氣曖昧不清。

第一次買盜版光盤，我的心像有一千只鼓在敲似的忐忑不安。我彎腰拾起包裝粗糙的盜版光盤，心里盤算了一會兒，最后決定還是把它們買下來——雖然說盜版光盤的質(zhì)量比不上正版的光盤，可是，畢竟是便宜啊。我至少可以知道動畫片里的情節(jié)。開學(xué)后，我就可以和同學(xué)們一起分享——不然，到學(xué)校里我和大家沒有共同話題，大家肯定會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那多丟人??！

爸爸倒不用擔(dān)心別人會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他，不過，他確實(shí)也很想看《校園三劍客》。所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竟然沒有阻止我。

我趕緊付了錢，帶著光盤匆匆地離開了天橋。路上，我仍然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我把光盤夾在新買的輔導(dǎo)書當(dāng)中。

爸爸一直安靜地呆在我的口袋里面沒有說話。

我飛快地跑回家，趁著媽媽還沒有下班，打開電視機(jī)、DVD機(jī)，放進(jìn)我新買的光盤。然后，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fā)上，準(zhǔn)備開始觀看。爸爸也從我的口袋里面爬出來，坐在了沙發(fā)上。

片子開始的時候是一堆雪花，似乎有點(diǎn)卡住了。不過，過了一會兒，激動人心的音樂響了起來，電視上重新呈現(xiàn)出畫面。爸爸興奮地說:

“太好了，盜版真是便宜??！雖然我是中國知識分子……唉，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我看著爸爸說:“老爸，拜托。安靜一點(diǎn)啦，動畫片快開始了！”

盜版光盤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遠(yuǎn)沒有電視上播放的那么清晰，許多畫面模糊不清，字幕也基本對不上配音，甚至有些地方連該有的背景音樂也丟了……可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聚精會神。

電視屏幕不時地閃出異樣的光芒，我心想:畢竟是盜版嘛，怎么能要求那么高呢？片子有問題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看著看著,忽然間我覺得周圍慢慢地變得有些吵——是很多人在吵架，那感覺就像一群蚊子由遠(yuǎn)及近地飛來,聲音越來越大。真是太討厭了！

我的視線萬般不舍地離開電視屏幕，往四下里看。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哪，屋子里竟然有成千上萬個拇指小人。他們?nèi)奸L得胖乎乎的、戴著眼鏡，跟我爸爸一模一樣。

“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你才是假的！”

“你是冒牌貨！”

“你才是！”

……

小人兒全都叉著腰，聒噪地大吵大鬧著。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天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屋子里出現(xiàn)那么多的爸爸？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自己是真的?”

“那你有證據(jù)嗎？”

……

拇指爸爸們繼續(xù)吵著架，有幾位甚至還動手打了起來。其他人見那幾位動手了，也紛紛動起手來。很快，書架上的書本、桌子上的報紙、柜子上的信件、茶幾上的杯托……全都飛了起來。沙發(fā)靠墊也被弄破了，靠墊里塞的鵝毛，像下大雪似的，飄得滿屋子都是……

屋子頓時變得亂七八糟。天哪，媽媽回來的話，非扒我三層皮不可！

爸爸被盜版了

“住手，都給我安靜點(diǎn)！”我大吼一聲，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

“你們是什么人？怎么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我問道。這一問可了不得,他們又開始鬧開鍋了,七嘴八舌地說:

“我是你的爸爸??！”

“我才是你的爸爸！”

“楊歌，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真正的爸爸！”

……

我用兩手緊緊地捂住雙耳,阻止排山倒海般的噪音沖擊我的耳膜。當(dāng)聲音小一些時,我仔細(xì)打量那些小人兒。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破綻:這些小人兒雖然長得跟我爸爸很像,但認(rèn)真觀察，還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區(qū)別:他們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是禿頭,有的穿的衣服是黑白的，有的說話發(fā)不出聲音,有的左右腿和左右手都長反了,還有的腦袋長到了后面……

這，不跟盜版光盤差不多嗎？盜版光盤和正版盤相比，不也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嗎？難道，我爸爸被盜版了？屋子里數(shù)以千計的拇指小人，全都是盜版爸爸？

如果爸爸被盜版，那么，究竟是誰盜的版呢？如何盜的？

電視里的動畫片還在放著,不斷有奇異的光從屏幕里放射出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光每閃一次,屋子里的小人兒就多一些。難道,那些奇異的光具有魔力,能將人盜版?

如此奇怪的事情，我是第一次碰到。不過，我并不覺得太驚奇——自從我的爸爸變小之后,不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都見怪不怪了!

奇異的光還在閃耀，屋子里的爸爸有增無減。我連忙用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和DVD機(jī)。我的心中暗自慶幸——還好,奇異的光沒有盜版我，不然，可真的是沒有辦法收拾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從成千上萬的盜版爸爸中，找到真正的爸爸，然后，再將其他盜版爸爸們通通處理掉。

墻上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敲了起來，我抬頭一看，五點(diǎn)了，媽媽就要下班了！我必須在媽媽回來之前搞定盜版爸爸，不然，媽媽看到了還不知道要說什么呢！

“你們誰是我真正的爸爸？”我問道。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實(shí)在是蠢得不能再蠢的問題。

“我是！”成千上萬個盜版爸爸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的耳膜被震得生疼！

我只好換一種策略:我從廚房里找了一個本來是用來裝雜物的、帶蓋子的竹筐,放到客廳里。然后,我開始排查——凡是缺胳膊短腿,奇形怪狀,一眼能看出是盜版的小人兒，我就扔進(jìn)筐里，用蓋子蓋住，絕不姑息。

這個工作做起來不難:雖然盜版爸爸人數(shù)眾多,但是和他們相比,我是個巨人，在體型上占有優(yōu)勢,掌握著屋子的主宰權(quán)。我大把大把地將盜版爸爸們?nèi)舆M(jìn)竹筐里。竹筐里的小人兒像蠕動的蟲子似的越來越多,而客廳里的小人兒則越來越少——為了防止他們逃出來,我用蓋子緊緊地捂住竹筐。

最后，客廳里還有100多個爸爸，他們在體貌特征上，沒有太大的破綻，跟爸爸長得差不多。不過，這難不倒我這個小小智多星，我又換一種策略，考他們一些問題:

“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奶奶叫什么名字？”

“爸爸和媽媽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是什么時候？”

……

凡是答不出來或者答錯的爸爸，我就毫不猶豫地往筐里扔。就這樣，又淘汰掉了一堆。

現(xiàn)在,客廳里只剩下五個爸爸了。這五個爸爸不僅外表上一模一樣,對我的問題也是對答如流。我開始頭疼起來,怎么才能將他們區(qū)分開來呢？

就在我抓耳撓腮時,墻上一張我以前貼的《大話西游》的海報吸引了我——尤其是那個唐僧,讓我眼睛一亮……哈哈,有辦法了！

我板著臉孔，很嚴(yán)肅地說:

“爸爸，這次事端都是因?yàn)楸I版光盤引起的。以后我們一定不能再買盜版光盤了，知道了嗎？”

第一個爸爸簡短地說:

“嗯，對，楊歌，你說得非常正確?！?/p>

我馬上把他扔進(jìn)了筐里。

第二個爸爸見狀忙說:

“不對不對，盜版這么便宜，這便宜不占白不占?！?/p>

我不假思索地將第二個爸爸扔進(jìn)筐里。

余下的三個爸爸有兩個面面相覷,大概在琢磨著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剩下的一個忽然間大哭起來:

“楊歌,你居然認(rèn)不出我來了，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我白白疼了你這么多年,你竟然沒辦法識別我，這可是我對你教育最大的失敗啊!你干脆把我扔進(jìn)筐里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真是沒辦法啊!真是鬧心啊！真是讓人痛心疾首啊!……”

他沒完沒了地嘮叨起來——跟《大話西游》里的那個“話癆子”唐僧差不多。

沒錯，這個絕對是正版爸爸。

我將他捧在手心上，說:

“爸爸，我怎么會不認(rèn)識你呢，世界上像你這么口羅嗦的爸爸很少見耶?！?/p>

爸爸生氣地扭頭不理我。

地上的兩個小人兒異口同聲地抗議:

“楊歌，你弄錯了，我才是真正的爸爸。”

這一回，我毫不猶豫地將他們倆扔進(jìn)了筐里，蓋上蓋子。然后，我又找出透明膠布，將大竹筐封得死死的。最后，我從DVD光碟機(jī)里取出剛才買的盜版光盤，和裝滿了盜版爸爸的大竹筐一起，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里。

當(dāng)我回到屋里時,我和坐在煙灰缸上踢著雙腿的爸爸相視而笑。雖然我們沒有看成《校園三劍客》的動畫片,但是，我們不會再去買盜版盤了——就算我們買不起正版,我們也會耐心地等待著電視臺的重播的。

這時，門開了，拎著兩個購物袋的媽媽出現(xiàn)在門邊。她看見了亂得像狗窩的屋子，頓時怒火中燒，喋喋不休地教訓(xùn)起我們來:

“你們怎么搞的,把屋子弄得這么亂?孩子他爸,你怎么管教孩子的?楊歌,難道今天你又只顧著玩了嗎?今天買回來的參考書開始做了沒有?時間很寶貴啊!暑假過完之后,楊歌離小升初的考試就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了……”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聽媽媽的嘮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yàn)槲业陌职趾蛬寢尪际钦?如假包換！

插圖/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