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軍
新疆烏魯木齊一家醫(yī)療器械銷售公司里,10名員工,維吾爾族、哈薩克族、蒙古族各一人,其余為漢族。
在“7?5”事件過后的敏感時刻,他們如何相處?
“多民族共處的一個小環(huán)境?哦,好像我們公司確實符合。但是,它實在沒什么可寫的。”
杜海濤坐在自己的老板臺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終于想清楚了808室的民族成分構成——員工10人,維吾爾族、哈薩克族、蒙古族各一人,其余為漢族?!耙郧拔覀冞€有一個回族人呢,離職了?!?/p>
假如不是面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采訪要求,這位36歲的老板似乎從未想過自己公司的民族問題,自然覺得“沒什么可寫的”。全新疆做醫(yī)療器械的公司上千家,在杜海濤的印象中,少數(shù)民族銷售人員也就20多個,他的公司確實因此顯得很特別。杜海濤開玩笑說,這么和諧的多民族小家庭,也沒享受到什么稅收上的優(yōu)惠政策。
最近幾天,“小家庭”的氣氛略顯壓抑——“7?5”事件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更不幸的是,他們在這個時候失去了好兄弟儒斯坦。
維族同伴的葬禮
杜海濤的公司里有兩個活躍的民族員工,一個是維族小伙兒儒斯坦,一個是哈族青年塞力克,大家習慣稱他們?yōu)樾∪搴屠先?。公司因??5”事件而休假的日子里,漢族員工朱麗還曾打電話叮囑小儒和老塞:有漢族人報復,別上街。幾天后,傳來了儒斯坦突然亡故的消息。
2009年7月17日,烏魯木齊市郊,幾座土丘圍攏的墓地里,6個漢族年輕人與塞力克及二三十個維族年輕人都跪在沙土上,為一個剛剛逝去6天的生命祈禱,寫有死者名字的木牌掛在樹上。丁江洮聽不懂維語祭詞,但眼淚還是涌了出來。
丁江洮是一家跨國公司的駐新疆代表,是儒斯坦的業(yè)務伙伴,交情甚篤。與她同來的兩個女孩,只是與儒斯坦結識不到半年的普通朋友,不過都覺得這個積極、熱情、幽默的25歲小伙兒非??蓯?。
在這樣一個所謂的敏感時刻深入穆斯林聚居區(qū),她們的神情上看不出有什么壓力。與儒斯坦的交往,讓她們對維族人的友善深信不疑。丁江洮需要做的,是小心翼翼地詢問死者家屬,是否可以送上黃菊花,是否可以把慰問金裝在白色信封里聊表心意?
儒斯坦是因為突發(fā)心肌梗塞而意外死亡的。按維族人的習俗,7月11日當天下葬。公司里,包括杜海濤在內的所有男性員工都前往家里慰問。杜海濤說,將分別以公司和員工個人的名義為儒斯坦的家屬捐款,他們還打算今年10月集體去墓地祭奠。
一年前,杜海濤把年輕的儒斯坦招進公司,看中的是這個維族小伙兒的進取心和聰明。他覺得自己沒看走眼,儒斯坦適應得非常快,今年開始,業(yè)務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很出色了。公司的意外收獲是,儒斯坦在與維族人談生意時有語言優(yōu)勢,更容易獲得信任;與漢族人洽談時,他的爽朗、熱情同樣頗具親和力。
突然失去這么一位兄弟,讓杜海濤、塞力克痛惜不已。
儒斯坦的家里,特意辟出一間屋子招待漢族客人。他的未婚妻禮數(shù)周至地接待著,讓丁江洮更覺哀傷,“他們原打算年底結婚的?!倍〗挥X得維族青年與漢族青年在勤勉程度上有差別,儒斯坦非常努力地做業(yè)務,并滿懷對婚姻的憧憬。
這天,走在墓地外的小路上,人們的情緒相對舒緩。丁江洮拍打著塞力克的肩膀:“老塞,今天戴一頂帽子,認不出來了哦,才發(fā)現(xiàn)你是個民族人士哦?!?/p>
“我是民族人士?”塞力克反問。除了容貌,你確實很難看出他是一個中亞游牧民族的后代。他的母語是哈薩克語,但已經(jīng)說得不如漢語流利了。
“小心點哦,你看你周圍6個漢族,別招惹我們哦。”丁江洮繼續(xù)調侃著塞力克。他們并不忌諱以“民族問題”揶揄或自嘲。
和而不同
烏魯木齊市區(qū)某寫字樓808室,辦公面積隔為兩間,這就是杜海濤經(jīng)營了7年的靈犀儀器有限公司。最初創(chuàng)辦時,只有3名員工,都是漢族。
2007年,塞力克結束了在京城近6年的“北漂”,回到烏魯木齊。一個大學同學聽說他從事醫(yī)療器械銷售,就建議他與同樣做此生意的杜海濤見面聊聊,或許有合作機會。杜海濤?塞力克有點印象,大學里一起踢過球。
“一見面,聊得很投緣,覺得他能力也很強,就招到公司來了。”杜海濤回憶說,當初完全沒考慮對方的民族,沒這個概念。
杜海濤信奉的選人原則,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業(yè)務能力是他主要的考量尺度。
與塞力克同一時期招進公司的,還有蒙古族的會計李偉宏。杜海濤知道這位會計的民族成分,還是后來一次吃飯閑聊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這家小公司具有了相當比例的民族人士(內地慣常稱謂的“少數(shù)民族”,在新疆人口中會抹去“少數(shù)”二字)。身在其中的人不以為意,倒是偶爾得到外界的評價:你們公司用人很有特點啊。
坐下來仔細想想,杜海濤發(fā)現(xiàn),公司里出現(xiàn)了民族員工后,自己的民族觀念其實在悄然發(fā)生變化。這個出生在阿勒泰某兵團團場的青年,以前極少有機會與民族人士接觸,在大學的系足球隊里倒是有塞力克這樣的民族球員,但交往也基本只是圍繞足球。
現(xiàn)在,杜海濤和民族人士整日工作在一起,他對公司里幾個民族員工的評價極其簡單:沒什么不同。事實上,差異總還是存在的,只不過,他不把這個看得很重要?!巴瑯邮菨h族人之間,不也有需要適應的差異嗎?”
在人群與人群之間,“刻板印象”總是難以避免。塞力克說,與崇尚小商品貿易的維族不同,哈族人以往是恥于經(jīng)商的。他與維族朋友在一起時,對方有時會嘲笑哈薩克族太“笨”,作為哈族人的他會毫不示弱地指出,維族人太“聰明”——當然,是熟人間的玩笑口吻。
在塞力克看來,不同族群生活在一起,要有對差異的容忍度,即使有所不解與不適,也必須保持起碼的尊重。
塞力克一家很好客,經(jīng)常邀請朋友去玩。以往曾有非伊斯蘭族裔的客人皺著眉頭說:“你們家味道真大。”這樣的話讓塞力克很不舒服。他也曾邀請公司同事到自己家喝酒、吃手抓肉,其樂融融,讓他欣慰的是,沒有人對他家的“民族氣息”提出不滿。
“以前有漢族朋友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體味,他的態(tài)度很友善,這樣的建議我就很能接受?!比苏f,他也愿意尊重漢族朋友的感受。
丁江洮與塞力克聊起烏魯木齊暴亂的時候,言語間并無什么忌諱:“那些維族暴徒真殘忍,你說是不是?不管怎么樣,不該對婦女和孩子下毒手?!?/p>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比擞X得對方看問題的立場有點問題,“所有無辜的人都不該受到傷害,包括那些無辜的民族人士?!?/p>
塞力克喜歡這樣的交談方式,坦白、直率、不存芥蒂。當然,在公司里,他通常不會聊起這些話題——不是每個人都接受這樣的交流方式,沉默也是對對方的一種尊重。
在808號房間內,不同民族的人也難免有著各自立場,只不過都會有所保留。
漢族員工杜紅說,暴亂之后,她一度變得多疑。但對于塞力克這樣的老朋友,因為了解,并不會改變看法。
李偉宏說,自己也來自偏遠農(nóng)村,理解邊疆農(nóng)民的處境?!凹依锖⒆佣?,耕地少,尤其是教育非常落后,年輕人沒文化,沒出路,當然就很危險?!钡牵荒馨淹樾碾[藏起來,從未與公司同事提及。
塞力克與漢族朋友接觸,經(jīng)常會聽到這樣的疑問:現(xiàn)在民族群眾生活改善了,為什么還……
“不能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對方,你得理解,不同的族群對幸福生活有不同的標準?!比苏f,他每每想與對方辯論,最終還是選擇了緘默,“說服一個人太難了?!?/p>
平等不是一句口號
靈犀公司的業(yè)務,分為兩條線。一條主要是處理人際關系,一條則要在招標會上叫得響。
每次參與招投標,杜海濤要先給大家開一個會,這個項目的收益公司應該拿多少,個人應該拿多少,協(xié)同工作的幾個人如何分配,都講清楚。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難獲得共識的會議了,畢竟事關每個人的利益劃分,而808室很少因為這個鬧矛盾。“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杜海濤坦承,之所以大家對分配方案比較信服,是天長日久,看到了這個老板追求公平的誠意。
對員工的充分信任也被視為公司文化的重要內容。杜海濤指了指玻璃門:“里面其實是個小倉庫,放著價值幾十萬的儀器。公司的鑰匙放在6個人手里,從來就沒丟過儀器?!?/p>
另一點與多數(shù)公司不同的是,辦公室的電話都可以直播國內長途,沒有一部是加鎖的。如此放任的結果,公司里沒有出現(xiàn)過高得離譜的電話費單據(jù)。
要體會這個“小家庭”成員間的相互尊重,去看看他們的爭吵場面或許感受更深。杜海濤和塞力克都不否認,他們經(jīng)常為一些處理業(yè)務的問題爭執(zhí)、拍桌子,并不會因此而傷了感情。
公司里的民族員工,除了享有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特殊性”,不會得到什么額外的照顧。塞力克和李偉宏都表示,在這個小環(huán)境呆著,挺舒服的。
女員工杜紅說,幾個漢族員工聊天,偶爾也會談到少數(shù)民族享有的一些特殊政策,心理多少有點不平衡。不過,她們不會當著民族員工的面聊這個,“不能把對方區(qū)分出去”。
在新疆,民族人士高考可以大幅降低分數(shù),生育享受優(yōu)惠政策。塞力克對此卻有自己的見解。他的姐姐受惠于高考政策,得以進入內地某高校就讀。但是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