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明
2008年的國慶,是個喜事連連的節(jié)日。北京成功舉辦了第29屆奧運會、殘運會,三名宇航員圓滿完成“神州七號”載人航天飛行任務,農業(yè)又一次獲得豐收……
每逢國家發(fā)生大事件,社會出現驚喜事件,在文學界,最先感受的,常常是報告文學作家。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我國報告文學作家與時代同步,與人民共呼吸,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令人感動和振奮的作品,可謂異軍突起,蔚為壯觀。
在這些報告文學作家之中,黃宗英是別有特色的一員。因此,國慶期間,我想到她。她因身體欠佳,一直在上海華東醫(yī)院住院,不知最近情況怎樣,于是,我撥通了她的電話。黃宗英在那一端哈哈大笑說:“哎喲,真是有緣,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我說:“你身體情況如何?能出院嗎?”“還不能。最近可能還要做個小手術呢。”她說,“我找你是因為我正在寫一篇文章,卻想不起那部電影中女主人公的名字。60年代初,于伶的電影《七月流火》中的張瑞芳扮演過的角色叫什么名字?你能幫我查查嗎?”我感慨地嘆息說:“你又寫文章了,醫(yī)院不是讓你安心治病嘛?”她說:“不寫怎么行?有些人和事忘記不了吶!時間愈久愈覺得要寫出來。”我當然理解她的心情,但還是勸她以靜養(yǎng)為主。經查那個女主人公的名字叫華素英,我告訴了她。
這時我忽然想起,幾年前她為我題寫的她喜歡的一句話:“一息尚存,不落征帆”——其實,這正是今日已八十三高齡的作家黃宗英最好的寫照。
今年春節(jié)我曾去上海華東醫(yī)院看望過她。當時因為有人撰寫她的評傳,她對某些往事包括有些作品發(fā)表的情況記不清了,要我?guī)椭貞?。我去了,我們在她那灑滿陽光的東樓十七樓的病房里促膝而談,愉快地交談了一個上午。她精神狀態(tài)很好!那時她給上海發(fā)行量很大的《新民晚報》已經寫了一二十篇回憶性的散文。她為一個年輕人所寫修建川藏路紀實的報告文學寫的序言發(fā)表后,有位老朋友看了文章后,夸她說:“不像八十三歲人寫的,倒像個三十八歲人的手筆,還是那么樂哈哈,那么富有朝氣!”
當時,我們對坐在暖意融融的窗前,回憶起粉碎“四人幫”后所出現的那個文學的春天。在那明媚的春天里,報告文學是一朵最為艷麗奪目的鮮花,也是作為激勵人、催人奮進的號角。當時一批有影響的作家如徐遲、劉賓雁、黃宗英、柯巖、理由、陳祖芬、程樹檎、魯光、楊匡滿等等,形成了一支可觀的報告文學作家群。許多家喻戶曉的優(yōu)秀作品均出自這些作家生花之筆。黃宗英則是這支隊伍的主力。她以博得廣大讀者喜愛的《大雁情》《美麗的眼睛》和《小木屋》榮獲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三連冠。那實在來之不易。然而對于獲獎,她卻淡然地說:“得獎只是說明昨天。明天的路還漫長呢!”
粉碎“四人幫”后,黃宗英首先發(fā)表的名篇是《星》,完稿于1978年。當時,中央號召撥亂反正,實事求是,解放思想,把被顛倒的歷史糾正過來。因此,一大批在“文革”中的冤案、錯案逐步得到平反昭雪。電影界也宣布了一批平反的名單。但見沒有電影演員上官云珠,黃宗英詢問趙丹這是怎么回事,由此她談起許多記憶中上官云珠的為人處世、上官云珠的好。趙丹鼓勵她寫出來。為了悼念屈死的亡友,她含淚迅筆書成。當時,她和趙丹住在北京華僑大廈。我去看望他們時,趙丹告訴我:“宗英最近哭出來一篇文章,是控訴‘四人幫的,不知你們《人民文學》好不好發(fā)表?”我當即讀了稿子,很為感動,心情很不平靜,便立刻帶回編輯部。當編輯部決定發(fā)表時,為了慎重起見,黃宗英又用復寫紙復寫了幾份(那時還沒有復印機),分送白楊、張瑞芳、王丹鳳等同時代的電影名家,請她們提意見。之后,她又認真作了修改。《人民文學》發(fā)表后,反響強烈。
黃宗英在《星》中,深情地寫到:“云珠,云珠啊,這個名字你傷心地拾來,而今你欣慰地長留著吧。云珠之明珠——星兒喲,你閃光吧……人們對每一個被‘四人幫迫害的同志、戰(zhàn)友、兄弟姐妹,無限同情、尊重、懷念……在潔白的銀幕上,在排練場上,我們總會想到你,談起你,我們總是覺得你也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在一起的。”
是啊,當你讀著《星》,會感到宛若在傾聽一位知心朋友娓娓動情地向你講述一個電影演員的坎坷經歷及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和悲憤的控訴。它犀利而委婉、雋永而深刻,可以說,作者是哭腫了眼睛而寫,讀者是含著熱淚捧讀。
黃宗英寫于1978年6月的《美麗的眼睛》,是記述一位在上海煉油廠參加化學分析實驗的蘭州大學化學系女進修生楊光明被嚴重燒傷(燒傷面積100%,三度燒傷94%),并幾次報病危而與疾病頑強斗爭的感人事跡。在這里,作者卻只選取楊光明的眼睛——一雙被黃宗英發(fā)現的美麗的眼睛為主線,貫徹始終。信筆馳騁,收縱自如,有力地向讀者展示了人物內在的心靈美與醫(yī)護人員的高尚醫(yī)德。一位當時在上海瑞金醫(yī)院燒傷科聽到楊光明事跡后的外國代表團團長驚訝地說:“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她活了?什么力量還能使她活下去?……”黃宗英在采訪過程中,深受感動,也深有體會,她認為:“從有生命的事物中發(fā)現美,是作家的職責?!?/p>
此后的歲月里,黃宗英果然同樣用她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發(fā)現和謳歌了生活中無數可歌可泣的祖國的建設者、創(chuàng)業(yè)者和開拓者。她履行著一個當代作家所肩負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
說起黃宗英轟動一時的報告文學《小木屋》,更是一部離奇曲折的長長的故事呢?!缎∧疚荨钒l(fā)表于1983年。兩年后據此拍攝的電視片《小木屋》獲國際獎?!缎∧疚荨穼懙氖桥鷳B(tài)學家徐鳳翔多年來在西藏人煙稀少的原始森林地區(qū)進行科學研究的感人事跡。讓我們先引用一段黃宗英在《小木屋》的開篇中所說:“1982年9月初,我隨中國作家協會參觀訪問團,來到了西藏。我躲過了體格檢查。好家伙,一體檢,我們團12名團員去掉仨。在西安,友人張醫(yī)生為我量了血壓——正常。行啦唄!就這樣,我們便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黃宗英曾先后進藏三次。這里,她說的便是第一次進藏。這也是中國作協派往西藏的第一個作家訪問團呢。她是團長,我是秘書長。成員中有上海詩人黎煥頤、作家王若望、江西詩人郭蔚球、天津作家王家斌、云南詩人饒階巴桑等。我們在西藏跋山涉水,走草原,登高山,訪問牧民,參觀拉薩、日喀則,羊八井和水電站等近一個月,每個人都有大大的收獲。可就在訪問結束,我們好不容易拿到了返程的飛機票時,臨行前一天,黃宗英卻突然“變卦”,說她不走了,要退票!大家都十分意外!豈不知為辦回程票,已經托了多少人,折騰了好些日子。這,她也清楚。怎么說不走就不走了,何況她還是團長,是何緣故呢?在大家伙強烈追問下,她也急了,才“坦白”說:三年前她在成都參加一個科學會議時,偶然聽到一位女科學家的發(fā)言,講述了她多年克服重重困難,在西藏林區(qū)考察和進行科研的事跡,大大吸引了她。她們互相表示期望今后能在西藏相見。這時,她興奮地說:太巧了!昨天下午她在招待所院里意外碰見了徐鳳翔,她正要進林區(qū),因此她也要跟她去,所以她不走了。
恰巧在頭兩天,拉薩新華社一位朋友邀我們去他家做客,他可是“老西藏”了。言談間,他無意中說起原始森林里許多常常會遇到的野生動物傷人的恐怖故事,如毒蜂惡意蜇人,大狗熊從后背偷襲傷人……黃宗英也在場,如今她卻竟然要去冒險!大家再三勸她,還是一塊回北京吧,以后有機會再來。誰知,她一急眼。和我“吵”起來!她不無激動地說:“周明,咱們是老朋友了,你難道這點事都不理解我,支持我?!”
她堅定不移,我只好讓步。第二天清早我們要乘早班飛機離開拉薩,頭天晚上已和她告別,請她不必再送行了。不料,她又早早起身跑到院子里為我們送別。汽車發(fā)動時,她突然塞給我?guī)追庑牛穆曊f:“你幫帶到北京后付郵,路上不許看!”什么保密的信,不許看?我見信封上的收信人都是她哥哥、弟弟、孩子們,還有上海她單位領導,便產生好奇心,想偷看。但我還是克制了自己,怕犯法。飛機將從成都中轉北京,所以,在成都要住一夜。晚上,我將我的疑心告訴了幾個“頑皮”的伙伴,他們也產生好奇心,說:咱們就犯一次錯誤吧,反正她也沒封口。打開一封看看是啥內容。天哪,全是安排后事的“遺書”。比方其中,她寫給大哥黃宗江的信中說:
親愛的大哥:
您好!我跟隨植物學家許鳳翔到西藏林區(qū)采訪去了,那里人煙稀少,有蛇,還有熊瞎子在人面前一揮掌,人的脖子就斷了??晌覍憟蟾嫖膶W必須采訪,我進林區(qū)了,萬一出了事,請您有個思想準備。
小妹:宗英
她是告訴家人,她要去遙遠的原始森林區(qū),那里有很多危險存在,萬一她出事兒回不來了……
這次,她跟徐鳳翔進林區(qū)時間較長。經過一段時間和徐鳳翔朝朝暮暮的相處以及密密森林里的生活體驗,她在西藏波密寫出《小木屋》的草稿,次年3月在上海修改定稿。由于林區(qū)無聯絡工具,我和朋友們在北京牽腸掛肚,生怕有什么意外。經打聽電報可以通,但郵政所并不密集,好遠距離才會有一家。問明了西藏郵電局后,我發(fā)去一封電報,是請林芝縣一個郵電所設法轉交給她的。我的電文是:“宗英,你現在哪里?請速電告《人民文學》周明。”對方卻陰差陽錯地誤譯成:“宗英,你死在哪里?”嗨呀,這一字之差,卻千差萬差,人命關天了。
黃宗英事后告訴我,好些天費盡周折收到我的電報時,她毛骨悚然,她想:這個周明,怎么在詛咒我?!我活得好好的呀。這封天大誤會的電報她收藏起來,帶回了北京。我仔細端詳許久,笑不出聲來。估計可能由于“現”字和“死”字太相近似,當地譯電員誤譯,就鬧出這個叫人哭笑不得的“笑話”來。
1994年春天,黃宗英以年近七十歲的高齡第三次勇敢進藏。這一次她是隨同徐鳳翔教授去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考察生態(tài)環(huán)境。親友們都紛紛勸阻她,怕她吃不消,她卻依然堅定不移。因為她的耳畔時常有著小木屋召喚的聲音。她渴望能將八九年前拍攝的電視片《小木屋》的故事續(xù)寫下去。進藏前她給徐鳳翔的信中說:“我的朋友幾乎都反對我再進藏,倒是馮老(即老伴馮亦代)從頭到現在一直支持我?!辈贿^馮老雖然支持,黃宗英出發(fā)前他們還是虔誠地一同拜了香。這香不是拜給哪個神靈,而是向宗英的前夫趙丹、馮亦代的亡妻安娜各上了一炷祝愿的香火。臨行前馮老深情地囑咐她:“你這趟出去,千萬時時刻刻記住自己是七十歲的老人了?!秉S宗英則說:“我不怕苦,寫報告文學吃苦習慣了??嘀凶杂袠?,樂在吃苦中?!?/p>
這次,黃宗英像往常進藏一樣,每次總有新的體驗、新的感受,新的收獲,總有非寫不可的澎湃激情。
她的這種激情,這種精神一直延續(xù)下來。盡管目前住院治療,她依然關注社會生活,思考生活,因而才有《新民晚報》上不斷發(fā)表的美文華章。而她卻謙虛地說:“我只不過是用筆向社會說話?!?/p>
春節(jié)那天,臨別時,她突然說:“等等,你把會費帶回去,幫我交給中國作協,這是會員的應盡義務。”說著,她讓照料她生活的小琴從病房床頭柜里取出一百元人民幣?;乇本┖螅医桓吨袊鲄f創(chuàng)聯部,大家都為之感動。一個老作家在住院呢,還想到自己要交會費的義務。同時,她又取出一張印有她多幅精美劇照和生活照的一幀賀卡,用毛筆工整地簽上名,并寫了一句:“插柳不叫春知道?!?/p>
“插柳不叫春知道?!?,這是黃宗英的心境,也是她的自況。一位埋頭創(chuàng)作的作家,只專注于筆下的文字,是不計較文壇“氣候”的。而正是她和一批作家朋友們傾心的創(chuàng)作,為文學春天的繁榮作出了貢獻。三十年來,黃宗英以不斷創(chuàng)新的作品,為時代記錄著前進的腳步。而今,她年過八旬,依然精神矍鑠,以青春的情懷抒寫著我們偉大祖國奮力前進的興旺圖景。真是: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周明,1934年生,陜西周至人。歷任《人民文學》雜志常務副主編,中國作協創(chuàng)聯部常務副主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編審。中國作家協會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冰心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散文及報告文學集《榜樣》(合作)、《在莽莽的綠色世界》、《泉水淙淙》、《又是一年春草綠》、《記冰心》、《紅霞滿天》等。
責任編輯 許 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