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
王松通常給人的印象近乎儒雅,這不是錯覺,但也絕非其真相的全部。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剛讀到王松兩個中篇《數(shù)學系的大學生》和《黑旗鎮(zhèn)》,就預感此君的小說路數(shù)詭異,將來定成氣候。如今王松的小說風景已是森然萬象,言行舉止亦愈發(fā)氣定神閑,卻毫無“木秀于林”的得意。于是我常想,智性的雅者王松,與野性的銳者王松,哪一個更加真實?
說王松的智與雅,自然有小說為證;說王松的野與銳,依然可見證于他的小說。王松本是個血性之人,年輕那會兒骨子里時時律動著野性,甚至可以用“火暴”形容,這一點他自己也不諱言。當年在農(nóng)村插隊,一次因不甘凌辱,血氣方剛的王松紅著眼珠子竟掄圓了锃光瓦亮的尖銳鐵锨,沖著一只腦袋削將過去!王松說那人太壞,專門欺負知青中的弱者。他手里的那把锨頭比殺豬刀還要鋒利,若不是那人閃得快,腦袋早就告別了肩膀。事后他也挺后怕,但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也就不管后果了。那只腦袋從此受了刺激,一見了亡命徒王松的影子就躲。帶著這股子野性,王松考進了大學數(shù)學系,安安靜靜讀了四年書。然后他被分配在中學執(zhí)教,同時也開始了完全不搭界的小說創(chuàng)作。再然后進了一家藝術雜志,我們成了同事。一天上午我照常上班,聽到頭兒的辦公室傳來一陣波濤洶涌般的激辯聲。原來王松的一封私人信件被頭兒拆開了,頭兒說是把一摞信件捏在一起用剪子剪開的,王松的信不幸就夾在其中。無論這個解釋是否成立,一般人自認倒霉也就算了,頭兒畢竟是頭兒,但王松認為這關系到對一個人最起碼的尊重問題,非要驗證這種事究竟有多少可能性,搞得頭兒大光其火,事情便有些不好收拾。但王松終于沒有失控,若依他年輕時的脾氣,搞不好頭兒的什么部位就會傷殘的。
之后王松選擇了調離,讓自己距小說氛圍更近一些。曾經(jīng)研習的大學高等數(shù)學鍛煉了王松思維的縝密、行文的精細與堅忍的耐性。人們發(fā)現(xiàn)王松變得用功了。其實王松的用功也只是近八九年的事。王松曾一度“混跡”于浮華、喧囂的京城影視圈,寫歌詞,寫舞臺腳本,寫相聲段子,也導過北京電視臺的綜藝晚會,每日吆五喝六,煙酒相伴,光環(huán)閃爍,聲色犬馬,但他心里很清楚,那絕不是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上世紀末,王松放棄京城影視圈而回到天津居所專事所謂的純文學寫作,很為世俗不解。那勞什子已被社會主流文化擠到了邊緣,能為他帶來什么呢?神奇的是,從京城影視圈悄然消失了的王松,卻令人矚目地浮出文壇海面,被公認為中篇小說寫作領域的一位高手。
今年仲夏的一個傍晚,我陪旅美作家陳九先生去王松家拜訪。遠在紐約的陳九曾細讀過王松的部分小說,像《紅汞》《雙驢記》更是曾被他饒有興味地“大卸八塊”過,于是在那個傍晚陳九完全是一副有備而來的架勢。在王松那間集書房、花室、會客廳和小說生產(chǎn)基地諸多功能于一體的“木華榭”里,兩人臉對臉端坐于一條茶幾的兩側探討小說,一問一答皆京腔京調,只見兩對鏡片閃閃爍爍,然后似乎在瞬間定格了。我陷在兩米遠的沙發(fā)里看著王松,竟覺得有些恍惚。常年以小說寫作為伴,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幅剪影。王松在愛女萌萌的記憶里就永遠是一幅寂寞剪影。小時候受爸爸的影響,萌萌也曾有過當作家的理想,之所以放棄,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每天一早離家上學時,爸爸已經(jīng)坐在電腦前寫作了;黃昏時放學回家,朦朦朧朧之中看見爸爸還在電腦前凝然沉思,連坐姿都雷同得令人沮喪,就覺得寫小說太單調也太辛苦了。王松不禁報以苦笑,那一臉的紋路也隨之顯露出深深淺淺的滄桑。王松第一次見到年輕同道紅柯那一臉的“溝壑”,便不由得生出了一種惺惺相惜。他說皺紋常常構成了小說家的標志性相貌,長年累月、日復一日對著電腦屏幕敲字,內心隨著沒有終旅的小說故事延伸、人物命運起伏和形形色色的悲歡離合而抽搐,表情也被一刻不停地來回扯動,若不在臉上留下刻痕就說不過去了。
王松的小說敘述腔調也極為講究,顯得雍容典雅,絕不肯讓哪怕一點點污痕臟了自己的語言。那樣的雍容典雅其實是以血色為溶劑的,彌漫著生命的野生氣息,同時飽含了成色十足的寓言智慧。無論凝結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的“三紅一血”(《紅汞》《紅風箏》《紅莓花兒開》《血疑》),還是“后知青”系列的《雙驢記》《后知青的豬》《眉毛》《哭麥》,皆深化了特殊年代里由“復仇”情結為精神引力的人生成長主題,充滿了尖銳的藝術張力,富于鮮明的原創(chuàng)品格。這是王松的獨門絕技,在當代文壇僅此一家,別無分店。
責任編輯 許 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