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飛
紙一樣薄的往事
1983年我喜歡上了楓橋鎮(zhèn)上一座大廟的照壁,照壁上的宣傳窗里貼著許多流氓被抓起來后的照片。一位姓蔡的女流氓站在宣傳窗里,我總是想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是流氓。那時候警車呼嘯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徹底地愛上了這個充滿棒冰氣息的夏天。
1986年我初中畢業(yè)開始務農(nóng),那個姓崔的副校長說我們學校出了我這么一個次品,把我爹叫去訓了一頓。我爹點頭哈腰,說是是是,那個副校長才給了我一本畢業(yè)證書。14歲我開始在鎮(zhèn)上的小街游蕩,留長發(fā)穿花格襯衣褲腿高高卷起,我爹罵我是流氓。
1989年一個叫紀留鎖的戴著眼鏡的軍官來到我們家里,和我那正好骨折躺在床上的爹親切地交談。他和藹可親地說,海飛是個好青年。我爹對軍官的到來感到惶恐和受寵若驚,心頭一熱就答應我去了江蘇南通一個勞改農(nóng)場當武警。后來我才知道,我從浙江的農(nóng)村來到了江蘇的農(nóng)村。三年光陰比飛刀還快,刷刷而過。
這是我的80年代,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后來我臉紅脖子粗地和初中同學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聽說了那個姓蔡的女流氓已經(jīng)釋放,她被判了八年是因為那時候缺少牌桌,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肚皮讓人當了牌桌。她的人生就此改變了,據(jù)說出來后很快嫁人,生兒育女,在江湖上的名聲漸漸被后來者淹沒了。那個姓崔的副校長,我們叫他崔胖,已經(jīng)退休。我很后悔讓父親在他面前點頭哈腰,才換回一本初中畢業(yè)證書。因為這本證書在我此后的人生中,一點也沒有派上用場。
1992年我從部隊回來,分配進諸暨化肥廠工作,我爹為此沾沾自喜,認為兒子找到了依靠。我在化肥廠的保衛(wèi)科里當保安,不是干部卻也可以捧著茶杯翻翻報紙。我天天晚上要和人一起玩牌,或者鉆進錄像廳里看錄像。那樣的時光沒有壓力,我認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我開始學寫一些小散文,因為寫小散文,我還幸福地認識了一個女孩,她說你怎么可以長得那樣黑,我說可是我有一顆紅亮的心。她說你的衣服要么就是舊軍裝,要么就是保安服。我說這是節(jié)約,傳統(tǒng)美德。后來她還是成了我的妻子。
1996年的一個午后,我在辦公室里因為一點小事和保安隊長拍桌子,我希望我拍桌子的聲音比他響一些,結(jié)果他把我調(diào)到了造氣車間拉煤灰。我突然覺得,原來一個保安的崗位是非常重要的,現(xiàn)在我失去了這個崗位,必須要以拉煤灰為生,我想我不應該再游手好閑,我要做一些什么。想來想去,我還是學寫小說吧。
這是我1 996年以前的文學旅程,基本上只能算是人生片斷。我比較喜歡80年代,我總是懷想著那些露天臺球桌邊上的小青年們,在小縣城赤膊打臺球的情景。我最后一次進單位時,填錯了履歷表中好多內(nèi)容。當我把這份履歷表往碎紙機里送的時候,想到之前的人生如此之薄。
往事越來越遙遠,而日子卻越來越漫長……
紙上的歡喜和憂傷
我為我自己的閱讀量感到自卑,并且對自己曾經(jīng)在少年和青年時期浪費大把光陰的行為深惡痛絕,一直認定在文學的墻上,自己就是一棵墻頭草,看似茁壯成長卻頭重腳輕。現(xiàn)在,讓我細數(shù)我的閱讀經(jīng)歷,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時候,看過《十月》雜志上刊載的《綠化樹》,這個小說給我的印象很深,扳著手指頭計算,竟然過去了25年。我還順便看過《當代》《鐘山》《清明》等雜志。以及陳舊的《東周列國志》《古都雪國》等書。看這些雜志和書是因為我在外婆家度暑假的時候,總是元所事事。外婆家在上海,一座鋼鐵廠的旁邊。鋼鐵廠生產(chǎn)出來的粉塵,總是把我外婆家的木樓里揚滿灰塵。我比較熱愛這座木樓,小而擁擠,但是卻溫暖。我在樓上翻完了雜志,就翻閱大量的舊報紙。我甚至把廣告上的標點符號也讀完。
初中畢業(yè)后我的閱讀開始顯得疏松,種田割麥打短工,出操跑步上哨樓,貌似日理萬機,光陰卻就此虛度。
現(xiàn)在,當我重新把心安定下來,與紙上的歡喜和憂傷再次對接的時候,有了從前沒有過的歡愉。讀到福克納、巴別爾、麥卡勒斯等人的作品時,即便是翻動每一頁,我都會有一種驚訝。我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閱讀可以豐沛我的寫作,從來都拒絕朋友推薦的一些好書?我對自己的閱讀與寫作作了總結(jié),可以用又恨又喜來形容。痛恨的是,我懶散、不好學,讓我在十來年的寫作生涯中瞎子過河一般找不到要領。喜的是,我正在充實中,這就像戰(zhàn)場上的援兵到來般,讓我看到了后續(xù)的力量會洶涌而至。大約這就是所謂的上升空間,這讓我對寫作有了微薄的自信。
曾經(jīng)有一種寫法,我認為是自己獨創(chuàng)的。但是在翻閱一本多年前的外國小說時,我看到了大量類似的寫法。我可以肯定沒有受到過此作者的影響,也沒有受到過國內(nèi)先鋒作家的影響。我只是感嘆,所有的寫法,沒有一種不被前人嘗試過。
紙上的歡喜與憂傷,帶給我另外一種生命體驗。但是當我想要閱讀的時候,才知道我所有的時間被瓜分,生活顯得支離破碎,日子顯得支離破碎,就連文字也有點兒支離破碎。
紙上的航行
我仍然記得我的第一個小說發(fā)在《野草》雜志,小說的題目叫做《三炮的春天》。三炮是個傻子,因為發(fā)現(xiàn)了隊長和寡婦的勾當,隊長怕他說出去,設計誘騙他進入深水區(qū)。這是一個簡單的小說,發(fā)表的時候卻讓我欣喜若狂。在90年代的某一天,我對自己說,原來你也可以寫小說的。
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文字也嫩得多。一晃十年來過去了,一直對小說不離不棄,是因為我除了寫字,好像也不會干些其他的。而寫得越多,反而對小說越來越不自信,大量復制不可取,創(chuàng)新有難度,所以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十分適合寫小說的人。
“7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正在日趨成熟,而且會越來越受到關注?!?0后”的作品也許或正在走向成熟,甚至這個群體將要成為主要創(chuàng)作力量。所以,我比較崇拜這些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他們之中大部分有著強大的文學理論,熟讀國內(nèi)外著名的小說。當他們侃侃而談時,我感到臉紅。我終于可以確認,這么些年,原來我是憑著個體經(jīng)驗在寫作。而這些經(jīng)驗是有局限性的,是封閉的,就如同沒有營養(yǎng)的豆芽,總是顯得格外蒼白和孱弱。
我對傳統(tǒng)小說與先鋒小說的概念很模糊,但是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認為寫小說和熟知這些概念沒有多大沖突。我的小說可能會與審美的“集體惰性”相對抗,但這不是刻意的,與我的固執(zhí)有關。我固執(zhí)地以為許多見刊的小說有問題,特別是想象力和故事構架上的問題。我們能想象一匹馬在路上飛奔,但是從來不想象一匹馬有一雙翅膀,能隨意伸縮并且低空飛行。想象力的缺失,和為了描慕“當下”、“現(xiàn)實”而進行的家長里短式的文字鋪陳,讓我們的小說失去了動感。我認為小說可以“輕”,但是需要“動”。
我還承認我在敘述故事的同時,更多地注意氛圍的渲染和語言的風格化上,我認為這沒有什么不好。心理層面的描摹,語言的風格化,既能凸顯個性,更能有效推進人性和個性刻畫。但是我一直忽略的一個問題是,我沒有考慮到故事情節(jié)是為人物服務的,而不是人物為故事服務。說到底,小說就是在寫復雜人性,而我卻在死胡同里打轉(zhuǎn)多年,不斷地炮制自以為是的小說,使自己的小說永遠浮于表層。曾經(jīng)有一位編輯老師批評我,說我的語言讓他的閱讀愉快,卻讓他忽略了故事本身。他認為我的文字有“欺騙性”?,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一個中年寫作者,他的作品可以稚嫩,但是他作品中人物的心智和人性復雜不應該稚嫩了。而要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上升一點點,道路多么漫長。
紙上的航行,是沒有終點的航程。我只能在文學的羊腸小道上磕磕碰碰地前行……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