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1
黃昏由延福寺出來,奔南寺。賀蘭山在左。天空干凈,云海漫過山把山擁著,有時候是山含著云;右邊——大地遼闊平坦,不是草原,不是沙漠,也不是沃野千里,就是一望無際的灰。那首歌叫《蒼天般的阿拉善》,歌詞和曲調都一般,就是這個歌名好,因為貼切。
黃昏的阿拉善蒼茫遼闊,沒樹,沒車,沒人。人站地上感覺失重,天地太大人太小,感覺就要飄起來了——好在有賀蘭山,一脈如萬馬奔騰的山,給空闊的天地長了精神。在它的身前身后,云變幻著。
南寺又叫廣宗寺,在阿拉善左旗賀蘭山西北,群山環(huán)抱之中,是阿拉善第一大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始建。
圓寂的達賴喇嘛,靈塔都在布達拉宮,唯獨一個人的不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他的靈塔在南寺。我來這兒,專為尋他。
2
我想象倉央嘉措的模樣,通過他的詩。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臉蛋,浮現(xiàn)在我心上。
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雪上,
守門的狗兒,你比人還機靈,
別說我黃昏出去,別說我拂曉才歸,
人家說我閑話,卻也說得不差,
少年輕盈步履,曾過女店主家,
住在布達拉宮,我是明持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倉央嘉措
瑪吉阿米,藏語意思是:像母親一樣的少女。這首歌多有譯本,把“瑪吉阿米”譯成各種少女或姑娘,甚至“再創(chuàng)作”成“俏麗少女”,可藏語里的那層溫暖意思沒了。
像母親一樣的少女——那個姑娘的愛,必定母性深淳。
黃教活佛禁女色,倉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喬裝改扮了去跟這個有著母親般心懷的少女相會,據(jù)說他們相會在八廓街的“黃房子”。那房子如今還在。在這首歌里,他沒說女子的名字;在另外的歌里,他說,“我心心相印的人兒/是瓊結來的”。
那個瓊結來的少女叫達娃卓瑪。
達賴喇嘛,1949年以前是西藏至高無上的政教領袖,行為肯定不同凡俗,比如修持,比如自律,比如通靈,這是我們能想象到的;而他,竟是不同凡俗地放浪不羈一蔑視教規(guī),脫下袈裟,走進人間,親近女人和美酒,遍嘗人間五味,而后,把心里的事兒都唱出來!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一箭射中鵠的,箭頭鉆進地里,遇見我的戀人,魂兒也跟她飛去。
——倉央嘉措
藏人寬容他的違規(guī),活佛喜歡的就是他們喜歡的,他們同情他的處境,唱著他的歌,感同身受。這些大膽熾烈的歌,離他們的心近,讓他們忍不住對這個叛逆的活佛,愈發(fā)偏愛。
據(jù)載,倉央嘉措法相英秀端莊,慈愛威嚴,體味芬芳,嗓音優(yōu)美,善即興賦詩吟唱。
倉央嘉措生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同年,五世達賴喇嘛圓寂。藏王第司·桑結加措秘不發(fā)喪,暗中派人尋訪靈童,選定倉央嘉措。
藏王不發(fā)喪,一說是五世達賴喇嘛有遺囑,讓等布達拉宮建好了才發(fā)喪;一說是藏王想獨攬大權,“桑結欲專國事,秘不發(fā)喪,偽言達賴喇嘛人定,居高閣不見人,凡事傳達賴喇嘛之命以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引自《西藏通覽》之《阿拉善往事》,寧夏人民出版社)。
14年以后,布達拉宮修成,倉央嘉措接受剃度,行坐床禮,正式成了活佛??滴醯蹫椴赝蹰L達14年的“匿喪”,非常惱火,但為了穩(wěn)定大局,還是派專員參加典禮,賞賜珍寶無數(shù)。
活佛年幼,藏王成了攝政王。倉央嘉措進宮之前,桑結加措以五世達賴喇嘛的名義發(fā)號施令,大權獨攬14年。倉央嘉措進宮又成年后,仍是有達賴喇嘛之名,無達賴喇嘛之權。藏王桑結加措建了苑龍宮,叫他在那兒安心修行,少問國事。有一說,桑結為專權,有意慫恿倉央嘉措尋花問柳,為他的浪蕩行為開方便之門。而這個攝政王本身,不僅“匿喪”、專權,還敢違背教規(guī),公然蓄養(yǎng)“主母”。
假如穿上紅黃袈裟,就成喇嘛,那湖上金黃的野鴨,豈不也能超度眾生?
——倉央嘉措
有人說倉央嘉措一生為情所困,我覺得這么說相當片面。他是追求理想而不得,在虛偽的生活里,極端苦悶。他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誠實的生活——對信仰,對信眾,對愛情。他是藏人的領袖。他想當個好領袖,卻是奢望。
其實,人一生只在兩個地方活動,一個是社會,一個是家庭。倉央嘉措的社會角色有名無實。社會黑暗齷齪,連他的導師兼監(jiān)護人,攝政王桑結加措都在公然辱沒教規(guī)一倉央嘉措的信仰垮了。
退而求生活。他本來就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對生活有天生的興趣。
據(jù)說,布達拉宮后面的林子里有個湖,湖心島上有樓稱龍王潭。倉央嘉措邀集拉薩城里的青年男女,在這兒狂歡,他的歌,就是由這些人傳唱出去的。
在龍王潭,倉央嘉措遇見了達娃卓瑪。人說那達娃卓瑪生得美,品性好,嗓音動人,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像陳釀,看一眼就把你醉倒。兩個人又那么相知相愛,好像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倉央嘉措覺得,這女子是神賜的。他由此,對生活充滿了感激。
拉薩人煙稠密,瓊結人兒美麗,我心心相印的人兒,是瓊結地方來的?!獋}央嘉措
可是,生活不屬于他。藏傳佛教的黃教教派,僧侶禁女色。
達娃卓瑪忽然沒了,遍尋不見,才知道被父母帶回瓊結去嫁人了。
一切本在意料之中,可他仍然失魂落魄,苦悶之極,唱道:“不要再說瓊結瓊結……”
世界這么大,沒這個人落腳的地方——表面上的放蕩不羈,來自內心深隱的痛苦,那個苦,豈一個“情”字了得?
據(jù)說倉央嘉措曾經提出放棄黃教法王的尊位,只保留教主的世俗特權,未得準許。
他本來就是個視權力如糞土的人。誠實的合乎人性的生活,才是他需要的。
生性篤誠溫柔,內心敏感富有靈性,深愛女性,對愛情,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態(tài)度。同時代,這樣的人還有一個,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1655—1685,他死去的前兩年,1683年,倉央嘉措出生。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同時存在了兩年。此二人出身處境學識并不相近,相近的是人品。篤誠溫柔,敏感富有靈性。說溫柔,且莫當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納蘭善騎射,當過康熙帝的御前侍衛(wèi),武職正三品;倉央嘉措,更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優(yōu)秀射手。
李澤厚講到納蘭詞,說納蘭性德“皇室近親,貴胄公子,少年得志,世代榮華,身為滿人,不應有什么家國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卻是極其哀怨沉痛的”,又說,“北宋而后,大概還沒有詞家達到過這種藝術境界”。(《美的歷程》)
他解釋納蘭詞里的人生空幻感,來自于“一個表面繁榮平靜,實際上開始頹唐沒落的命運哀傷”。
跟明代中晚期相比,清王朝對思想文化的壓抑可謂厲害,在乾隆
時期達到頂峰。“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梁謀”,怕“文字獄”怕到連朋友聚會都退避三合,寫書呢,只為掙飯錢。明代以陸王“心學”為核心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道德標準和生活理論,到清朝,全沒了。晚明李贄的“童心說”多偉大!他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蛲恼撸^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也?!闭f文藝不是“代圣人立言”,而是要表現(xiàn)自己的真心本心。真心是什么?就是摒棄一切外在教條和假道學,真誠面對世界面對自我的——心靈解放!所以晚明除了有李贄、公安派三袁等大家,更有屠隆寫《婆娑館清言》,陳繼儒寫《小窗幽紀》,洪自誠寫《菜根譚》,全都是“絕假純真”發(fā)自肺腑之作,其人其作,若在清朝,怕都免不了牢獄之災。
從明人清,表面的繁榮平靜下,是思想文化上的大倒退,李澤厚說:“那是多么黑暗的世界啊。”
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真心之人豈能不苦悶?
說他們英年早逝未必合適,或者可以說夭折,他們死得太年輕,納蘭性德30歲,倉央嘉措24歲。人大多不懂,就說這倆人吧,不為衣食憂,有錢有地位,就是賦閑待著,也是美事兒啊,卻偏不高興,一個抑郁而終,一個放浪形骸,結果早早死了,是所謂“身在福中不知?!盌E?
我倒以為,他們是有真心的人——絕假純真的心靈解放,豈是富貴榮華所能換得?或許正相反呢。辛棄疾有句“富貴是危機”,在罵兒子的那篇《最高樓》里。
他想解甲歸田,兒子說:田產未置,如何歸田?不贊成他。辛老爺子惱了,“賦此罵之”。
“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p>
穆先生,出自《漢書·楚元王傳》,說元王到楚國封地,用穆生等人做中大夫。穆生不會喝酒,元王卻每每設美酒待他,表示尊敬。元王死了,后王戊即位,漸漸把這規(guī)矩忘了,不設酒了。穆生說:“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于市。”說王已經不需要我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稱病而去。陶縣令是陶淵明,在彭澤當縣令,有上司派督郵來縣,要他佩上官帶拜見那督郵,陶大人說,我不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人折腰,遂辭官而去,作《歸去來兮辭》。
真心,是個沉甸甸的東西,因為這世上,從來真心最少。一個人的真心遭了打擊,會很慘,結果只有一個:永不再信,玩世不恭。可真心是天生的,想學狡詐未必學得來,所以那個“玩世”里有幾分真快樂,可想而知。
像倉央嘉措,在黑暗的世界里,尋光明不得,想遁世亦難,內心況味或非我們所能想象。
3
當晚在南寺住下。有旅館,叫丁香山莊,一夜180元,沒熱水,鍋爐壞了。
霧大,丈外不見人影,次日早晨出門,但見門前一雙白塔,竟是菩提、尊勝二塔!
菩提、尊勝,藏式雙塔。人稱雙白塔,是廣宗寺現(xiàn)存年代最老的文物,經“文革”而幸存的。
才九月,樹就枯了,只綴幾片黑葉子,頗似紫葉李——走近了看,不是樹葉是鳥,通體漆黑,站枝頭不動,好像葉子。
細雨潤物無聲,哪兒都濕漉漉的。塔在寺院邊上,越過雙塔望去,是寺院的殿舍,屋檐重疊,金黃朱紅鋪排而去,直到山腳。廣宗寺又叫黃樓寺,正是由琉璃黃瓦得名。
瓦很新,晴天里怕是要金光耀眼了,這會兒給微雨潤著,不咄咄逼人,倒明朗如燈。棕黑的大山里,濃霧鋪漫,山給霧遮得只現(xiàn)個影兒了,驀然見這樣一群殿合,不禁疑為海市蜃樓。
倉央嘉措的靈塔,就在這黃樓寺。
300年前的西藏,藏蒙滿勢力交織糾纏,達賴喇嘛代表的黃教集團,因為得到清廷跟和碩特蒙古部落的支持,在西藏穩(wěn)固了統(tǒng)治地位??滴跄觊g,和碩特蒙古人進藏屯重兵,掌握兵權,操縱政權,五世達賴喇嘛大有成傀儡之勢。他不愿意當傀儡,想把蒙古人趕走。藏蒙矛盾之結,就此種下。到倉央嘉措當活佛的時候,愈加尖銳。
當時和碩特蒙古部落的首領叫拉藏汗,他密奏康熙帝,說六世達賴喇嘛行為不端,不是五世達賴喇嘛轉世,是假活佛,請康熙帝廢黜。這其間,藏王桑結加措兩次派人給拉藏汗下毒未遂,他本人反被拉藏汗害死了。
康熙四十五年,皇上下令廢黜倉央嘉措,拘押赴京。第二年,倉央嘉措給押去京城,走到拉薩西郊的哲蚌寺時,被哲蚌寺眾僧搶進寺內。哲蚌寺是倉央嘉措建最初法緣的地方。據(jù)說,押送的蒙人衛(wèi)兵跟藏人僧眾開戰(zhàn),殺死多人。倉央嘉措見狀,從寺里走出來,跟押解的人去了。行至青海湖圓寂,時年24歲。
人在青海湖消失,他的情歌卻四處流傳開了。
關于倉央嘉措的死,多有說法,一說在青海湖病死,一說走進湖中消失,一說從此隱姓埋名,成了“游方僧”(靠化緣度日,四方游走的僧人)在四川、蒙古、西藏等地游歷、修持,還到了尼泊爾和印度,得到過尼泊爾國王跟王妃的布施,最后到阿拉善,以化名阿旺曲扎嘉措被奉為上師,跟阿拉善和碩特蒙古第二代王爺阿寶建施受關系,六十多歲的時候,在阿拉善圓寂。南寺廣宗寺,是他的心傳弟子阿旺多爾濟遵他遺囑所建。
雨中的南寺,靜美。
寺院在山坳里,乾隆御筆的“廣宗寺”三個大字卻在一里多地外的溝坳口上。
一說倉央嘉措在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來到阿拉善,被奉為上師之后,為尋寶地建寺,各處游走。有一天,正走到這個溝坳口上,遇見兩個人,他心有靈犀,知此二人是菩薩化身。就循著他們的腳印,走進長溝,到了賽音希日格,就是現(xiàn)在南寺所在地。
這兒住著兩家牧人。見他來,一家把剛煮沸的鮮奶捧出來,另一家把才縫好的坐墊鋪上,請他坐。倉央嘉措心里暖和了,舉頭四望,只見群山顯出吉祥八徽,天似八輻金輪,地如八瓣蓮花,吉兆圓滿,于是決定選此地建寺。
這寺院不是一個,是一群。賀蘭山好像褐色的大披風,抖開了,將這群殿合護住,那懷里,是明瓦朱檐,輝煌屋宇,層層疊疊。說南寺是大漠里的一顆明珠,真不過分,它還有守護神,身后大山便是。
此地原有彌勒廟一處,擴建9間,后又建大經堂49間,還修了廟倉。第二年,把潘代加木措林寺整個搬過來之后,請了六世達賴喇嘛的靈塔來,專修一座大殿供奉。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在新經堂“坐床”,行開光禮。從此,南寺在藏蒙佛教界影響巨大,信眾云集。
南寺相對北寺而言,北寺就在阿拉善親王府往北約500米處,跟王府在一條街上。那天尋王府,先到了北寺,進去打聽路。喊半天沒人應。終于,有人露出半個頭,一小僧,從那邊高高的屋檐下,看我。
問王府在哪兒,他只看我,不說話。好不容易搭腔了,說的話我可一句不懂。我的話,他也不懂。
把話說得慢慢的,聲大大的,他終于懂了,朝南指;問南寺在哪
兒,還朝南指;問這是什么寺,這回他的話我聽懂了——說.:北寺。
北寺跟南寺相隔總有二三十里,北寺小,跟南寺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賜匾廣宗寺,是1760年的事,從此南寺有了正式的名字,立寺規(guī),建札倉。藏區(qū)大寺必備四大札倉,就是僧人學習和修持的僧院,日法相僧院、密宗僧院、時輪僧院、醫(yī)藥僧院。廣宗寺的四個札倉有自己的名字——“妙音善說洲”、“兩次第伏藏洲”、“不變大樂洲”、“無死持明洲”。
史載廣宗寺遭大難兩回,一是同治八年的回民叛亂,回軍放火燒寺,除了時輪大殿和金剛亥母殿之外,其余殿合盡成灰燼。這一次,一個叫商卓特·圖斯都布的僧人領頭沖進火里,搶出六世達賴喇嘛肉身,藏于山崖。殿堂盡毀,無處安放,達賴喇嘛肉身曾在衙門藥師殿暫時供奉。
回民叛亂之后,光緒年間重建寺院,恢復法事活動,六世達賴喇嘛肉身合利回歸廣宗寺。
廣宗寺極盛,應在民國。第五代喇嘛坦主持建造81間有閣樓的大經堂,僧院大殿和大小廟宇也相繼而成。大殿有鎏金正脊,四條垂脊;黃琉璃瓦屋頂,綠琉璃瓦墻基;前墻外側鑲黃琉璃,上有佛本生故事浮雕;殿內隔扇上雕有唐僧取經事跡;四周幾十處飛檐下,畫有《山海經》里的珍禽怪獸;環(huán)繞大殿的轉經長廊,有一圈經筒,內裝一億嘛呢經和《回向王經》;大經堂更有64根盤龍柱,金龍漫舞,堂內每根雕梁的兩側,都用鉑金書《佛說正詮圣文殊師利梵名經》全文。
到“文革”前,寺里還有佛殿四座,稱黃樓寺、彌勒殿、金剛亥母殿、三族佛,大小經堂五處,持齋廟等大小殿堂數(shù)座,活佛公館兩處,廟倉多處,僧院僧合上百處,是藏蒙地區(qū)規(guī)制很高的寺院。
第二次劫難,在“文革”。1966年,造反派入寺,搗毀六世達賴喇嘛靈塔,逼迫僧侶親手破壞六世達賴喇嘛肉身,焚燒;佛像佛經被毀無數(shù);守寺喇嘛遭批斗之后,被趕出寺院,到附近生產隊勞動改造。據(jù)說,除有關部門拉走了部分金銀銅器,其余各類物品散失。寺院長年無人管理,盜賊猖獗,無所不竊;殿堂失修,開始坍塌。1971年全部拆除,木料他用,財產低價變賣。
廣宗寺成了一片廢墟。
夷為平地,是什么意思?
今春路過納蘭性德故居,在北京西郊上莊的翠湖邊上。一路標牌醒目,叫你不能不去。去了,卻是農家院。幾個楷體大字:上莊大院。門前掛紅辣椒老玉米。有“納蘭園”三個宋體大字,大概是霓虹,高高架在一座豬肝色的石灰樓上。
進去,房子一律簇新,更有白鐵條架的廊子,兩邊鑲了紙板,一塊塊,都有納蘭的句子印在上頭。
院子走到一半,實在不堪,回到門房,問:“納蘭的老房子在哪兒?”
這個頭發(fā)梳得溜光的媳婦正忙,忙里偷閑瞟咱一眼說:“正在整理,不過文化長廊已經做好了,您可以進去參觀,啊!”
這一個使勁的“啊!”是勸導,也是結束談話之意。人家核對報表,正忙。
又問:“老房子還有嗎?”
人家從報表上抬頭,臉兒跟發(fā)髻一樣光溜,說:“老房子?早夷為平地啦!”
夷為平地。中國有多少珍寶般的古建筑被夷為平地了?
說著,人家把后腦勺給我,埋頭干活了。
夷為平地了,可看不出她有一點沉痛。她干嗎要沉痛?納蘭性德跟她有什么關系?
納蘭性德又跟我有什么關系?
“留君不住,從君去,片帆何處?”這樣的句子不該印在那輕薄廉價的紙板上,不該貼在那白鐵條焊成的“文化長廊”上。
他寧可不為人知,也不愿在混沌喧囂里受辱。他會是這么想的。
納蘭性德的家不是農家院。
小媳婦啪啪地按計算器,不再理我。
這個事,她不清楚,也不在乎。她在乎報表??刹?不贏利,哪行?
那夷為平地的不光是房子,還有什么?什么叫非物質文化遺產?那些看不見摸不著,沒法用報表說明的美麗和莊嚴,哪兒去了?
當年逼迫僧侶們親手破壞六世達賴喇嘛肉身合利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若活著,想來都有60歲左右了,是誰,在他們風華正茂之時,將他們的心夷為平地的?他們又反過來,用自己的手,夷平了多少美麗和莊嚴?
一個胸中沒有山水的人,會走過怎樣的人生?
一場“文革”,多少中國人的心被夷為平地,重建,意味著什么?
一個叫德桑吉拉布的僧人把六世達賴喇嘛的骨灰收了,僧眾另造一荼毗塔供奉。塔里藏佛像、經卷,還有六世達賴喇嘛的牦牛皮褡褳一件。1989年修復廣宗寺的時候,將那個塔也修復了。
雨大起來,肚子餓,人就冷。寺院下頭有商鋪十幾家。有的沒開門,開了門的,也沒生意。賣貨的多是女人,并不急著賣。
除了我們,沒旁的客人。
再往下走有飯鋪,一趟路不過50米,兩邊都是店,玻璃上噴了彩色字:手抓肉風干肉砂鍋餃予水煎包子蒙古早茶,卻沒一家開門。地上積水多,走過來,呱嘰嘰,走過去,呱嘰嘰,好幾趟了,不見有動靜。朋友急了,跑人家后門去喊:“做飯啦!”
真就把其木格喊出來了。
鋪子叫鴻源餐廳,招牌上有蒙漢英三種文字。珠簾抖動之處,出來個人兒。
白凈臉兒圓胖的,笑瞇瞇一團和氣。綏遠將軍衙署的麗娜,老了大概就這樣吧?麗娜,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在《長庚應伴殘月》里寫過的,綏遠將軍衙署的導游姑娘。
知道擾了人家的早覺,明知故問:“開門了嗎?”
人家一臉的笑,問想吃點啥。
“蒙古早茶!”連蒙古早茶是啥都不知道就要——管它是啥,餓得前心貼后背了!
人家還是笑,說沒有。
“那,賀蘑面吧,來雙份肉!”
就坐下。桌上鋪了印花塑料桌布,白的;一個小塑料籃里,裝了醬油醋辣椒油什么的。在雨里凍了一會子,里外透心兒涼了。
人家呢?還是笑,說沒有。
“那,蒙古面刀削面青拌面……”照著墻上的菜譜念,“哦,青拌不行,有肉的就行啊,你這兒不是……”
笑臉擋住墻上的菜目表,人家說:“今天……只有餃子呢?!?/p>
牛肉沙蔥餡餃子,還是凍的,行吧。
不行也得行,這是真正的壟斷。人家可沒一點壟斷的勁兒,笑臉融融,在冰涼的秋雨里真暖和,問:“喝飲料嗎?想喝什么就拿?!庇謫枺骸澳銈儚哪膩?”聽說是北京,人家叫:“哇噻!”
忍不住樂。全球的人都說一個話,是不是全球化?“鳥語”都普及到北方大漠了,全因為有了電視。屋角房頂那兒吊著電視機一個,放港臺電視劇或模仿港臺的內地電視劇,“好可愛哦”,“好傷心哦”,“哇噻好厲害哦”,都從那里頭來。
說完哇噻好遠哦,人家掀簾兒進廚房去了。
廚房掛半截白簾,門框上頭小相框里鑲成吉思汗像,門框左邊大框子里有營業(yè)執(zhí)照,還掛了其木格跟她男人劉巴圖的證件,劉巴圖是水電工;門右邊大框子里是一張美女照——排穿紅裙的蒙古女人,個個艷麗奪目,大概是舞蹈演員,上頭寫著什么活動的紀念照。
相框下頭,紅漆寫就兩個字:止步。
偏就來了客人,偏就不止步,徑直進了廚房間。
警察叔叔。
半截白簾下頭,露出警察叔叔的腿腳,坐下,翹了二郎腿,等飯。
蒸汽從白布簾后頭冒出來,里頭的人嘰嘰嘎嘎地說笑。
牛肉沙蔥餡餃子上桌,熱騰騰,小鍋似的一大碗。長把兒湯勺插碗里,把兒上畫滿了花兒;碗底下墊個盤兒,盤沿兒上畫一支粉花配灰葉子。
餃子卻是帶湯的,湯里還放了醬油,里頭有豆腐菠菜辣椒,漂一層紅油點子。咬一口餃子,肉不多,倒也香。
熱氣升騰,就升到了墻上。墻上一幅大畫,是攝影——桌大席,西餐,鮮花美酒新鮮熏肉烤面包,刀叉擺了三道,高腳杯里盛著奶油櫻桃冰淇淋……
不讓人活了嘛!埋頭吃我那肉不多的沙蔥餃子,眼不見為凈。
吃完了出來,肚里暖了,雨霧里,一尊佛塔從屋后站出來,是南寺的塔。
雨一直下著,由大經堂的黃琉璃瓦上流下來,如注。這一路,除了我們,人影不見。
4
六世達賴喇嘛的骨灰造塔在大經堂的大殿正中。丈余高的鍍金銅塔,環(huán)塔門鑲滿寶石。塔上原有一尊無量壽佛像,三寸高,赤金的,“文革”的時候丟了,至今沒找回來。側旁是他的心傳弟子阿旺多爾濟的紀念塔。
滿屋的人。靈塔前方兩側坐滿僧人,一邊三排,木魚聲里,誦經。
這天正逢初一或十五吧?
1989年修復廣宗寺,大經堂按老樣子,16根殿柱金龍盤繞,柱頭間的橫梁上金粉寫就梵文的六世達賴喇嘛名咒,11軸彩色錦緞堆繡唐卡懸掛在后殿。靈塔、佛像金黃,家具大紅,墻海藍的,佛龕披黃緞,供桌上燭火搖曳,桌下堆滿酒瓶,花花綠綠,二鍋頭五糧液齊全,想必是香客的供品……
幽暗里,五彩繽紛。
進門處地上鋪一塊毯子,大朵牡丹紅的紫的,亭臺樓閣綠的黃的,金黃喜字一共八個,有“花好”、“月圓”相配,在陰雨天的昏暗佛堂里,艷麗喜人。
昨天在阿拉善親王家廟延福寺的大天女殿里,也見得這樣的喜毯,一個女子在上頭朝菩薩五體投地。大天女是佑人財運的。昨天那女子不年輕了,身邊沒旁人,或是為財而拜。
今天這女子不同。年輕,含羞,身邊有男人,一個壯實小伙。今兒是正日子,眼見的,是要為情而拜??傻钐美锶颂?,女子猶豫著,更害羞了。
從側面往后堂去,只見幾張供桌拼起一條長案,滿滿一案的小圓蠟,有風來,搖曳成一片星海。兩三個人在點蠟,還有少一半沒點上呢。
也想點蠟,又不知該不該,站一邊看人家,點亮一顆顆星,覺得真好。
有人問話?;仡^。是個老僧,瘦削,戴金絲眼鏡,穿紫紅袈裟。問:要燈嗎?
連忙點頭。他打開靠墻的紅漆柜,取出三只圓蠟,遞到我手里,耳語:他們,1000個燈,花錢請的。
捧了三只蠟問多少錢,他擺手,說不要,朝佛像揚下頦,耳{吾:點燈吧。
燈。
宋代釋道元著有《景德傳燈錄》,是禪宗最早的一部完整史書,凡30卷。禪宗以燈光喻佛法,“燈能照明,祖祖相授,以法傳人,譬如傳燈,故取名《景德傳燈錄》”。
《景德傳燈錄》開創(chuàng)了“燈錄”這個編撰樣式,文體介于僧傳和語錄之間,較之僧傳詳于記言而略于記行,較之語錄則更為精要,按授受傳承的世系編列,跟史籍里的語錄類似?!毒暗聜鳠翡洝分笥小短焓V燈錄》《建中靖國續(xù)燈錄》《聯(lián)燈會要》《嘉泰普燈錄》,連同《景德傳燈錄》,是禪宗著名的“五燈”。
以燈喻佛法,是個好比喻,信仰如燈,照亮灰暗的生活,有信仰的人,不容易絕望。這大概就是宗教救贖的道理。我對佛法沒研究,《六祖壇經》是讀過的,讀罷掩卷思忖,六祖慧能萬語千言,其實就是一句話:靠自己,好自為之。
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湯姆叔叔說:自助者天助之。
聞一多先生說: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出大經堂,雨淅瀝,不見人影。廊下有經筒,用手一只只轉動,一共81只。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瞬,飛升成仙,不為長生,是為佑你平安喜樂。
——倉央嘉措
這首詩一向以倉央嘉措的名字傳誦,是他詩里最好的,卻從沒被收進他的詩歌集里去。或者是后人以他的名義所唱?
經簡飛快轉動,沙沙的,好像告訴我,這心里的愿望,他都聽見了記下了。
他,是誰?
我們家沒有教徒。祖父外祖父那一輩也沒人皈依宗教。不過,外祖母在68歲那年,開始供奉觀音,因為吳爺爺來找她了。
吳爺爺,就是前面文章里提到的,我姥姥愛的那個人。她為他,死過兩次。
79年前,1930年,在寧夏中衛(wèi),我姥姥趙誦琴遵母命嫁給我姥爺羅秀峰(愛新覺羅·毓運)。
誦琴15歲,秀峰比她整大一輪,27歲,兩人都屬兔。我也屬兔。他們撫養(yǎng)我長大,是兩老兔養(yǎng)一小兔。
誦琴嫁給秀峰,才知道他的生活跟她的大不同。因為應酬多,他常夜半不歸;陪人家抽大煙,結果自己也有了癮;吃花酒賭錢,是家常便飯,更有為青樓女子初夜權一擲千金的事。過年了,那女子還到家拜年,送高級香煙,誦琴見了,把那些禮直接從窗口扔下樓去。
我姥爺心中歉疚,就買好多貴重東西給我姥姥,金銀首飾狐皮大衣之類,可是,用姥姥的話說:感情沒了。
這個時候,吳昂先來了。
相見恨晚,用來說我姥姥跟吳爺爺,是對的。初相遇,他們都是青年,吳爺爺20歲,我姥姥28;他未婚,她已有了一兒一女。
這個感情,別說在那個時代,就是在今天,怕也是注定了無路可走。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李商隱的句子多被用來說一個人如何辛苦付出,直到死,特別好用在為事業(yè)竭盡心力的人身上。
照我看,他說的是情。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的句子更加直擊人心。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詞前有小序:
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庇枰蛸I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日“雁丘”。……
趕考路上遇見這失去伴侶而“自投于地”的雁,買了,葬在汾水邊上,累石做墓,
這個事兒,類似黛玉葬花。人
多說,黛玉葬花過于多愁。盛衰榮枯乃自然之本,何必那么感傷?從前我也這么看,現(xiàn)在不了。年紀越長,似才開始明白黛玉之心,可不是“小資”的作秀,亦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曹雪芹把對生命的解悟都賦予這十幾歲的女子,難免讓她顯得心境過分蒼老,不合年齡,或因此給人誤解成“矯情”——哪有一點小姑娘該有的快樂啊?所謂早慧,不只是智力上的,更是心智上的,黛玉便是一例,她的葬花,是對世間一切逝去之美的深沉挽歌。
超凡脫俗,總歸不被人解。
元好問卻不是弱女子,有志向,“動可以周萬物而濟天下,靜可以崇高節(jié)而抗浮云”。什么叫丈夫?這就是吧?“無情未必真豪杰”,大丈夫,都有深情,遠的如辛棄疾,近的如魯迅。
我姥姥看“紅樓”,最愛“黛玉葬花”一節(jié)。她自己也想像黛玉那樣,“質本潔來還潔去”,活著太受罪,她就去死。兩次,上帝讓她求死不得,在漫長的忍受之后,終于還她以美好。她感謝老天把昂先送還給她,40年過去了,他60,她68,他居然還沒結婚。那年,我姥爺去世整三年。
從此她每天焚香拜觀音。
他們一起生活了12年,姥姥在回憶里稱“神仙眷屬”。1986年吳爺爺?shù)冒┌Y先去了。姥姥把觀音像砸得粉碎。
那年我從美國回來,在她屋里,她說:“什么觀音,都砸了,再不信了!要是真有神,她怎么那么狠心,就看著他死?!”
我含淚,無言。靜了一會兒,她指著大衣柜頂說:“他的衣冠冢在那兒?!?/p>
她仰望大衣柜頂,眼光迷離。
大衣柜在陽臺門邊上,她就說起那個下雨的日子。
是吳爺爺走了之后,大雨滂沱,水從陽臺撲進來,淹了屋子。住她樓上的小姨夫婦都不在家,她只好自己登上桌子,去關那高處的氣窗。這年,她整80歲。她說:“我哪兒干過這些事啊,爬高上低的這些事,從前都是他干的!”說著,就哭。
大雨滂沱之中,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太被水淹了屋子,爬上桌子去關氣窗,實在難為她。
可是我姥爺臥床13年,她受的委屈和累比這個多得多,沒聽見她這么哭。那些年,她只有悲憤,忍無可忍,就不活了!
那會兒吃油憑油票,鄰居小進進他爸幫著買了特供油送來,姥爺生妒意,說了風涼話。那會兒姥姥50多歲吧,破舊衣衫身心交瘁還是掩不住她的風韻,待人又好??此粋€人撐這個家太不易,有人愿意幫她。
姥爺半身不遂,腿腳不便,出不了門,他的心境可想而知。那天他說了什么,我沒聽見。
其實,小進進他爸比我大舅還小些。
姥姥拿了剪刀沖向姥爺?shù)摹案糸g”,要跟他拼命。我和媽奔過去,搶那剪子。她扔下剪刀,淚水進濺,奪門而去。
是冬天,外頭狂風大作,我們住麻花胡同九號的平房,開門的一剎那,風呼地進來,要把房頂掀了去!
她連圍巾都沒拿。
過了好久,她回來了。她得回來,因為有我,媽上班去了,沒人管我。我說姥姥您去哪兒了,她摟住我,說乖,沒事了,我剛才去護城河走走。她心里憋悶了,就一個人去護城河走走。
1996年吳爺爺去世的時候,她已經不能去護城河走走了,80歲,步履蹣跚,真老了,可說起他,就哭得像個小女子。他來之前的苦,她都咬牙忍著,哭也是憤憤的;有了他又沒了他之后的苦,她忍不了,哭起來哀哀的。
我說我姥姥是一朵荷花,在泥淖里過一生,出淤泥而不染。
我想找到那朵荷花的出處。她在回憶里說:童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是我一生中的明珠。
明珠暗投,投在寧夏中衛(wèi)。
我轉動經筒,想著我姥姥姥爺和吳爺爺。
我想,要是他——無所不能的佛祖,真的能聽見我的心愿——我愿他們,那三個糾纏了一生的人,在另一個世界里都過得好。我特別希望我的姥爺,那個善良的老頭,在舊社會為生計曲意逢迎費盡心力,間或迷失了心性的秀峰,能過上純潔健康的生活。
1930年,我姥姥趙誦琴跟我姥爺羅秀峰在寧夏中衛(wèi)結婚。1931年我母親羅恒芳出生。那一年,姥姥只有16歲。她的人生開始得太倉促!
神,究竟有沒有呢?人受了苦,該不該怪他呢?基督教徒們的解釋簡單,他們說,受苦是上帝對你的修煉,要承受。
“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中國的儒家也這么說。
可咱們是平凡人啊。平凡人要的這一點點安穩(wěn)和快樂,他都不給嗎?這世上總是平凡人多,他就是給,也得一個個來不是?他哪顧得上?六祖慧能有話:
“……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于自心頓現(xiàn)真如本性?……識心見性,自成佛道……”(《六祖壇經》)
說到底,還是得靠自己。我姥姥跟吳爺爺能在40年后再會,共度溫暖的晚年,全因為他們當年感情深篤,雖歷盡劫難,并不曾懷疑過對方半點。人,靠“相信”活下去,力量無窮。比如,好多藏人就愿意相信倉央嘉措并沒有死在青春年少,而是隱姓埋名,四處尋游,弘揚佛法,最后在阿拉善被奉為上師,親選塞音希日格這地方為寺址,把建寺的事托付給心傳弟子阿旺多爾濟。
這樣的結局,比那個青年活佛走進青海湖沉溺,好接受得多。
接著這個結局的是,倉央嘉措圓寂后10年,南寺破土動工,終成藏蒙地區(qū)大寺,阿拉善第一寺。
荷花,多年水生植物,根莖肥大多節(jié),是為藕,橫生于水底泥中;花朵豐滿圓渾,有粉、白、深紅、淡紫或間色,生在花梗頂端,高托于水面之上……
我以為,心性純潔、篤誠、溫柔、聰敏的人,都有荷花的品質,是出淤泥而不染,是天生麗質難自棄,是倉央嘉措,是納蘭性德,是我的外祖母趙誦琴……
于是南行,由騰格里沙漠,經通湖,向寧夏中衛(wèi),尋“荷花”遺蹤。
2009年5月7日,初稿完
5月8日,二稿完
5月9日,三稿完,于北京
責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