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初期，大陸學術界主要關注港臺文學，其余地區(qū)的華文文學一般被認為水平不高，相對忽視。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從臺灣和大陸旅居海外的作家如於梨華、白先勇、高行健、北島、孔捷生、鄭義等等，從居住地“出口轉內(nèi)銷”，影響到國內(nèi)，也有出國前默默無聞而在國外獲得成功的作家，如哈金、張戎等，更有先出國發(fā)展而后又回國繼續(xù)從事創(chuàng)作者，如曾旅居荷蘭的詩人多多，曾旅居美國的作家達理夫婦，最新現(xiàn)象則是所謂80后的留學生已經(jīng)在國內(nèi)文壇嶄露頭角，如迪安等人。迅猛的全球化進程，對傳統(tǒng)的國別文學史寫法構成巨大挑戰(zhàn)，我們已經(jīng)無法像以前那樣，繼續(xù)書寫無視海外作家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不能想象無視金庸的中國武俠小說史，無視余光中的中國詩史，無視白先勇的中國小說史，無視王鼎鈞的中國散文史——

然而王鼎鈞何許人也？此公在臺灣和海外的影響不亞于余光中、董橋，在大陸則僅為熟悉臺灣文學的研究者和少數(shù)散文愛好者所知，雖然上世紀90年代王鼎鈞作品開始在內(nèi)地出版，但知者少，影響微，部分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的大學教師也不知其人其文。在資訊高度發(fā)達時代，優(yōu)秀精致文化作品被垃圾淹沒的現(xiàn)象一直存在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對此“后現(xiàn)代景觀”固不必大驚小怪；然視若不見，無動于衷，也絕非正常。

討論王鼎鈞散文在20世紀中國文學歷史上的地位和價值，首先須作比較。就本人所見，這方面研究似乎有欠缺。本文將王鼎鈞置于20世紀上半葉中國散文大格局中，看他與上一代“主流”散文家有何不同。從前代看王鼎鈞，他有何貢獻？從王鼎鈞看前輩，他們又有何局限？如此互相映襯，或可加深我們對過往散文名家和健在的王鼎鈞先生的理解。

現(xiàn)代散文，較有代表性的，我以為大體可分為八類：以周作人為代表的思想啟蒙散文，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實批判散文（雜文），以郁達夫為代表的個性抒情散文，以林語堂、錢鍾書為代表的幽默散文，以梁遇春、何其芳為代表的唯美散文，以許地山、豐子愷為代表的佛禪散文，以梁實秋為代表的閑適散文和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懷鄉(xiāng)散文。本文以這八類作家為參照，試圖在極有限篇幅內(nèi)，概括王鼎鈞散文有別于前人的一些特征。難免淺嘗輒止，見笑于大方之家；力求管中窺豹，不妨作獻芹之想。

一、風格：周作人素樸，王鼎鈞精致

以周作人為代表的啟蒙散文，追求深刻豐富的思想意蘊，在形式上刻意強調(diào)與傳統(tǒng)古文特別是八股文的對立性差異，極力追求文章結構上的無意經(jīng)營和文字上的口語化，形成平淡樸素自然的風格。王氏散文的社會影響自然無法與周作人相提并論，從思想史地位看周作人更是時代的巨匠，而王鼎鈞不過是受他影響的晚輩。但王鼎鈞的人生書，強調(diào)以寓言、故事的方式表達思想，文字精警，此點為周作人散文所少有。“‘我的人生觀，這個題目在年輕時是個夢，在年老時是本賬；在年輕時為一望遠鏡，年老時為x光片；年輕時為一問號，年老時為一句號。”“糖尿病的治療，是以病者與病共存為基本。所以不要希望有人能夠徹底改造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患的正是糖尿病。”這樣的精警名言，在王鼎鈞散文中所在多有，最能體現(xiàn)他的思想悟性之高妙。起知堂老人于地下，他讀了恐怕也要嘆一句：后生可畏哉！王鼎鈞的散文特別講究章法結構，追求散文具有一定的戲劇性效果：伏筆、懸念、沖突、突轉、結局，都能見出作者的匠心。他本人也以此自豪，說自己很早就努力“將小說戲劇技巧融入散文”。雖然自古以來，中國散文與小說彼此間沒有絕對清晰界限，所以才有散文化小說和小說化散文之說，但像王鼎鈞這樣自覺努力將多文體融合成新散文，在現(xiàn)代散文史上堪稱第一人。如果苛求古人，我不得不說，周作人散文在文體上有明顯缺陷，而其根源則在把“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主張推向極端，造成缺乏鮮明美感的不文之文，無文之文——青年人多不喜知堂文字，原因在此；老年人推崇知堂，原因也在此。

二、態(tài)度：魯迅嚴苛，王鼎鈞寬容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一人，其巨大歷史影響無人能及。廣義的魯迅散文包括雜文和《朝花夕拾》、《野草》那樣的狹義散文兩部分。他的雜文類散文影響最大，魯迅自己將其性質(zhì)確定為匕首投槍，是用來進行思想斗爭的有力武器；其他散文則表現(xiàn)了魯迅對底層民眾的悲憫情懷?？傮w上看，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高度敏感的受傷害意識，對一切敵人絕不寬恕的決絕態(tài)度，無比深廣的虛無絕望意識，是魯迅散文的精神實質(zhì)所在。但王鼎鈞如是說：“有大愛，有小愛，最大的愛就是愛仇敵。人若能愛仇敵，他就能愛一切人。”他相信，“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丑惡骯臟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魯迅先生若在今日讀到這文字，會作何感想？他還會堅持不妥協(xié)不寬恕懷疑一切的精神嗎？更進而想，假如魯迅先生能像王鼎鈞這樣，在尖銳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沖突中執(zhí)筆作戰(zhàn)相當長時期后，置身事外，寄命異邦，以更超然的眼光看世界、看祖國、看人類、看故鄉(xiāng)，他還會有那樣的失望、憤怒和決絕嗎？無可諱言，魯迅的遺產(chǎn)正如他自己所說，是有毒素的，這毒素其實就是仇恨和絕望。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仇恨心態(tài)，不能不說與魯迅的影響有關。就此而言，推崇魯迅文學成就的王鼎鈞，其散文中的大愛精神和堅定信仰，當然可以也應該成為化解仇恨的解毒劑。

三、自我：郁達夫放縱，王鼎鈞克制

浪漫主義、狂飆突進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基本精神。而“文學是作家的自述狀”這一浪漫主義信條在中國的知音之一，就是郁達夫。他的幾乎所有散文甚至包括小說，都是他本人經(jīng)歷和心理的自述。來自19世紀歐洲的這股西洋風和始于明代的個性解放潮流相遇和，成就了郁達夫的抒情散文。酒醉鞭名馬，情多累美人的傳統(tǒng)名士作風，加上脆弱敏感自怨自戀的青春心理，形成他特有的頹廢傷感風格。王鼎鈞散文也是他的自述狀，但他真正的自傳只有幾句話：“一生流亡，閱歷不少，讀書不多，文思不俗，勤奮不懈。”他大量的回憶文字，如錢鍾書所說，其實是在為他人立傳。這個他人總體上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什么?“所有的故鄉(xiāng)都是從異鄉(xiāng)演變而來，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蓖醵︹x的自述其實就是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是家鄉(xiāng)的歷史，是那些所有他接觸過的人的歷史。他甚至認為他的鄉(xiāng)愁也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但實際上，他的回憶性散文中，并不張揚表現(xiàn)自我，傷感容或有之，頹廢則未嘗見。他把自己融化在了對故鄉(xiāng)的親人、故舊、風俗、山水的回憶和想象中，他不寫自己，才更有自信：“并非星多使月球減色，而是月先黯淡失輝，星芒才縱橫自如。有為之士在風雨如晦的時代看星，更該想到這一點?！蓖跏仙⑽牡奶拐\自在，給讀者以積極向上的極大鼓舞。

四、才情：錢鍾書恣肆，王鼎鈞內(nèi)斂

以林語堂、錢鍾書為代表的幽默散文，深受英法近代散文隨筆影響（郁達夫甚至認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就是受英國散文影響而產(chǎn)生的），強調(diào)知識、趣味和對人生世相溫和的調(diào)侃諷刺（雖不無尖刻，但不像魯迅那樣攻擊詛咒）。王鼎鈞不刻意制造幽默與趣味，更追求含蓄蘊藉又正大明快的風格，他不以顯示淵博知識為務，也無露才揚己之弊，他文章中的智慧更多來自民間傳統(tǒng)特別是宗教（圣經(jīng)）經(jīng)典。靈感來時，其機智雋永也不在林、錢之下：“婚姻，使詩人變商人，商人變詩人；使悲觀者樂觀，樂觀者悲觀?！薄霸谡鎸嵉纳钪?，結局往往是盤中的殘食?！绷终Z堂、錢鍾書散文的讀者以知識階層為多，王鼎鈞散文的讀者則相當廣泛，無論大陸還是臺灣海外，也無論老年還是中年、青年，華人大都能接受他的文章。因為他散文中的鄉(xiāng)土親情，傳奇經(jīng)歷，儒家氣概，基督精神和現(xiàn)代人生體悟，具有閱讀意義上的“廣譜”效果，能適應眾多不同“期待視野”的需要。

五、美：何其芳柔弱，王鼎鈞剛健

以梁遇春、何其芳為代表的唯美散文，深受19世紀唯美主義影響（《畫夢錄》為代表）。中國唯美主義散文強調(diào)王爾德式的藝術、死亡與美的三位一體，再加上對魂靈、夢境的迷戀，遂將傳統(tǒng)詩文特別是敘事作品中的陰柔之美發(fā)揮到了極致，產(chǎn)生所謂“超達深淵的情趣”。但同時也有失之于蒼白柔弱的局限。王氏也寫愛情、死亡和美，他甚至一定程度也認同唯美主義的理念——“藝術太美，人生太丑，藝術太莊嚴，人生太猥瑣”，但他同時也斷定“藝術太無用，而人生的實際需要太多”。他對藝術的地位與功能有非常清醒的認識，而這種認識正是傳統(tǒng)儒家藝術觀與唯美主義美學的最顯著差別。我們在《紅頭繩兒》、《青紗帳》等篇章中看到的死亡毫無傷感蒼白，相反卻充滿熱烈溫暖之美。王鼎鈞推崇莫言小說，就是因為莫言小說所表現(xiàn)的那種強悍的生命意識，引起了他這個海外老鄉(xiāng)的強烈共鳴。王鼎鈞散文的美是正大之美，壯闊之美，陽剛之美，純厚之美，這種美，是山東文學藝術最鮮明的特色之一。

六、信仰：豐子愷超脫，王鼎鈞積極

就宗教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而言，佛教無疑最為重要。但佛教清凈無為消極遁世的態(tài)度，與現(xiàn)代中國救亡啟蒙的歷史要求也最為抵觸，最為入世的儒家正是“五四”要打倒的敵人，而來自歐洲的基督教卻因為與西方政治軍事經(jīng)濟侵略具有不解之緣而在20年代遭到極強烈的抵制和排斥。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以許地山、豐子愷為代表的佛禪散文，成了五色雜陳的現(xiàn)代散文百花園中一簇最為素凈的花朵。這些散文滿足了中國人在戰(zhàn)亂動蕩時代渴求心靈寧靜的需要，其價值是，在寧靜中發(fā)現(xiàn)生活、生命的樂趣可愛，進而表達超脫自在、無為出世的冥想玄思。王氏的奇特之處在于，他出生在對基督教排斥最強烈的地方和時代——1925年的山東，卻少年時代就皈依了基督，而且終生不渝。他的這種信仰選擇，在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極為罕見。他說，“哲學不能代替宗教，美育也不能代替宗教，因為哲學和藝術里沒有神。有神，才有至高的榜樣，才有可依賴的價值標準。”他斷然說，“作家就是有神論”。上帝之愛，上帝之偉大寬容，乃是王鼎鈞散文的靈魂和情感根基。王氏亦有佛家思想影響，他能看透——“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shù)人出類拔萃”；他強調(diào)有為入世的儒家精神——“每一個學生都在父母面前受到嚴厲的告誡：科舉并沒有真正廢除，社會上有各種名稱的新科舉，也就是說，種種的挑戰(zhàn)和考驗，等著你我拼命。它也值得我們拼命，否則，人生將沒有意義?！睌?shù)億中國父母讀到這些文字，豈能沒有共鳴？！他說：“對于我來說，以后的人生不知道會是怎樣，接下來的路無論是坎坷或者崎嶇，我都會抬起頭，正視前方，勇敢而自信地向前邁進，讓腳印留在身后?！睌?shù)億中國學生，應當以此為座右銘！

七、趣味：梁實秋沖淡，王鼎鈞濃烈

中國現(xiàn)代散文還有另外一派，那就是以梁實秋為代表的閑適散文，將人生道理與趣味均寄托于衣食住行的細枝末節(jié)之中。在周作人鼓吹下，現(xiàn)代中國不少人推崇晚明小品，張岱、袁枚、李漁談聲色美食的文字及其人生作風，頗受青睞。前有梁實秋，稍后則有張愛玲等人。他們主張文學的獨立，藝術的趣味，尤其反感以民族主義或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要求來指揮或限制文學，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就是抗戰(zhàn)時代最典型的“私人寫作”。王氏散文著眼處多為人生大感情，大事件，梁實秋那種寄情于物的趣味甚少成為他的寫作選擇，除非它是故鄉(xiāng)的象征。其原因大約有二：王鼎鈞雖出身并不貧窮的耕讀之家，但少年即在戰(zhàn)亂中流亡求學，艱難險阻的經(jīng)歷使他無法有梁實秋那樣的雅興。他出生鄉(xiāng)村，信奉基督教，閑適優(yōu)裕乃至奢侈的生活與他的信仰人生態(tài)度相對立，他沒有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因此也就不可能對此津津樂道形諸筆墨。相對于梁實秋，他的散文，乃是地道的平民散文。

八、故鄉(xiāng)：沈從文寫實，王鼎鈞想象

最后要說的是沈從文為代表的懷鄉(xiāng)散文。少年時代的王鼎鈞就對沈從文極為仰慕欽佩，并以沈為榜樣。應該說，20世紀20年代作家中，與王鼎鈞精神最相契的就是沈從文。原因很簡單，他們都對故鄉(xiāng)滿懷深情。王鼎鈞說沈從文的《邊城》是“當年獨立于意識形態(tài)的帥旗之外的一個異類”。我們也可以說王鼎鈞散文，是獨立于當今流行文風、媚俗潮流之外的一個異類。沈和王都以故鄉(xiāng)為最重要的寫作對象。但兩者有明顯不同。沈從文是把故鄉(xiāng)山水人情當作與現(xiàn)代都市腐朽丑惡世相相對立的一個純粹詩意的美好世界來歌頌的，為此他不惜美化再美化；盡管如此，湘西鳳凰在他筆下是真實的，而且他的寫作就建立在過去與當下回鄉(xiāng)經(jīng)驗的基礎上；在這個意義上，他的散文又是高度寫實的。王鼎鈞則不同，他的故鄉(xiāng)“只在傳說里，只在心上紙上。故鄉(xiāng)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馓旎?，只要我走近它，睜開眼，轟的一聲，我的故鄉(xiāng)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故鄉(xiāng)是王鼎鈞“用大半生想象和鄉(xiāng)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這個藝術品是與王鼎鈞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無論臺灣還是美國，甚至也包括大陸）相對應的一個想象世界，兩個世界不可接觸，要保持永遠的距離。唯其如此，故鄉(xiāng)才具有永恒不滅的魅力和價值。這正是王鼎鈞堅持不回大陸的根本原因之所在?，F(xiàn)實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已變成“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剜l(xiāng)只不過是由“一個異鄉(xiāng)到另一個異鄉(xiāng)”。王鼎鈞想象中的故鄉(xiāng)是他出生的村莊，是他的最具體的祖國，是他青春的夢想，是他愛情的依托，是他人生導師們的長眠之地，而這一切，只能在想象中重現(xiàn)。憑吊故鄉(xiāng)故居故人故事是中國文人激發(fā)文思詩情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而當詠史詩懷古詞憶舊文因了舊地重游而泛濫成災時，有故鄉(xiāng)卻刻意不回的王鼎鈞就成了無數(shù)海外游子中最為固執(zhí)也最為奇特的一位。他對故鄉(xiāng)最深情也最冷酷。冷酷因為用情深，情深使人更“冷酷”。沈從文歸葬鳳凰，每天無數(shù)游人一邊隨意輕薄地念出他墓碑上那幾句話，一邊問沈從文是誰時，這位偉大作家包括他傾注無限深情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被輕慢，甚至被褻瀆。王鼎鈞要避免這樣的尷尬，他不愿在故鄉(xiāng)被當作大師名流，被其他“大師”名流高官顯貴前呼后擁。他寧愿自己是當年和尿泥的那個頑皮孩子?？上夭蝗?。童年連同故鄉(xiāng)一并失去。既然無法返老還童，何必刻意回鄉(xiāng)懷古!全人類的樂園已然失去，王鼎鈞小小的故鄉(xiāng)又何能幸免？沈從文是鳳凰的赤子，王鼎鈞是蘭陵的魂靈。

以上八類散文家，除了沈從文，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他們都是“五四”之后中國動亂時代里上流社會中的一員。即便是沈從文，在成名后也進入了京派文人的沙龍，具有了大學教師的顯赫地位。從傳統(tǒng)一面看，他們多少都還有點士大夫的流風遺韻；從現(xiàn)代一面看，他們多少都有直接（留學）間接（上大學、從事文學翻譯）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學和文化的深刻影響。王鼎鈞和他們比，并無這兩方面的優(yōu)勢。就現(xiàn)實的社會地位而言，我們讀史可以知道，留學經(jīng)歷有助吸引讀者眼球，大學講堂可給作家提高身價，愛情佳話會給詩作增色不少，當然激進的政治姿態(tài)也是獲取文學高分的必要條件?？傊@赫出身，留洋閱歷，官場學界身份，甚至介入政治的風光……這一切，都是現(xiàn)代作家評價中不可或缺的參照。

王鼎鈞終其一生，只是個普通作者，沒有任何其他可以依傍的東西。當他學習寫作時，“五四”新潮已成強弩之末，而戰(zhàn)亂也嚴重影響了教育與正常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當他成為作家時，作家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黯然；當他中年出洋時，出洋幾乎成了插隊打工的同義詞?？傊?，寫作之外，他一無所有。他就是靠他的過硬的文字，他的別具一格而又豐富多彩的散文，贏得了讀者，也將贏得歷史的眷顧。謂予不信，且待未來。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單正平，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