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萍

我在翻閱《唐詩宋詞全集》(華藝出版社1997年8月第一版、卷二一六至二三四杜甫的詩歌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杜甫喜歡寫馬，于是留意去到處找。真找出了不少寫馬詩，而且知道了杜甫本善騎射，也很愛馬。對馬有特別的感情，我想單就詠馬詩來看看詩人是怎樣把物情人情交融于一爐。使之盡工盡善的。

人都說。讀其詩。可以知其世。三十五歲前是詩人的讀書和游歷時期。當時正值開元盛世，他的經(jīng)濟狀況也較好。二十歲起開始了為時十年的漫游，對這段游歷，詩人晚年還很留戀，“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快意八九年，酉歸到咸陽。”于開元二十八年(740年)或二十九年，詩人留下了一首有名的詠物言志詩——《房兵曹胡馬》。開始四句“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人四蹄輕。”詩人恰似一位丹青妙手。用傳神之筆描畫了神清骨峻的胡馬：一“批”一“入”，馬態(tài)之雄，馬行之速躍然紙上，呼嘯耳旁。接著“所向元空間，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四句由外形到品格的描寫，由詠物轉(zhuǎn)到了抒情。一個忠實的朋友、勇敢的將士、俠義的豪杰，一個血性男子呼之欲出。詩人是借馬為說，期望房兵曹為國立功，更是傳達自己想有所建樹的志向。盛唐時代國力強盛，疆土的開拓，激發(fā)了民眾的豪情，書生寒士都渴望建功立業(yè)，封侯萬里。這首詩遒勁超邁。凜凜有生氣，反映了青年杜甫銳于進取的精神。

另外，大概寫于開元末年的《畫鷹》一詩，同樣托物喻懷，充分體現(xiàn)了青年杜甫富有幻想、奮發(fā)有為的熱情和嫉惡如仇的性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慷慨激昂地訴說著早年詩人的襟懷抱負。

杜甫是一位人民詩人，有著“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無限同情。杜甫走向人民。是從三十五歲到四十四歲，即十載的長安困守開始的。當時是安史之亂醞釀時期。當權的是奸相李林甫和楊國忠。杜甫不僅不能實現(xiàn)他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而且開始過著“朝扣富兒兒，暮隨肥馬塵”的屈辱生活，以致經(jīng)常挨餓受凍，詩人已經(jīng)喪失了他的“裘馬”了，在饑餓的煎熬下，也曾想到退隱，作一個“灑脫送日月”的巢父、許由，但他畢竟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十年困守使杜甫變成了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在這期間他曾借驄馬來寄托自己的感嘆，那就是《高都護驄馬行》。

“安西都護胡青驄。聲價炊然來向東。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彬嬹R聲價劇增，一心與人成大功，有品格有感情。“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zhàn)場利?！辈懿儆小袄象K伏櫪，志在千里”，馬援愿以馬革裹尸，曹植不愿作“圈牢之養(yǎng)物”，杜甫雖然“涕淚受拾遺”。但作了拾遺，偏要管皇帝的“閑事”，既然管了，怎能不思“戰(zhàn)場利”。“青絲絡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充分道出了這時詩人抱負遠大而又沉淪不遇的焦灼苦悶和感慨憤懣。

前期題《畫鷹》時意氣風發(fā)，天寶末年《天育驃騎圖歌》卻完全是另一種格調(diào)。詩歌由馬說到人，說到自己。說到社會。漫溢于詩表的郁結(jié)已久的憤懣與悲辛讓人心酸?！懊珵榫G驃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衰森開張。”這分明是伯樂眼千里馬，而“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腰衰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畫馬到底不及真馬有用，畫馬再好也不能馳騁。那難道當今真的沒有良馬駿馬了嗎，還是少了相馬的伯樂了呢。詩人借物寓情，因小明大，表面上是為馬叫屈。其實是為自己喊冤，為奇士鳴不平。托物抒懷、淋漓酣暢、熱腸忠裂讓人扼腕。

從四十五歲到四十八歲，是杜甫生活中陷安史叛軍中與為官時期。這是安史之亂最劇烈的時期，國家岌岌可危，人民災難深重。詩人也歷盡艱險。杜甫一方面勉勵人民參戰(zhàn)，一方面大力揭露兵役的黑暗。深切同情人民。詩人為華州掾時寫下了“三吏”、“三別”、《洗兵馬》等不朽篇章。當時還寫了一首七古《瘦馬行》。該詩歌作于乾元元年(758年1冬，當時杜甫貶官作華州司功。一則詩人極愛馬。二則這是匹被遺棄的官馬，和詩人當時處境有著相似之點，故詩人借馬以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皷|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碑兀如堵墻。絆之欲動轉(zhuǎn)欹側(cè)，此豈有意仍騰驤?”傷馬耶?傷己也?！耙娙藨K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薄笆е鳌薄斑h放”處處是詩人自己的影子，“日暮不收”明明是寫自己的日暮途窮。內(nèi)心的極度悲楚。前人多說這是杜甫“自傷貶官而作”，是可信的。但詩歌結(jié)尾說“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就算在這樣的處境下，他希望那馬有人收養(yǎng)。明年草長馬肥。更試其材，必有可觀。杜甫總是積極的，雖然政治上受挫，內(nèi)心極其苦悶。但是筆下的馬還是一匹想立功的馬?！吧矸陥蛩淳?，不論便永訣”，雖然有用世之心，可因羞于干謁，終于一直辛辛苦苦埋沒風塵。怎能不顧馬自憐。

759年7月，杜甫棄官由華州經(jīng)秦州同谷吃盡千辛萬苦。于年底到達成都。開始他漂泊西南的生活。詩人客秦州同谷時也寫了不少托物言志詩，其中有一首《病馬》，抄錄如下：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詩人當時生活極苦，“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空囊》)境況如此困苦，詩人還不忘幽默。病馬，廢棄之物也，患難相依的馬，不正是自身的影子。在風塵之中，而且老了，還在為我盡力。歲已晚，天猶寒，況又病，哪得不使人傷心落淚。馬之為馬雖微。可對人的情分倒很深厚。使我不禁為之感動而沉吟。詩人既受到統(tǒng)治者的棄斥，又很少得到人們的關懷和同情，這也是他為什么往往把犬馬——特別是馬看成知己并感到它們給予他溫暖的一個客觀原因吧。申涵光說：“杜公每遇廢棄之物，便說得性情相關，如病馬、除架是也。”為馬而感動，而又有誰感慨自己。同情自己呢。詩人的衰老感、不遇之感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杜甫總是念念不忘國家的災難，哪怕是一些題畫的詩也往往流露出愛國之情。如《題壁上韋偃畫馬歌》‘‘一匹齙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霜啼。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千里之遙，眼看就要消失在它的霜啼之下，時世如此不安定，我怎能坐視不管。浦起龍說：“結(jié)聯(lián)見公本色。”這不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情，而是“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的深深感慨了，整首詩充滿著對國家衰落局勢的深切憂患。

他最后漂泊于湖北、湖南時，寫過一首《白馬》?！鞍遵R東北來，空鞍貫雙箭?？蓱z馬上郎，意氣今誰見?近時主將戮。中夜傷于戰(zhàn)。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大歷五年(770年)四月八日，湖南兵馬使臧蚧殺潭州刺史兼湖南團練觀察使崔增，據(jù)潭州為亂。詩人當時正在那里，他不得不“中夜混黎氓，脫亦奔竄”(《入衢州》)和市民一起逃難。騎馬的人已死于兵亂。只見馬帶著雙箭回來。仇兆鰲注：“喪亂一語極慘!或死于寇賊，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賦役，或死于饑餒，或死于奔竄流離?；蛩烙诤畋┞?。唯身歷憂患。如知其情狀?！逼制瘕堊ⅲ骸霸姺菜膶樱饘映槌觯厚R來，一層。見馬而傷馬上郎，一層。見馬上郎，而推到主將被戮本事。一層。又因本事。而偏慨死非其命者，一層?！痹娙肆麟x顛沛，而內(nèi)心傷時念亂，擔心的仍是民族和人民，悲天憫人，“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男兒生不成名身已死，三年饑走荒山道。”(《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七)杜甫索有匡世濟國之報負。卻始終未得施展。在四川漂泊了八九年，在湖北、湖南漂泊了兩三年，770年冬，詩人死在由長沙到岳陽途中的一條破船上?！皯?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边@是他對祖國和人民最后的哀念。

復旦大學附中黃玉峰老師談及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感情是真是假時，說過，生命中最亮麗的部分。最美好的東西要物化。我說。杜甫詩作中的馬又何嘗不是詩人自己的生動寫照，物情亦人情。性情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