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特·惠特曼
編者按:美國詩人惠特曼以開一代詩風(fēng)的《草葉集》揚(yáng)名世界詩壇。在我國,先有楚圖南選譯、李野光補(bǔ)譯的全本行世,后有趙蘿蕤譯本于1991年出版。應(yīng)該說,對惠特曼詩歌的漢譯介紹差不多有了較為完備的譯本。但好詩不厭多譯。在川美的譯著《鳥與詩人》中,我讀到惠特曼《不停搖蕩的搖籃》片段,我不否認(rèn)這個新譯給我的閱讀震動。我特意將楚譯找出,比較之下,川美的譯本更為直接、更為飽滿,語言上也更為豐富。因此,在編輯川美這個專輯時,我特意約請她譯全這首動人心魄的長詩。當(dāng)然,川美的新譯是否就跨越了前輩成果,還有待譯界方家進(jìn)行譯品上的交流。作為編者,能夠經(jīng)手刊發(fā)這樣的名篇新譯,感到的是由衷的喜悅。
——遠(yuǎn) 人
1
離開不停搖蕩的搖籃,
離開嘲鳥的喉音,那悅耳的梭子,
離開九月的午夜,
走過貧瘠的沙灘和遠(yuǎn)處的田野,就在那兒
小男孩離開他的小床獨(dú)自游蕩,光著頭,光著腳,
陣雨過后月暈投下來,
神秘跳動的陰影返上去,兩相纏繞,仿佛是活的事物,
來自一小片薔薇和黑莓叢,
來自對向我唱圣歌的鳥的記憶,
來自你的記憶,我憂傷的兄弟——來自我聽到的
斷斷續(xù)續(xù)升起又落下的聲音,
來自黃色的半月,她遲升卻豐滿,仿佛帶著淚,
來自薄霧里因懷念和愛開始寫下的信箋,
來自我的心臟不停跳動的一千次應(yīng)答,
來自無數(shù)從那里被喚醒的語言,
來自比任何語言都更陌生、更美妙的詞語,
來自眼下他們動身,故地重游的場面,
像一群鳥,鳴叫著,上升,或掠過山岡,
從前那一切匆忙逃離我的,于此重現(xiàn),
一個男人——被小男孩似的再次流下的這些眼淚,
擊倒在沙灘上,面對著海浪,
我這痛苦又快樂的歌者,現(xiàn)在與將來的聯(lián)結(jié)者,
拾起所有的暗示,用它們——但很快拋下它們,
吟起一首懷舊的歌。
2
從前,在帕瑪諾克,
五月里,雪融化了,風(fēng)中的紫丁香顫動,草在生長,
在沿著海岸蔓生的荊棘叢里,
兩位來自阿拉巴馬的客人——雙宿雙飛,
他們的巢里,四枚光滑的卵,帶著褐色斑點(diǎn);
每天,雄鳥在咫尺之遙飛來飛去,
每天,雌鳥安靜地蜷伏巢上,眼睛晶亮,
每天,我,一個好奇的小男孩,從不走得太近,
從不打擾他們,
謹(jǐn)慎地偷窺,饒有興致地體味這景致。
3
——照耀!照耀!照耀!
快潑下你的溫暖,大太陽!
感覺多舒服——我們倆在一起。
——我們倆在一起!
不管風(fēng)吹向南方,還是吹向北方,
不管黎明到來,還是夜色降臨,
不管在家鄉(xiāng),還是來到這山水之間,
永遠(yuǎn)歌唱,忘卻時光,
只要我們倆相守在一起。
4
直到意外不幸降臨,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遭了難,
一天上午,雌鳥沒蜷伏在巢上,
下午也沒回來,第二天仍沒回來,
從此她再也沒出現(xiàn)。
以后的每個夏天,在海潮聲里,
在夜晚圓圓的月亮下,風(fēng)平浪靜之時,
在大海嘶啞的濤聲之上,
或者在白天,從一片荊棘叢到另一片荊棘叢,
我不時地看到和聽到,那剩下的一只,那只雄鳥,
那孤獨(dú)的客人從阿拉巴馬趕來。
5
——吹吧!吹吧!吹吧!
海風(fēng)拼命吹,沿著帕瑪諾克海岸!
我等啊等,直到等你吹來我的愛侶。
6
是的,當(dāng)星光閃爍的時候,
整個夜晚,他都守在長滿苔蘚的樹樁上,
巨浪幾乎將他淹沒,
而這歌手孤獨(dú)地棲息,令人驚奇,催人淚下。
他呼喚他的愛侶:
那不停表達(dá)的思念,只有我才聽得出來。
是的,我的兄弟,我知道:
別人也許不會,而我珍藏了每一個音符,
有一次,而且不止一次,你隱約滑向海灘,
安靜地,躲過月光,將自己與陰影融為一體,
此刻回想那朦朧的姿態(tài),那回音,在同類之后的叫聲 和景象,
白色翅膀在不倦漂浮的浪花間露出來,
我,一個小男孩,打著赤腳,風(fēng)吹亂頭發(fā),
久久地傾聽。
傾聽那信箋,那歌唱——現(xiàn)在將這音符譯出來,
跟在你身后,我的兄弟。
7
——愛撫!愛撫!愛撫!
海浪相擁,后浪愛撫前浪,
再被下一個后浪愛撫,擁抱重疊,一個接一個,
但是我的愛卻不再讓我安慰,不再。
——月亮低垂,它升起得很慢。
多像一個囚徒——沉重的愛將它束縛,沉重的愛。
——發(fā)狂的海啊卷起巨浪,拍打海岸,
懷著愛戀——懷著愛戀。
——夜?。∧皇俏乙芽匆娏宋业膼蹅H振翅沖出碎浪!否則,在那一片白浪中我看見的那個小黑點(diǎn)是什么?
大聲些!大聲些!大聲些!
我大聲地呼喚你,我的愛侶!
我把高亢清晰的聲音撒播在海浪上:
你一定知道是誰在這里,在這里;
你一定知道我是誰,我的愛侶。
——低垂的月亮!
你棕黃的臉上那個模糊的斑點(diǎn)是什么?
啊,它可是那個身影,我愛侶的身影!
啊,月亮,別再挽留她,使她不能回到我身邊來。
陸地!陸地!陸地??!
無論我轉(zhuǎn)向哪里,我都相信你能把我的愛侶送還
只要你愿意;
因?yàn)槲規(guī)缀醮_信,無論我望向哪兒,都隱約看見了她。
——啊,正在升起的星星!
或許那其中就有我想要的一顆,她是跟群星一同升起。
——啊,喉嚨!顫抖的喉嚨??!
請讓聲音清晰地穿過大氣層!
穿過森林,傳遍地球;
那在某處諦聽到你的,一定是我渴望的人兒。
——唱出來吧,頌歌!
多么孤獨(dú)——這夜的頌歌!
多么寂寞,這愛的頌歌!死亡的頌歌!
托起那枚月亮的頌歌,那金黃的殘月!
啊,在那月亮下面,她幾乎從那兒墜入大海!
啊,那不顧一切的絕望的頌歌。
但是輕些!小聲些!再輕些!讓我細(xì)語呢喃;
而你這嗓音沙啞的海濤,請停一下;
因?yàn)槲蚁嘈盼衣犚娏宋业膼蹅H在什么地方回應(yīng),
聲音那么微弱——我得屏心靜氣,靜靜諦聽!
可也不能完全靜下來,那樣她就不會立即找到我。
來吧,親愛的!
我在這里!在這兒!
我向你不停地告知我的所在;
這溫柔的呼喚是給你的,親愛的,給你的。
不要被誤引到別的地方去!
那呼嘯聲,是風(fēng)的——不是我的聲音;
那扇動的白翅,是飛沫的白翅;
而那些影子,來自樹葉的搖動。
啊,黑暗!啊,一切都是空想!
啊,我是多么痛苦和悲傷。
啊,夜空里茶色的月暈環(huán)繞著月亮,低垂在大海上!
啊,憂悒的倒影映在海中!
啊,難受的喉嚨!啊,悸動的心跳!
以及我徒勞的歌唱,徒勞的整個夜晚。
啊,往事!啊,幸福生活!啊,快樂的歌!
在空中,在森林,在曠野上,
愛過!愛過!愛過!愛過!愛過!
而我的愛侶卻不再,不再相伴!
我們倆不再相依繾綣。
8
詠嘆調(diào)衰落下去,
別的事物依舊繼續(xù)——星星在閃爍,
風(fēng)在吹拂——而鳥的歌聲不?;仨懀?/p>
伴著憤怒的咆哮,那成年母獸的不停的咆哮,
啊,帕瑪諾克海岸上的沙灘,灰暗且瑟瑟作響;
黃色的半月更加豐滿,下沉,低垂,大海的臉孔幾近動人;
男孩醉心地——用腳撥弄海浪,用頭發(fā)與風(fēng)嘻戲,
長久禁閉心中的愛,如今得以釋放,如今終于猛烈爆發(fā),
詠嘆調(diào)的意味,聲調(diào),熱情,轉(zhuǎn)瞬消逝,
莫名的淚水成串滑過臉頰,
有交談聲——像三人組合——從彼此口中發(fā)出,
低沉的聲音——是那兇猛的成年母獸不間斷的嚎叫,
朝著男孩兒內(nèi)心的疑惑惡意地適時發(fā)出——溺水者
的神秘的嘶叫,
朝著坐在遠(yuǎn)處的愛的吟游詩人。
9
鬼魂還是鳥?。泻旱撵`魂說,)
它甚至是向著你歌中唱到的愛侶嗎?或者它真的是
向我發(fā)出的?
因?yàn)槲?,那時的小男孩,舌頭似乎只用來睡覺,
現(xiàn)在我聽到了你,
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那使我醒來的原因,
已有千位歌手——唱出千首歌,
比你的歌更清晰,更響亮,也更憂傷,
無數(shù)鳴囀的回聲進(jìn)入我的生命,
永遠(yuǎn)不會死去。
啊,你這孤獨(dú)的歌手,用歌唱——引導(dǎo)我;
啊,同樣孤獨(dú)的我傾聽著——決不再打斷你;
決不再溜掉,也決不再應(yīng)答,
決不為永無饜足的愛舍棄我而哭泣,
決不再離開我而成為我從前所是的安靜的男孩兒
在那個地方和那個夜晚,
低垂的黃月亮下面的海邊,
信使已被喚醒——那火光里美好的冥界,
那未知的欲求,那屬于我的命運(yùn)。
啊,給我暗示?。ㄋ[藏在夜晚這兒的某個地方,)
啊,如果我已得到這樣多,就讓我得到更多吧!
啊,一句話!啊,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擔(dān)心此后混沌無覺;)
啊,怎樣又喜又憂的聚積,人之形態(tài),萬物之形態(tài),從周圍墳?zāi)箯棾觯?/p>
啊,幻影!你覆蓋了整個陸地和海洋!
啊,在昏暗中我看不見你對我微笑,還是皺眉;
啊,虛空,一張臉,一句話!啊,那深受愛戴的人!
啊,你親愛的女人和男人的幻影!
然后一句話,(因?yàn)槲視降剿?,?/p>
對所有話語來說這最后和最出眾的一句話,
奇妙地發(fā)送出——它是什么?——我傾聽;
是你在同它耳語嗎,在整個時間里,你這海浪?
它發(fā)自你的液態(tài)的邊緣和潮濕的海灘?
10
該向海的何處應(yīng)答,
慢不得,也急不得,
被耳語的我穿過夜色,在黎明前異常清醒,
而那朝著我含糊不清、悄聲又美妙的絮語寂滅了,
再一次地寂滅——永遠(yuǎn)寂滅,寂滅,寂滅,
音調(diào)優(yōu)美的唏噓聲,既不像鳥,也不像我的被喚醒的孩子心,
而余音在近處,像為我發(fā)出私語,沙沙的,在腳邊,
從那兒一直爬上我的耳朵,沐浴我,溫柔勝過一切,
寂滅,寂滅,寂滅,寂滅,寂滅。
這一切我難以忘懷。
卻將我憂郁鬼魂的歌與我的兄弟混淆,
他向我歌唱,在月光里在帕瑪諾克灰暗的海灘,
用隨口唱出的上千首歌應(yīng)答,
我自己的歌,便從那時被喚醒;
由于它們——這把鑰匙,那句話從海浪升起,
那句最甜美的歌詞,以及所有的歌,
那熱情、芬芳的語言,爬上我的腳背,
(啊,像有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搖著搖籃,
我被裹在甜蜜的童衣里,蜷臥一邊,)
大海耳語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