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棹扁舟

每一個文字都是中性的，它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它沒有好惡，沒有善惡。但是當文字被作者排列在一起表達思維時，它們神奇的具有了傾向性。這種傾向性是否和性別有關(guān)系？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男性和女性的思維方式有明顯差異。北北作為一個女性作家，顯然她的作品也受到了性別的影響，最為明顯的就是女性形象的塑造。北北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的準確把握，塑造了一批性格鮮明、典型性強的女性形象。但這些形象是“反傳統(tǒng)”的，溫柔、賢惠、軟弱、順從等女性性格中的傳統(tǒng)特質(zhì)不是作者關(guān)注的重點，反而是堅強、叛逆、神經(jīng)質(zhì)這些在生活重壓下女性所表現(xiàn)出的反抗精神成為她們的主要特征。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早中期作品中，叛逆性格女性形象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但在新時期女性社會地位顯著提高后，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漸漸趨向性情化。因此，北北獨特的女性視角所創(chuàng)造的上述形象凸顯新意。面對社會的影響，她們因為特有的性格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反應，并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些人物大致可以分為幾類情況：

一類是堅守心靈、反叛潮流的形象。以《坐上吉普》里的馬蘭花、《尋找妻子古菜花》中的奈月為代表，《憶秦峨》中的王以娥等人也可以歸入此類。馬蘭花出生在山里，是一個有著山石一樣純樸品質(zhì)的女孩。父親在道班旁開了飯館，于是她認識了常來吃喝、在城里開駕校的游三坡、鐵頭、吉祥這些人。她看上的是鐵頭，而鐵頭也喜歡她?！暗F頭有老婆有孩子了，就不是鬧著玩的”，因此當鐵頭要送她戒指時，她不僅堅辭不受，而且備受良心的責難：“那天一整夜馬蘭花都沒睡著，身子好像放在火上烤，人都快虛脫了。她知道這樣不好，這樣下去她完了，跌進深淵爬都爬不出來?！彼饝藛紊頋h吉祥的求婚。鐵頭和游三坡因為生意上的競爭成了敵人，鐵頭帶著吉祥在游三坡出境之機強奸了他的老婆杜鵑。他們覺得杜鵑本來就做過妓女，多做一次又何妨？鐵頭親口告訴了自己的老婆，老婆不生氣；馬蘭花確證此事后悲傷難忍，但吉祥的媽媽卻勸慰她：“馬蘭花啊，你別太土了，現(xiàn)在這社會，男人在外面做一兩次又怎么樣？”對此馬蘭花無法理解。當善良的馬蘭花來到游三坡家中，游三坡在妻子杜鵑的幫助下強奸了馬蘭花，她卻無法像杜鵑一樣平安無事，她的反應是致命的：讓游三坡陪自己開車看了一眼老家后將車開向滾滾大河。假設(shè)馬蘭花選擇沉默，也會平安無事。但她無法容忍這種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觀念，在世俗與心靈之間，她勇敢的選擇了后者。她的樸素、正派、善良、堅貞和勇敢令人敬佩?！秾ふ移拮庸挪嘶ā分械哪卧乱彩且粋€令人敬佩的農(nóng)村女性。頭腦靈活的挑花村青年李富貴承包了村里的荒山，“把樹當?shù)粯有⒕粗??！彼芸斐闪烁辉?。村支書的女兒奈月是李富貴的同學，暗地里喜歡他。李富貴娶了古家村的女子古菜花，奈月便不再肯談婚論嫁。古菜花與打衣柜的許木匠私奔了，李富貴頓時像丟了魂，是奈月每天送來吃食，照顧他的生活。李富貴外出一年尋找古菜花未果，奈月不顧流言勞神費力照顧山上那些樹。當李富貴回到鎮(zhèn)上時病倒了，奈月扮演了一個家屬的角色。當他們回到挑花村，李富貴決定要娶奈月為妻，當他在一個晚上得到含苞十幾年的奈月后，奈月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帶著古菜花的照片離開了，并給李富貴留下紙條：“我?guī)湍闳フ夷愕钠拮庸挪嘶?，我不會再回來了。奈月的形象在她離開后得以完美無缺，而這樣的結(jié)尾使人物命運充滿悲壯的色彩。這種悲壯來自奈月對傳統(tǒng)愛情觀念的認同：不是我的，我無須得到。而善良的她又想幫助自己內(nèi)心所愛的人，所以做出了去幫助心上人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奈月的反叛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對敢于背叛農(nóng)村的俗世道德，大膽表達對李富貴的愛；二是背叛了常理，在自己多年的愛慕即將成為現(xiàn)實時選擇離開，更進一步顯示出她的果敢與倔強。《憶秦娥》中未曾正式出面的王以娥，在丈夫玩槍走火殺死兒子嫁禍兒子自殺后，無法忍受痛苦的折磨，果斷地選擇了從家庭中出走，也具有叛逆性格。

另一類是被生活刺激的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物。也許出于女性的敏感，在北北的小說中，數(shù)次出現(xiàn)神經(jīng)過度敏感的女性形象，最為典型的是《今天有魚》中的杜俐和《憶秦娥》中的陳芷、《右手握拍》里的杜若，《晉安河》中的木穗和《美乳分子馬麗》也具有這種傾向?！督裉煊恤~》中，同事們議論的話題告訴杜俐，素質(zhì)優(yōu)秀、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一般會有婚外戀，或者包二奶。而杜俐的丈夫沙衛(wèi)星就完全符合這個標準，于是，杜俐便暗暗懷疑起自己的丈夫，并與各方面都異常優(yōu)秀的女兒沙音約定了暗號。她患了不治之癥，卻沒有一刻對丈夫放心。她死了，女兒無法從偏執(zhí)的教育誘導中回過神來，導致精神分裂。丈夫為照顧女兒也失去了自己的事業(yè)。美好的家庭人亡家破，行兇的是誰？表面上是杜俐的神經(jīng)質(zhì)性格，其實不良社會現(xiàn)象才是罪魁禍首。《憶秦娥》中的陳芷愛好古箏，北北說她：“這是一個愛音樂的女人。這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女人。這是一個對婚姻沒有期待的女人?！彼矚g宋詞，按照現(xiàn)在的話說，她是秦觀的粉絲。她與姓李而本為姓秦的男友的愛情得不到未來婆婆的認同，她想生一個叫“秦觀”的兒子或“秦娥”的女兒的愿望落空。因此她郁郁寡歡，發(fā)誓再找一個秦姓戀人，“也許她真生錯了時代，不適合今天?！睙崃业膼矍楸澈笸现?，而這個包袱是生活扭曲人性的產(chǎn)物，沉重而無法拒絕。陳芷悒郁、神經(jīng)質(zhì)的形象活靈活現(xiàn)。《右手握拍》里的杜若是文中的女主角，她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丈夫在官場中孜孜以求，她卻懷疑丈夫有別的女人，并派人打探與丈夫同室工作的女同事。神經(jīng)質(zhì)的杜若自己給自己樹立了一個敵人，最終她被這個無影的敵人打?。赫煞蛱崧毜脑竿麤]有實現(xiàn)，兩個參加中考的兒子也受到影響。杜若的形象和《今天有魚》里的杜俐有相似之處，他們都是社會風潮的受害者。北北為何將兩個性格相似的女子都賦予杜姓，不得而知。作者沒有在《晉安河》和《美乳分子馬麗》中刻意描寫女性的敏感神經(jīng)，但木穗和馬麗都分別具有了神經(jīng)質(zhì)的特征。木穗想不明白，為什么丈夫陳三山非要脫光外衣才能跳下河去救落水女子？漸漸從此走入魔境一般。陳三山的“生活就像硬幣，都有兩面，天上不會白丟餡餅的，你要了這一面，就要承受另一面。”他救了人，卻失去了木穗的愛。她的愛情觀也充分體現(xiàn)在她的神經(jīng)質(zhì)中：“丈夫摸她身子的手，同時在摸著其他女孩的身子。男人解釋說自己只愛一個人，跟那些女孩哪有愛？動個手沾點小便宜而己。他本來是想安慰女人，可是女人卻被徹底激怒了。如果愛，真心愛，摸也就摸了吧；不愛，卻摸了，這就齷齪了。女人從不要男人給名給利，但她要尊嚴?！瘪R麗的神經(jīng)質(zhì)則表現(xiàn)在對待乳房的態(tài)度上，她總想讓自己已經(jīng)不小的胸部挺拔起來，因此不顧家庭經(jīng)濟條件而想盡辦法去隆胸。結(jié)果卻并未如她所愿，省直機關(guān)工作的男友沒有因為她的乳房高聳而不去和別的女人談戀愛，反而是她的大胸給了老板和部門經(jīng)理可乘之機。女人近乎偏執(zhí)的想法終究還是不能跳出社會現(xiàn)實。

北北小說中的另外一類女性，則是緊隨時代卻又被生活拋棄的女性，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队胁　分械年懚喽嗍且晃粸樯嬎?，在賓館里出賣肉體的姑娘。她和與她為伍的女性一樣，拼了青春去掙錢的惟一目的是為了過上美好生活。陸多多相信人是善良的，漸漸和為她提供住處的賓館保安“我”發(fā)生了感情。她被檢出了艾滋病，最終失去了生命。她對生活充滿理想，愛美，爽朗，但在她生病后去被社會拋棄：無處籌到醫(yī)療費，周圍的人像躲瘟疫一樣躲避她，她的“相好”們紛紛表示不認識她。陸多多的遭遇是一類人命運的遭際，暗示了人生的無常和社會主流價值掩蓋之下世道人心的無情，具有典型的悲劇意義。前文提到的“美乳分子馬麗”也是這樣一位女性，她一心向往美麗和幸福，作為女性美麗特征的乳房卻成了人生悲劇的起因：她隆胸后的高聳乳房沒有留住邱林生的愛，即便她已經(jīng)為他墮胎；畢明天得出“馬麗嘛，我也嘗過了，無非是奶大了點，其他都一樣”的結(jié)論后將她“賞”給了手下喜歡大胸的部門經(jīng)理，原因只不過是他需要這個部門經(jīng)理去開拓市場。馬麗和她的哥、嫂都過上了體面的生活，但在讀者看來，她終日為之擔憂并努力追尋的目標卻被社會無情地宣布為無效，她的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被擊的破碎不堪，在她的笑容背后是苦澀的淚?！洞郊t齒白》里的杜鳳經(jīng)歷了一場“一顆牙齒引發(fā)的”人生悲劇。因為相親前牙齒腫痛，讓雙胞胎妹妹杜凰代為出面。豈料杜凰與姐夫候選人歐豐沛發(fā)生了真感情，婚后日子節(jié)節(jié)拔高，歐豐沛竟然做到了副市長的位置上。杜鳳和丈夫李真誠懷著百感交集的心情在他們的影子下生活。為孩子高考，她求助于市長妹夫，杜凰出國在外，杜鳳沒有推辭就倒在了妹妹的床上。事后她發(fā)現(xiàn)染了難以言表的病痛，隨后真相大白，杜凰早已知悉歐豐沛的不軌行為而與其分居多年，而當歐豐沛因受賄而被李真誠舉報受到查出后，杜凰將姐姐與歐豐沛的丑行告訴了杜鳳正在上大學的兒子，杜鳳苦心經(jīng)營的生活局面瞬間瓦解。杜鳳美麗、自矜、善良，但在社會大潮面前，她無力抵擋，只能隨波逐流。她為孩子、為事業(yè)所付出的辛苦在現(xiàn)實面前遭遇無情的嘲諷。這是一個文明時代女性無聲的悲哀?！栋l(fā)生在浦之上》的楊淑妃是另一個悲劇女性。宋朝偏安江南的寧靜日子被元軍打破，小朝廷流落福州濂溪，皇太后楊淑妃成了皇室的主心骨，她也曾萌出挽狂瀾于既倒的心志，而手下也有陳宜中、陸秀夫這樣的謀士和李庭芝這樣善戰(zhàn)的將官，但她依舊回天乏力。當陸秀夫身負六歲的小皇帝躍向大海時，她所能選擇的路也只剩下跳海這一條。人的生命是不可逆轉(zhuǎn)的，這是人生悲劇的重要根源。楊淑妃人生的終結(jié)也是南宋朝廷的終結(jié)，在濁浪滔滔的歷史洪流面前，楊淑妃成為被拋棄者的象征。她的悲劇不是作為一個女性個體的悲劇，而是歷史現(xiàn)實的悲劇。

“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這是我們常常談及的話，說著甚是省力，但做起來卻難如登天。生活琳瑯滿目，文字無法將現(xiàn)象窮盡。善于從現(xiàn)實中尋找范例和標本，用來分析、解剖生活，從平常的人和事寫出端倪來，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潛在素養(yǎng)。北北的作品中既有生活在底層的普通民眾，又有身居高位的宦海高官，他們身居不同的社會階層，但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代言人，都具有現(xiàn)實世界中人性的本質(zhì)。文學是由文字構(gòu)成的，但卻是塑造形象的藝術(shù)。當這些形象的性格、思想、言行熟悉的像你的家人或者你的鄰居，甚至就是你本人，但你又無法在他們中間找到哪個人就是作品中的人，他們在現(xiàn)實中存在，卻又無法被抓到。他們是實在的，又是虛擬的，他們就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