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旸
葉三午是當(dāng)代著名教育家、出版家,是葉圣陶先生的長孫,編輯出版家、科普作家葉至善先生的長子。他身患?xì)埣玻\多舛,卻是一位天才的青年詩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小屋成了吸引當(dāng)年“憤青”的文化沙龍,而這段往事早已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近來,為修訂長篇傳記文學(xué)《葉圣陶和他的家人》,我重又拾起歷史的碎片。
三午的沙龍
葉三午生于1942年4月19日。“三午”這個名字是葉圣陶取的,緣自一種巧合——葉圣陶生于甲午,葉至善生于戊午,而這個長孫生在壬午,祖孫三代各相差二十四歲,都屬馬,因此叫“三午”。葉三午很早就顯露了語言、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的才華。但他小時候不是一個規(guī)矩聽話的孩子,在學(xué)校也不是一個用功的學(xué)生,他是按著一種另類的軌跡成長的,這樣的孩子往往最令大人操心。
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葉三午去一所小學(xué)教書。他的個性并不十分適合做小學(xué)教師的工作,不久就下放到密云的林場。他的爺爺和爸爸認(rèn)為葉家的孩子沒什么特殊,到大山里種樹也是很有意義的工作,都支持他去。但是,葉三午在林場工作期間發(fā)生了不幸的意外:一次,他在干活時不慎從山坡上摔下來,誘發(fā)了強(qiáng)直性脊柱炎。他的病情逐漸加重,腰背越來越彎曲,竟至喪失了勞動能力,只得回到北京養(yǎng)病。
命運之神沒有給葉三午以健康,卻給了他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天賦。傷病后的葉三午有了大量的時間讀書。北京東城區(qū)東四八條71號是個四合院,住著四世同堂的葉氏一家,葉三午住西廂房的一間。在這里,他如醉如癡地閱讀了大量中外文學(xué)名著。他不僅自己讀,還繪聲繪色地講給家人和朋友們聽。這樣,他和他的小屋漸漸吸引了一群年輕的朋友。這些年輕人在“文革”所造成的文化沙漠中悶得發(fā)慌,在三午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文學(xué)藝術(shù)的綠洲。
那段時間,這些年輕人幾乎每天都會聚集在葉三午西廂房的小屋里,聽他“講書”,聽他放唱片,欣賞中外古典名曲,儼然一個小小的文化沙龍。而葉三午,就是這個沙龍的主人。
三午口才很好,甚至連爺爺都被吸引來聽他講書。葉老1976年4月11日的日記中記著:“下午聽三午續(xù)講《基度山恩仇記》。此書情節(jié)繁復(fù),聽之有味。再聽一次,即可畢其全部矣?!?/p>
有趣的是,我為這次修訂進(jìn)行采訪,竟發(fā)現(xiàn)了好幾位當(dāng)年經(jīng)常出入“三午沙龍”的朋友。他們中間,年齡較大的有翻譯家傅惟慈,當(dāng)時他四十八九歲;有文史專家王伯祥先生的小兒子、后來也是文史專家的王浞華,當(dāng)時三十七八歲——他們可以說是比三午長一輩的人,由于文學(xué)、音樂方面的共同愛好,成了“三午沙龍”的???。當(dāng)然,沙龍中更多的還是三午的同輩和同齡人,也就是所謂的“老三屆”——“文革”前的初、高中學(xué)生,他們中間有不少人后來成了名,如小說家阿城,朦朧派詩人多多、毛頭,還有“小不點”——三午的堂弟葉兆言。
有個叫周涌的男生,被朋友帶著來沙龍聽音樂,一聽就被吸引了,成了西廂房的常客。這位周涌日后成了三午妹妹葉小沫的夫婿。
那時出入過“三午沙龍”的到底有多少人,誰也說不清。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么有形的組織,而是青年們出于共同興趣愛好的一個松散的聚會場所。一個年輕人被朋友帶去了,覺得有趣,下次又帶另一位朋友去。但是,有一個細(xì)節(jié)可以讓我們想像一下當(dāng)時它對京城知識青年的吸引力:我供職的出版社,編輯不過十多個人,就有兩位當(dāng)年曾去過“三午沙龍”的,一位老高中生,一位老初中生。
在那個“階級斗爭為綱”、“無產(chǎn)階級專政”年代,這樣一個聚會場所,可以說是個碩果僅存的異數(shù)。也許因為葉圣陶是得到周恩來總理特別關(guān)照保護(hù)的,也許因為葉三午是個不幸的殘疾人、“長病號”,賦閑在家。這種種因緣巧合使我們看到,在文化專制嚴(yán)酷的20世紀(jì)70年代初中期,竟然還保存了這樣一個地方——在這里能讀被禁的文學(xué)名著,聽被禁的西洋古典音樂,還能為各種藝術(shù)問題切磋爭論。
作家葉兆言在《文學(xué)少年》一文中回憶說:“北京這地方多少有些巴黎的沙龍氣氛,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后期這一特殊階段也不例外?!业奶酶缛玳L年累月在家歇病假,他的客廳永遠(yuǎn)有人,高談闊論,胡說八道?!薄叭绲目蛷d常常為了文學(xué)吵架。詩人最多,有作曲的,有唱歌的,有畫畫的,有攝影的,還有研究哲學(xué)的。有的顯然是風(fēng)流瀟灑的公子哥,一臉的八旗子弟樣;有的卻像乞丐,衣衫襤褸,只差隨地吐痰擤鼻涕。所有的這些人都是野路子,是詩人一定頹廢,一定朦朧,畫畫的離不開一個怪字,都喜歡留長發(fā)。”
現(xiàn)已86歲高齡的翻譯家傅惟慈回憶說:1972年,我和其他被發(fā)配干校的知識分子回到北京,上班沒事干,精神很苦悶。那兩年,經(jīng)常與幾位年輕的朋友——詩人多多、畫家黃瑞等一起來到三午的小屋——東四八條71號院的西廂房。小屋20多平米,能坐七八個人。大家有時候交流一些有關(guān)時局的信息,但更多的時間是在一起欣賞西洋古典音樂,互相轉(zhuǎn)錄、交換唱片。三午有很好的電唱機(jī),收集的唱片、錄音帶也不少。歌劇《茶花女》《卡門》《波西米亞人》等大段的詠嘆調(diào),我都是在那里聽到的。多多是個男高音,有時還唱上一段。傅先生還說:三午在音樂方面有豐富的知識。記得聽完《波西米亞人》中的詠嘆調(diào)“冰冷的小手”,他還給大家講了這個“繡花女”的故事。他身體不好,有幾次讓人用車推著來到西城四根柏胡同我的家,專門來翻錄我兒子從外地新買的錄音帶。
葉三午廣為收集唱片,后來又玩老式大盤子錄音帶,再后來是盒帶。葉兆言說,如果不是過早地離世,葉三午一定會成為激光唱盤的收藏者。一段時間里,他收集的盒帶在北京這個玩音樂的小圈子里很有些名氣。有一次,他與一位詩人朋友鬧了點別扭,那詩人提出和解的條件是任他挑選兩盤盒帶。三午覺得,即使暫時放棄和好的機(jī)會,也不能犧牲兩盤最好的盒帶,那等于挖他心頭的肉。三午對音樂迷戀得如醉如癡,常?!耙粋€人聽著聽著,就會手舞足蹈嚎啕大哭”(葉兆言《人,詩,音樂》),雖然在專業(yè)搞音樂的人眼里,他對音樂完全是外行,“他只是喜歡聽音樂?!矚g這兩個字概括了他對音樂的一切感情。音樂仿佛是煙,是酒,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種奢侈品”(同上)。
三午的詩
葉三午喜歡攝影,他有一架老式的德國照相機(jī)。他拍的人像,一時有“三午肖像”之美譽(yù),當(dāng)時許多人慕名請他拍照。三午常與沙龍中的攝影愛好者們一起交流照片、切磋技藝,還常和妻子姚兀真一起陪爺爺去公園等地游覽拍照,自己洗印,為葉老留下了許多難得的生動的照片。然而,三午最有價值的藝術(shù)活動,還是寫詩。
對“三午沙龍”里的詩歌氣氛,葉兆言是這樣追憶的:“三午的客廳是當(dāng)年北京一些詩人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都是些看上去神經(jīng)兮兮的年輕人,沒日沒夜,高興時來,盡興則去。三午的客廳
常常有人高聲朗誦詩。有時候是詩人自己朗誦,又時則由漂亮的女郎代勞。漂亮的女人多半是詩人的崇拜者,多才多藝,會唱會彈鋼琴?!?《文學(xué)少年》)
三午自己就是個很不錯的詩人。在漫長而寂寥的養(yǎng)病生涯中,他寫下了近百首詩歌。他有詩人敏銳的感覺,“文革”中的社會空氣是最令青年人窒息的,病殘在身的三午又得比常人多經(jīng)受一層心靈磨難。他的詩歌抒發(fā)了這種深深的苦悶:
千古絕壁上/懸在空中的人/鋪設(shè)著鐵路的橋/渺渺的星際/火箭躍向太空/閃著流星似的光芒/公路軌道航線/馬達(dá)鐵輪銀翼/人心的擴(kuò)展/手臂的延長/想起距離,想起遙遠(yuǎn)/我是這樣黯然神傷……
在不容我轉(zhuǎn)身的小屋里/紅木的家具/追憶著赤道如火的驕陽/陶土的磁器/苦恩著江西碧清的溪水/杯中的苦茶/冥想著洞庭的春洞庭的雨/就連我心中奔騰的熱血/它的鹽分/都饑渴地思念海洋……
家具在身邊/磁器在手中/茶水在唇邊/血液在心臟/可,可這中間/距離是怎樣的渺茫/怎樣的遙遠(yuǎn)/手是常常握的/熱的真誠/冷的敷衍/笑是常常露的/明的善良/暗的虛偽/擁抱在一起——/和暖的春/嚴(yán)寒的冬……
同一個字,一個詞/在千萬張唇邊滾動,那便是/千萬個面貌/千萬個重量/支配著兩個單調(diào)/小小的脈搏/從沒有一個共同的節(jié)奏!/你靠著我/我依著你/他摟著我們/我們都有/心臟/嘴唇/脈搏……
可,可這中間/距離是怎樣的渺茫/怎樣的遙遠(yuǎn)/年來歲去/傷痕/疼涌/苦笑……
我越來越明白了/懂得了/險惡的/不是千丈絕壁/遙遠(yuǎn)的/不是宇宙星際
再看這首:
摸熟了塊塊斑駁的門牌/翻厭了張張糟雜的臉兒/從來到人世,我,就揣著一封無法投遞的信∥羞愧不安焦急/憧憬痛苦渴望/從來到人世,我/就揣著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有的詩,透露出葉三午對“四人幫”戕害青年心靈的強(qiáng)烈反感,表現(xiàn)出自己鮮明的個性:
我們像塊木頭/被削著刨著/釘著鋸著/最后連自己看著/都陌生了/對整個宇宙我們還將/嘲笑地說:/心總還是那一顆
我們像塊石頭/被砸著砍著/雕著磨著/最后連自己瞧著/都害怕了∥對整個宇宙我們還將/驕傲地說/心還是那一顆
再看這首,用“沉默”表達(dá)了內(nèi)心的憤懣:
古銅的肌肉錠滿/粗大的手掌擰緊/胸膛不平地一起一伏/想喊嗎?想叫嗎?∥不/——沉默是黃金∥目光互相凝視/瞳仁像深深的夜/那里有清風(fēng)月亮啟明的星星/想哭嗎?想說嗎?∥不/——沉默是黃金。
然而,在他的詩中,還是充滿對生活中美好和愛的渴望,請看,他曾這樣吟詠楊樹:
年復(fù)一年/我在你身邊徘徊/摸著你/滿是疤痕的身軀∥年復(fù)一年/仰望你枝頭上/那青春/幸福的芽群∥他們/亂亂擁擠著/聲聲喃語著/騰騰喧鬧著/口口爭吵著/虎虎有生氣/——多幸福的一群!∥年復(fù)一年/如今我/鬢已蒼白/腿已蹌踉/腰已彎曲!∥你/依舊勃勃有生氣!/藍(lán)天依著你/白云偎著你/擁著/又歌又唱的芽群/向著蔚藍(lán)的天空/用力鉆去……
寫詩,是三午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他寫詩并不是為了發(fā)表,而是心靈的寄托,是情感的宣泄。
葉小沫回憶說,有時候哥哥寫完一首詩,不管多晚,他總會興奮地立刻跑來敲小沫的窗子:“小妹,我又寫了一首,你聽聽!”說著,就充滿感情地朗誦起來。小沫是大哥這些詩作的第一讀者,也是大哥苦吟這些詩句的見證人。她為大哥的詩所感動。葉三午的一位朋友曾對小沫說:“你的哥哥是大海?!倍约簞t覺得“望三午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內(nèi)心”。她把大哥那些散落的寫滿詩句的紙片收集起來,工工整整地抄錄在本子上,久而久之,竟抄滿了一個硬皮筆記本。
堂弟葉兆言也曾在葉三午的客廳里朗誦過他的詩。葉兆言后來回憶說:“我所以在客廳里賣弄他的詩,原因是三午在念自己的詩時大哭起來。事實上我也是一邊流眼淚,一邊朗誦。在三午的客廳里,感動得哭起來是一樁雅事,沒什么可難為情?!?/p>
三午的詩也打動了他身邊的年輕朋友,他們傳抄著,朗誦著,和他一起悲傷、一起歡喜、一起憤懣、一起吶喊。一首根據(jù)葉三午的詩作曲的歌,在當(dāng)時北京一個年輕人的小圈子里曾很流行:
不要碰落麥芒上/凝結(jié)的露/不要抹去睫毛上/顫抖的淚/露珠里映著/整個的太陽/淚滴上閃著/我們走過的路……∥手捧起滴滴露珠/便成一道瀑布/心積起顆顆/淚滴,那是無邊的?!?/p>
在那蒼白的,真、菩、美嚴(yán)重匱乏的年代,葉三午的詩,成了一群年輕人一筆小小的精神財富。葉三午雖在詩壇上從未見詩名,但凡讀過他的詩的人,都不能不把他稱為詩人。葉兆言說:“我早逝的堂哥三午,是我們這一代中最有文學(xué)才華的一個人?!笨梢哉f,葉三午是“文革”時期,中國許許多多“地下詩人”中的一個代表。那些帶有強(qiáng)烈時代特色的民間“地下”詩歌,在我國當(dāng)代詩歌史上應(yīng)當(dāng)被記上一筆。
談到對三午詩歌的評價,葉兆言認(rèn)為,“不合時宜”四個字,“適合于他那一代過早來臨又過早凋謝的年輕詩人們”,“三午的詩畢竟只適合于他曾經(jīng)活著的那個時代,他的詩,包括他在內(nèi)的那一代詩人,說到底仍然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但他認(rèn)為,即使這樣時代痕跡很重的詩歌,也有發(fā)表的價值。三午的叔叔葉至誠與兒子葉兆言談到三午遺詩時說:“時至今日,三午的詩完全可以發(fā)表。”
有人說,三午的詩過于悲觀,調(diào)子太灰。葉兆言評論說:“他的詩免不了有些頹廢,有些痛苦,當(dāng)然也有些矯情?!边@話說得也許不錯,但是,對于一個因病殘長期羈于一室,心靈極為敏感、感情極為豐沛的青年人來說,對于主要詩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于“文革”那個特定年代的“地下詩人”來說,我們還能苛求什么呢?看了三午的詩,我只能說,祖父的文學(xué)才華在三午的血液中流淌。雖然形式、格調(diào)和色彩是那樣的不同,但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假、惡、丑的摒棄,在作為作家、詩人的葉家三代身上卻是一脈相承的。
葉三午是在1988年患中毒性痢疾突然去世的,從發(fā)病到咽氣還不到24小時,年僅46歲。葉三午去世的前幾天,有人給他送去了一盤福瑞的《安魂曲》。他一邊聽,一邊對妻子姚兀真戲言,如果他死了,就用這首曲子代替哀樂。誰知這話竟成讖語。他死以后,朋友們就在《安魂曲》的樂曲聲中,向他的遺體告別。“哀樂低低徘徊,三午像生前那樣苦著臉,坐在花叢中,朋友們手持康乃馨,一一走上前,把康乃馨往他身上扔??的塑笆侨缟白钕矚g的鮮花?!?葉兆言《人,詩,音樂》)
這位命運坎坷、才華橫溢的中年人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令人嘆息不已。但是他的詩,仍然在喜愛它的親友們手里保存著;那顆豐富、善感、激情的詩心,仍舊在那字里行間跳動著。
(實習(xí)編輯張月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