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慧,男,1973年生人,遼寧省遼陽市青年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諸多文學(xué)期刊,現(xiàn)供職于遼陽市公安局。
了使人生不致真的幻滅而成為冷寂的虛空,我們一定要有一種故意不去看破的執(zhí)著。
——羅曼·羅蘭
1
二丫頭最滿意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打了一手好毛活兒,那毛活兒的做工和款式照城里賣的一點兒也不遜色。
從十月底開始,毛活兒都打完了。二丫頭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只坐在屋子里嗑瓜子兒。一般來講,這光景的朱武鎮(zhèn)已是隆冬季節(jié),比其他地方冷得早些。撒冷的時候就有了雪,斷斷續(xù)續(xù)地下到開春,整個冬天鎮(zhèn)上始終被白色包裹著。朱武鎮(zhèn)不大,只有一條街道,不足五里地,五里地之外是山,里面藏著大大小小的煤窯,朱武鎮(zhèn)的老少爺們就是靠著這些煤窯吃飯。山里伸出一條鐵道,拐了幾道彎兒之后穿過朱武鎮(zhèn)。每隔一段時間,火車滿載著煤炭就從山里出來,黑不溜秋地鉆進(jìn)白色的朱武鎮(zhèn),像個怪物一樣奔跑個不停。從山里一露頭,它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吼著:褲子,褲子,褲子……偶爾好像累了,也歇上一會,然后繼續(xù)吼著:哦——褲子,褲子,是褲子……吼著吼著,朱武鎮(zhèn)一片慘白的霧氣,彌漫在空中,半天散不去。
二丫頭打的毛活兒這時候不適合單件兒穿出去,不抗冷??芍煳滏?zhèn)不少老爺兒們卻都單件兒穿,他們喜歡二丫頭的毛活兒,套在身上很愜意。這些人把頭抬得高高的,招搖地走從街上走過,只為了炫耀身上的那物件兒,連個棉外衣都不穿。老娘們不懷好意地說,別得瑟,小心涼了身子。
狗子也穿著二丫頭打的毛活兒,和別的老爺們一樣招搖地從街上走過。他是礦主老路的跟幫,老路在朱武鎮(zhèn)的身價高,比老謝都高,老謝也是礦主,可惜礦開得沒老路的大。狗子跟了老路,身價自然也高,卻沒有老娘們和他貧嘴,他太不招女人喜歡。其實狗子不難看,只是長得像兔子。尤其他笑的時候,兩塊板兒牙從嘴里呲出來,明顯比周圍的牙齒長了一截兒,活脫脫一只兔子。很多人認(rèn)為,他的長相和本性有關(guān),比如說他狡猾,這朱武鎮(zhèn)的人都知道。狗子見到誰都會笑,呲出兩塊板兒牙。礙著老路的面子,狗子聽不到別人當(dāng)面罵他,走后人家就說一句:這兔子又笑,肯定沒安什么好心眼兒。
狗子惟獨不對二丫頭笑,在二丫頭面前,他常常這個樣子——裹著厚厚的嘴唇,板著臉,瞪著眼睛。這不過分,很多人對二丫頭都這樣,不管心情好不好,就是這副模樣。二丫頭是個啞巴,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了不幸。這種不幸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二丫頭以前是正常人,不正常之后才是了啞巴。這還不足以造成大家對他的歧視。二丫頭能打毛活兒,針腳活兒也好,具備了賢惠女子的一切特點??啥绢^是個男的,地地道道的老爺們,他的舉止行為和生活習(xí)性卻完全沒了男人的特征,面相也像女的,朱武鎮(zhèn)的人厭惡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擠兌他沒人挑理。
時間長了,二丫頭習(xí)慣了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罵他、打他,或啐他,他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一般情況下,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兩只手相互揉搓著。要是打急了,他會把頭轉(zhuǎn)過去,手抬起來,手心朝外手背朝里一高一低地護(hù)住臉的一側(cè),然后從手指縫兒偷偷地朝外看。大家也早已習(xí)慣二丫頭這樣子,遇到他故意撩撥他,只等他做了那個舉動才壞笑幾聲離開。
變成這個樣子有五年了,現(xiàn)在二丫頭二十四,那時十九,還沒變成啞巴。和他一般大的小小兒都長出了喉結(jié),身體像樹干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見到丫蛋兒直勾勾地看。二丫頭卻不一樣,長長細(xì)細(xì)的脖子上沒長出喉結(jié),皮膚光滑細(xì)膩,還留了一頭長發(fā),遠(yuǎn)看上去就是個漂亮的丫蛋。二丫頭從來不正眼看漂亮的小女孩,喜歡和小小兒們糾纏在一起。他姥姥愁得要命,家里只有他和姥姥,二丫頭這些特征最初只有姥姥了解,旁人并沒注意到。老太太上了年紀(jì),沒了力氣管教他,只能替他發(fā)愁,再有能做的就是限制他走出家門,那樣可以少些是非和閑話兒。
如此,二丫頭還是惹禍了。說的是那年冬天的事兒,老路的兒子不見了。他都十二了,不會走丟,在朱武鎮(zhèn)這事兒比還天大,和他們家兒子一起不見的還有二丫頭。老路帶著狗子一幫人找了一整天,點燈的時候在鎮(zhèn)中學(xué)的破倉庫里找到了他們,當(dāng)時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第一個見到這個場面的就是狗子,他先把二丫頭揍了一頓,又把二丫頭的姥姥和已經(jīng)發(fā)瘋的老路找了過來。二丫頭的姥姥看著二丫頭被打得死去活來,敲著胸口喊:作孽啊,作孽……老路媳婦在一旁也敲著胸口喊:傷風(fēng)敗俗啊,傷風(fēng)敗俗!
這事兒說起來只能怪二丫頭的姥姥。二丫頭是孤兒,老太太圖好養(yǎng)活,從小就給他梳小辮兒穿花衣裳當(dāng)丫蛋兒養(yǎng),毛活兒、針腳活兒都是她教的,誰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狗子賣了最大力氣揍了二丫頭,直到老路的媳婦哭哭啼啼回了家他才住手。二丫頭在破倉庫里躺了一夜,第二天就不會說話了,只能從嘴里發(fā)出一個音符——“唵”。
這個“唵”字就是二丫頭以后表達(dá)感情的惟一用語,其中的含義很多,比如見到狗子,他扭曲著臉說,唵!代表了憤怒。對姥姥他閉上眼睛說,唵,代表了無盡的委屈。
鎮(zhèn)上的人從那兒以后都拿那事兒當(dāng)話把兒,說沒想到二丫頭還真是丫頭,好這口兒。有時大人嚇唬不聽話的小男孩兒,說再不聽話就把他送到二丫頭那兒去。老路吃不起笑,就把兒子送到了縣城。走時,他的兒子還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嘴角流著口水,傻子一樣。男人的玩笑開得更加放肆,他們常常這樣說,二丫頭,給哥哥打件毛活兒唄,穿在身上得勁兒。二丫頭就羞羞答答地給他們打,只能給他們打。男人都這么得了二丫頭的毛活兒。狗子可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好脾氣,毛活兒是他硬要來的,不給打他就踹二丫頭。朱武鎮(zhèn)的人都知道,狗子對二丫頭從來就是這樣不客氣。
二丫頭的不幸還不算真正開始,真正開始是從這年冬天。這年冬天狗子突然改變了對二丫頭的態(tài)度。說突然也不突然,最初狗子沒有很大的轉(zhuǎn)變,見到二丫頭只是微微點點頭。這個很小的變化有很多人注意到了,以前他頂多“哼”一聲。狗子點頭的幅度不大,二丫頭卻吃驚不小,他“唵”了一聲,把手抬到了臉的一側(cè)。狗子好像什么也沒看到,很快從二丫頭的身邊走了過去,顯然那個動作失去了作用。二丫頭愣了一會兒,狗子走遠(yuǎn)了他還沒緩過神兒。
狗子對二丫頭笑是在一個傍晚。二丫頭正在院子里望天兒,狗子笑呵呵地走過去,還擺著手。二丫頭一下子慌了,以至于回避時腳下絆了蒜。狗子還在笑,老路就過來了,好像嗅到了狗子笑的氣味兒。他一臉厭惡地看著狗子,惡聲惡氣地問,你這兔子,笑什么笑,又安什么壞心眼兒了。狗子的笑容綻得更大,忙說沒有沒有。一條狗“汪汪”叫了兩聲,老路罵道,瞎雞巴叫喚啥,滾!這樣,狗子和狗很喪氣地走了,他們走得很慢。
這確實是傍晚的事兒。每天這個時候,山里的火車都要在朱武鎮(zhèn)停一停,趴在鐵道上老老實實不動彈。老路從山里出來就搭這趟車。從火車上下來,老路就看見了狗子對二丫頭笑,他很氣憤。這天,日頭落山晚些,天上一絲云也沒有,傍晚的陽光仍然羞澀地照耀著,老路漲紅的臉顯得很清晰?;疖噰娏藘煽诖謿猓瑥撵o臥中開始啟動,好像已經(jīng)窺探完了老路的隱私,低吼了幾聲走了。
老路心情本來應(yīng)該很好,一直很好。但這個傍晚他的心里亂糟糟的。一般來講,狗子每天都跟隨他從山里回來,這幾天卻沒有,狗子說家里有事兒要辦。剛回來又看見了狗子對二丫頭笑,這更讓他憤怒。老實說,整個朱武鎮(zhèn)誰也沒有招惹過老路,只有二丫頭招惹過。狗子對誰笑都可以,惟獨不可以對二丫頭笑。這不是老路心情不好的主要緣故,他的礦出了事兒,死了好幾個人。這事兒捅到了上邊,上邊有了話——誰的礦再死一個人就封了他的礦。這是老謝干的,在朱武鎮(zhèn)只有老謝敢!
現(xiàn)在,老路就在二丫頭家門口。他向里面望了望,忽然笑了,笑得和狗子一般模樣。他想,這個狗子真夠鬼道的。
天后來就黑了。
2
朱武鎮(zhèn)的晚上是這樣的:街道上沒有燈,黑漆漆一片。人們都早早地躲進(jìn)了家中,山里的火車也不跑了,所以鎮(zhèn)上很靜。不太晚的時候,一只狗叫能引來一群狗叫,叫聲傳得很遠(yuǎn),不一會兒又靜了下來,再有狗叫,其他狗也懶得回應(yīng)了。
鎮(zhèn)上的人不習(xí)慣晚上點燈,只有少數(shù)有錢人家才通明瓦亮,包括老路家。二丫頭家窮,卻也點著燈,他們家離老路家很近,因此他們家的燈光顯得黯淡。這點兒光亮對二丫頭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他只在燈光下做著針腳活兒。針腳活兒都是老娘兒們求他做的,她們嘖嘖地說,喲,二丫頭,你的針腳活兒好,幫幫姐姐忙吧。然后就把一大堆活兒推給了他。鎮(zhèn)上的老娘兒們喜歡他的針腳活兒,就像老爺兒們喜歡二丫頭的毛活兒一樣。
老娘兒們不同于老爺兒們,她們心軟,干完活兒后會給二丫頭點兒東西,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牙膏洗衣粉什么都有,二丫頭家倒也用得上。
姥姥從來睡得早,年輕的時候睡得就早?,F(xiàn)在老了,睡得更早了。比如,狗子沖二丫頭笑的時候,她就去睡了。二丫頭心慌得厲害,笨手笨腳地弄出很多聲響。姥姥迷迷糊糊地埋怨著他:二丫頭,你是怎么了。
二丫頭也不回答,一門心思琢磨著狗子為什么對他笑,那時他還不知道老路也笑了,要是知道了他會更慌的。那晚,二丫頭說什么也睡不著,心慌得要命,慌得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顑阂沧霾幌氯?,做不下去活兒還睡不著,他只能在窗前徘徊。二丫頭看不清外面,黑夜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布把他們家包裹起來。忽然他看到了一個俊俏的女人出現(xiàn)在窗子外,穿著一件碎花兒藍(lán)褂子,笑呵呵的。女人的后面還有一張臉,兔子一樣,正狡黠地看著他,也在笑。
二丫頭嚇了一跳,他馬上認(rèn)出了是狗子。狗子帶來的女人叫尹小紅,這個名字是他寫在紙上告訴二丫頭的,還費了很大勁跟二丫頭說了他的目的:女人是他的表妹,想在二丫頭家借宿幾天。
尹小紅在狗子寫字的時候,大大方方地站在二丫頭面前,抿著嘴兒笑,那雙眼睛也在笑。她的眼睛很大,很黑。二丫頭偷偷地看了她,正好與她的眼光相遇,就像炎熱的夏天一下子跳進(jìn)了清涼的潭水里,從心到外感覺舒爽,他的眼前從來沒那么明亮過。他的喉嚨里歡快地發(fā)出了一個聲音,唵,接著,竟然又發(fā)出了一個音,啾!
對此,狗子又失去了耐性。他立唵著眼睛喊,你嘰里咕嚕說什么鳥語呢,就在你家住幾天,行不行?
二丫頭臉紅紅的,繼續(xù)說,唵——啾。
尹小紅說,哥,我就住幾天。
狗子沒了笑容,揚(yáng)起了手。二丫頭沒看他,繼續(xù)說,唵——啾。
這回狗子下了手,打在二丫頭臉上的巴掌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
姥姥在床上說,他聽不見的,你們別打他。要住就住吧。
太陽出來了,白花花地照耀著朱武鎮(zhèn)。二丫頭開始干活兒,姥姥背著手站在院子里。二丫頭低著頭,坐得離尹小紅很近。尹小紅也醒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說,哥,你的針腳活兒真好,比我的都好。
二丫頭不吱聲,還低著頭。尹小紅又說,等過幾天,妹妹上城里買些布,給哥哥扯件褂子吧。二丫頭繼續(xù)干活兒,仍舊沒什么反應(yīng)。姥姥站在了屋門口,她說,他聽不見的。尹小紅不說話了,從被子里面出來穿衣裳,姥姥又回到院子里背手站著,二丫頭繼續(xù)做活兒,屋里很靜。
這個時候,老路正慢條斯理地和狗子說著話。他們家可不靜,十來口人各自忙著事情,很嘈雜,但這并沒影響到狗子全神貫注地聽老路說話。老路家是一棟二層的小獨樓,鎮(zhèn)里就這么一棟獨樓,就在二丫頭家的對過。老路和狗子說話時,坐在陽臺上往下看,他看見了姥姥背著手站在院子里,二丫頭在屋里一針一線地縫補(bǔ)著衣物,旁邊有個閨女。
老路說,狗子,二丫頭家的那個閨女是誰啊。
狗子說,是我表妹,在他們家借住幾天。
老路“哦”了一聲,就不再關(guān)心那閨女了。他接著說,狗子,你要替我辦件事兒,家里的針線活兒多了,誰也干不好,你去把二丫頭叫來吧。然后,老路站起來進(jìn)了里屋,大聲呵斥著家人,他嫌他們太吵鬧。兒子不在家,老路心情煩躁,家人很在乎他的情緒,順從地把聲音小了下來。沒一會兒,狗子回來了,他告訴老路,二丫頭不肯過來。老路手里拿著一對兒玉球,狗子說完那話其中的一顆飛快地掉在了地上。狗子哈下腰飛快地把它拾起。
老路說,狗子,你去吧,他不來,我會想辦法讓他來的。
老路說得很平靜,又平靜地從家里出來去了礦上。但接下來的幾個夜晚他卻煩躁得睡不著。他煩躁的表現(xiàn)方式很特別,不是走來走去,也不是暴躁易怒,而是坐在他那把椅子上一動不動。老路媳婦抱怨說,找那個倒霉鬼干什么,要不是他兒子還不能現(xiàn)在這樣呢。老路眼睛也不睜,又是一頓呵斥,你個老娘們家家的懂什么。
老路媳婦不吱聲了,老路繼續(x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把身體堆在那兒像只烏龜。二丫頭不來老路家做活兒是因為他的兒子,如果不是二丫頭,老路的兒子現(xiàn)在也不會還呆在城里。就是這個緣故,每次看見老路或者他的媳婦,二丫頭的表情總是很復(fù)雜,其中有羞愧也有憤怒。二丫頭曾經(jīng)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來像百靈鳥一樣婉轉(zhuǎn),整天嘻嘻呵呵笑,朱武鎮(zhèn)到處都能聽見他的笑聲。那件事兒之后,二丫頭變成了啞巴,耳朵也聽不見了,只能“唵,唵”個不停,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出來,可誰又能明白他的意思呢!二丫頭知道老路一直恨他,他也恨老路。那天晚上,老路手下的人把他往死里打,姥姥就站在旁邊,她的眼神二丫頭永遠(yuǎn)也忘不掉,像枯井一樣無光。因此,二丫頭是不能去老路家的。
其實,二丫頭不去老路家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原因連他姥姥最初都沒察覺到。事情是從尹小紅到的那天晚上開始的。她的臉一出現(xiàn)在窗戶上,二丫頭竟然感覺血涌到脖子上,身子熱得不得了。那一夜,他徹底沒睡,也沒做活兒,他托著下巴在床沿坐一宿,也聽了一宿尹小紅勻稱的呼吸,誰也不知道二丫頭那時候的心思,只有他知道自己笑了那么多次。
第二天一早,二丫頭先找了個理發(fā)店,剪了長發(fā)。又到街里的鋪子扯了幾尺紅布,在尹小紅睡的地方做了一個幔帳。事情做完之后,他就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尹小紅發(fā)現(xiàn)那些。
尹小紅最先看見了紅幔帳,她驚喜地“啊”了一聲,圍了那地方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沒一會兒,她又看見了二丫頭,一下子沒認(rèn)出來。仔細(xì)看了看,才看出是二丫頭。她問,二丫頭,怎么把頭發(fā)剪了?二丫頭看著她不出聲。她又說,二丫頭,這回像個男人了。二丫頭還是沒出聲,嘴角兒向上翹了翹,笑著。尹小紅說,等我走前,給你扯件褂子啊……你針腳活兒真好。
尹小紅剛轉(zhuǎn)了身,二丫頭在后面出了聲:唵——啾——
尹小紅又轉(zhuǎn)過身,問,你說什么呢?
姥姥說,他說他以后不再做女人做的活兒了。
二丫頭拒絕老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發(fā)誓不再做女人做的活兒了。
3
又是一個傍晚,尹小紅突然失蹤了。
狗子說她死了。二丫頭知道這個消息后,立刻變得很沮喪,眼睛沒了光澤,搭拉個腦袋,吃不下東西,姥姥在一旁嘆氣。后來,二丫頭見到狗子就“唵,唵”個不停。姥姥說,他問你呢,問丫蛋兒是怎么死的。狗子說,怎么死的關(guān)他屁事兒,她是我表妹,二丫頭是警察咋的,我還得向他匯報?
二丫頭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狗子也不再對他笑了,女人們則又把一大堆針腳活兒推給他。誰也不知道二丫頭有了心事,他常常在做活兒的時候走了神兒,針尖刺了手,有時候出了血也沒什么反應(yīng),還呆呆地發(fā)愣。姥姥好幾次看見他一動不動,眼神直勾勾地不知道看啥,過了一會兒還笑了。姥姥有點發(fā)懵,問他,二丫頭,你中什么邪了?二丫頭也不理她。姥姥就瘋瘋癲癲地禱告一番:天靈靈,地靈靈,諸位神仙顯神靈,我們家二丫頭要是得罪諸位神仙了,請你們高抬貴手,饒了他吧。
禱告自然不會起到什么作用,二丫頭還是那個樣子,晚上更像掉了魂兒。尹小紅住過的幔帳還在那兒,二丫頭也不做活,托著下巴坐在幔帳邊兒,和她在的時候一樣。姥姥知道二丫頭不是中了邪,是被尹小紅勾走了魂兒。她吵吵著,死人的東西放在家里不吉利,就要把幔帳拆了。二丫頭急得說了一連串兒的“唵”,姥姥只好停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周圍的女人并不知道二丫頭的心事,她們只是抱怨他的活兒做得慢了,糙了。二丫頭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女人指責(zé)他的時候,他“唵,唵”個不停,好像和人家吵架一樣。姥姥時常哀求他,二丫頭,別這樣了,你要是真想丫蛋兒了,姥姥拼了老命給你說門親事。二丫頭聽不進(jìn)她的勸告,仍舊那副模樣。
這不能怪罪二丫頭,他確實喜歡上了尹小紅,從她來的那天就喜歡上了。對別人來說,這不算過分,男人總要喜歡女人的。但對二丫頭來說,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他見尹小紅的第一面,居然笑了,老天才知道他為什么笑。此后,他剪了長發(fā),給她做了幔帳……簡單地說,二丫頭有了男人的殷勤。尹小紅在的時候,他很快樂,好像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老娘們送來的針腳活兒推掉了,老路找他拒絕了,每天只陪著尹小紅呆在家里。起初,二丫頭只是對她羞澀地笑,后來就出神地望著她,從白天到晚上好像看不夠似的。姥姥隱約察覺到二丫頭喜歡上尹小紅了,她并不是從他的眼神中察覺的,是從他發(fā)出的音符察覺的。以前二丫頭只能發(fā)出“唵”這個音,在尹小紅面前卻能發(fā)出兩個音:唵——啾——。姥姥也不知道二丫頭說的“唵——啾——”的含義,只感覺到他說這兩個音符時,很興奮。
后來,狗子也覺察出有些不對勁,但他不相信二丫頭會對尹小紅怎么樣,所以他沒在意二丫頭的變化。那天晚上,狗子到了二丫頭家,看見他托著下巴出神地看著尹小紅,這讓他很生氣。天色還不晚,月亮剛升上來,把朱武鎮(zhèn)照得很明亮,狗子看見尹小紅的臉紅紅的,也出神地看著二丫頭。狗子做了個手勢,讓尹小紅到院子里來。接下來,他們進(jìn)行了一番爭吵,兩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
他說,尹小紅,老子花錢找你來,不是讓你偷漢子的。
尹小紅說,提心吊膽的日子我過夠了,這次完事兒我不干了。
狗子說,不干了你也不能留在朱武鎮(zhèn),老謝那些人找到你還不把你弄死?好歹他們不知道我把你藏到了二丫頭家。
尹小紅說,二丫頭是個好人。
狗子說,好人,哼,好人……不男不女的,沾到誰,誰晦氣。
說到這兒,狗子和尹小紅同時看見了二丫頭神情茫然地站在門口。尹小紅慌張地看了狗子一眼,狗子笑了,說,他聽不到的。
尹小紅失蹤絕對是有預(yù)兆的。狗子走后,她進(jìn)了屋,一頭倒在床上。二丫頭也跟著走進(jìn)來,坐在炕沿兒上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哭了。
尹小紅也抬頭看著他,說,我和你的命一樣苦。
二丫頭還看著,神情依然茫然。
尹小紅擦了擦眼淚,說,算了,給你說這些有什么用,你聽不見的。
月亮越升越高,把朱武鎮(zhèn)照得更加明亮。二丫頭沒脫衣服睡在床沿兒上,他睡得很死,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天快亮了,二丫頭出了趟外頭,才發(fā)現(xiàn)尹小紅不見了。
這件事情足足讓二丫頭苦惱了半個月。半個月之后,他的情緒好轉(zhuǎn)了一些,還上了街。讓二丫頭心情好起來的原因是要過年了,鎮(zhèn)上的年氣越來越濃,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喜氣洋洋地等著過年。
那天,二丫頭在街上買了年貨,拎著一大堆東西往家里走。街上的人很多,他走得也很慢??斓郊业臅r候,二丫頭忽然看見了一個人,長得很像尹小紅。那個人擠在人群里,匆匆忙忙地走。二丫頭急忙跟在了后面。到了鎮(zhèn)中學(xué)的破倉庫那人不見了蹤影。
二丫頭沒看錯,她就是尹小紅。在二丫頭確認(rèn)她就是尹小紅的那一刻,心里好像著了一團(tuán)火,興奮得身子熾熱。他什么也顧不上就推開了門。那間破倉庫他太熟悉了,這么多年一直銘記在心。尹小紅坐在一張破床上,吃驚地看著二丫頭。沉默了幾秒鐘,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找到了尹小紅,二丫頭又變得開朗起來,好像所有的快樂都是她帶來的,“唵啾,唵啾”地叫個沒完,尹小紅也慢慢地知道了二丫頭在說什么,無非是他們自己知道的甜言蜜語。那段時間,二丫頭總借機(jī)從家里溜出來,到破倉庫去陪尹小紅。他做得很聰明,既沒引起姥姥的注意,又避開了狗子去的時間。二丫頭大多是在晚上去,去的時候總要帶些尹小紅愛吃的東西,然后兩個人邊吃邊聊,其實就是尹小紅一個人在說。有時候她還唱歌給二丫頭聽,二丫頭高興了“唵,啾,唵,啾”地說一百回,好像能聽見她說的話和唱的歌。
尹小紅和二丫頭講話時候表情很有意思,她往往這樣: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著窗外,說話一字一板。那是很認(rèn)真的講述,她不止一遍地說,二丫頭,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拿來紙和筆,畫了一只鴿子,說,我是一只鴿子。然后,她把胳膊收到肋下,兩只手上下?lián)淅庵?,說,鴿子。
說到這兒,二丫頭總“唵,啾”兩聲。
尹小紅會看他一眼,接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我做一只鴿子很快樂。不,你不知道鴿子是什么意思,我是一只被人家放的鴿子。就是把我賣了,給一個男的做媳婦,收了人家的錢,過一段時間我就飛走了。
二丫頭還會“唵,啾”著。
尹小紅說,你怎么還沒明白呢,我是騙人家錢的,利用這種感情騙錢的。這種日子我過夠了。狗子控制我,前幾天我們騙了老謝。知道不,礦上的老謝。本來,狗子讓我在你家呆幾天就走,但他現(xiàn)在四處找我,那個人很可怕,我做夢都能夢到他把我給殺了?,F(xiàn)在,我想跑出朱武鎮(zhèn)都難了。
她還告訴二丫頭,我知道你對我好,狗子說了,不管是誰想跟我都得拿錢,拿了錢就跑,就像鴿子一樣飛走。
說著,她給二丫頭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不能。有幾個人像老路一樣,能把媳婦看???你知道不,老路的媳婦也是鴿子,也是狗子放的,狗子膽子夠大的,放到老路頭上了??扇思野〔伙w了,守著老路不飛了。
尹小紅說到這兒,常常會嘆口氣,說,跟你說這些干什么,你也聽不見,算了,算了,不說了。
二丫頭又“唵,啾”了幾聲。
這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半個月,直到那個晚上二丫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破倉庫的門已經(jīng)被弄開,尹小紅的行李散了一地。一張紙條被刀插在桌子上,上面寫著:
狗子,拿錢來換婊子的命
一陣風(fēng)吹開了窗戶,天上的烏云像潮水似的涌動。
4
朱武鎮(zhèn)的年氣濃了起來,雖然二丫頭仍不受男人的歡迎,但善良的女人們還是很感激他,他也得到了她們送的年貨:米面油,還有鍋碗瓢盆什么的。送的最貴重的當(dāng)屬老路,他趕了一口好幾百斤的肥豬去了二丫頭他們家。
這年的冬天并不冷,離過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竟然下了雨。朱武鎮(zhèn)的人都說,這年頭恐怕要地震,老路居然送二丫頭東西了。
老路不僅給二丫頭送去了東西,臉上還帶著笑容,笑得比狗子還親切,他不慌不忙地等著他回來。一個小時過去了,二丫頭還沒回來。姥姥說,別等了,二丫頭不會給你做活兒的。
又過了半個小時,二丫頭回來了,他斜了一眼老路,然后低著頭,臉紅紅地坐在姥姥身邊。每次看見老路他都是這樣。老路倒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他把手里的玉球緩慢地轉(zhuǎn)動,連比劃帶說表達(dá)了他意思,無非還是讓二丫頭幫他做針腳活兒。
姥姥還是重復(fù)著那句話:他不會給你干活兒的。
二丫頭“唵,唵”地沖他叫了兩聲,姥姥驚訝地問,二丫頭,你要給他干活兒?二丫頭點點頭,又“唵,唵”了兩聲。姥姥問老路,二丫頭問你能給多少錢。
老路看他們一眼,對于這個問題,他簡直不愿回答,錢不是問題,老路不缺錢,他就想讓二丫頭去干活。老路說,你先跟我去吧,年前我給你找個更掙錢的活兒,只要愿意干,你一年都掙不了那么多錢。
老路出了門,二丫頭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兩步回頭看了姥姥一眼。姥姥看不清二丫頭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卻流出了兩行眼淚。
老實說,這次二丫頭去老路家,為的是尹小紅,這個秘密沒有誰能猜得到。他的想法很簡單,以為自己能攢夠錢去救尹小紅,所以這些日子誰找他干活都要錢,弄得那些老娘們直生氣,不過生氣歸生氣,二丫頭要的錢不算多,她們還是給了。老路這個活兒讓二丫頭很感興趣,他知道老路不會在錢上和他打轉(zhuǎn)轉(zhuǎn)兒,人家還說有一個更掙錢的活兒,所以二丫頭很干脆地就答應(yīng)了老路。
二丫頭在老路家干了三天,就把活兒答對得利利索索。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月,老路的礦里還忙上了,每天很晚才回來。老路的媳婦在家照應(yīng)著,對二丫頭殷勤得過了頭。比如二丫頭正干著活兒,她就會端一杯水過來,嗲聲嗲氣地說,二丫頭歇會兒吧,別累壞了。二丫頭頭也不抬,繼續(xù)做著活兒,有時候甚至還把身子擰過去。頭兩天是這樣,第三天老路媳婦終于忍無可忍,她把茶杯在桌子上礅得“咚咚”響,嘴里還不干不凈罵了兩句:不男不女的倒霉貨,跟老娘裝得像人似的。
老路和狗子正好這時候進(jìn)來,他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閉嘴。二丫頭看見老路進(jìn)來,嘴里“唵,唵”地說,老路明白他的意思,是說那些活兒已經(jīng)做完了。他馬上換了一副笑容,拍了拍二丫頭的肩膀。二丫頭指著別的屋子,繼續(xù)“唵,唵”,意思說別的屋子里還有一些活兒,然后就走了出去。老路這才對媳婦發(fā)了怒,他說,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告訴你別給他臉色看。你要是壞了我的好事兒,我饒不了你。老路媳婦抹著眼淚,也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老路和狗子。他們沉默了半天,狗子說,沒什么事兒我就回去了。老路從抽屜拿出了玉球不慌不忙地轉(zhuǎn)了起來,他說,聽說老謝把你表妹弄走了。狗子說,嗯。老路說,我知道你整天忙著這事兒呢,我給你說狗子,忙歸忙,可別耽誤了我的事兒。狗子說,怎么非得讓二丫頭去嗎?
老路把玉球用力轉(zhuǎn)了兩下,兩眼直盯著狗子,狗子忙避開了他的目光。老路說,狗子,你怎么突然有了善心?告訴你,老謝手眼通天,弄個外鄉(xiāng)人去,他可能就會瞞住了,二丫頭是本地人,他想瞞都瞞不住。
狗子點了頭,把煙遞到老路的嘴邊,說,我想辦法在手腳架上做手腳,一切按您的意思辦。
老路點點頭,笑了。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見二丫頭在門口。狗子說,呵呵,他聽不見的。
離大年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二丫頭終于要去做老路說的那個很掙錢的活兒了。這天是小年兒,朱武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里匯成了河流,不知道他們忙碌著什么。很多人家開始大吃二喝起來,把嘴巴吃得臭臭的,然后三兩個去閑逛。
二丫頭家里沒弄什么好吃的,他把別人給的年貨都放了起來,跟姥姥“唵”了兩聲就要出門。他的意思是說,這個活兒得干六天,三十兒那天才能干完,等他回來再做這些吃的,中間會有人送來工錢,讓姥姥替他收著。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二狗子來了,準(zhǔn)備帶二丫頭進(jìn)礦。
天上一絲云也沒有,傍晚的陽光仍然羞澀地照耀著,最后一趟火車從山里跑出來,沒停,穿過了朱武鎮(zhèn)向更遠(yuǎn)的天邊奔去,嘶啞且無力地吼著:褲子,褲子……哦,褲子,褲子,是褲子。過后,留給了朱武鎮(zhèn)一片慘白的霧氣,姥姥看著二丫頭步履闌珊地消失在霧氣中。
有一件事情朱武鎮(zhèn)的人是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二丫頭的耳朵并不聾,連姥姥都不知道。這事兒得從頭說起,二丫頭被打了以后,啞了,也聾了。大約半年,二丫頭忽然能聽見別人說話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起初,他很高興,聽力恢復(fù)了和別人交流就容易多了。但最終他失望了——他聽到的是別人的冷言冷語和粗暴辱罵,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還裝做聽不見。漸漸地,不管聽到什么,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或者說麻木了。他根本不想聽那些人說什么,這種心理極其簡單。這種簡單的心理讓他變得跟一個真的聾子沒什么區(qū)別。不過,自從尹小紅去了他家后,他對所有人講的話都句句記在了心里。二丫頭是個啞巴,卻不是傻子,他努力說服自己不能去干那個掙錢的活兒,他知道去了意味著什么。但最后,他還是決定去了。那時他的心理從簡單變成了復(fù)雜,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像個男人一樣去付出,去換取想要得到的東西,哪怕丟了性命。
老謝在二丫頭進(jìn)礦的第二天去了老路家。
老路看見他,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他說你來干什么?
老謝笑了,說,老路,我知道你做的事,整個替死鬼就想把我老謝弄垮啊,能那么容易嗎。
老路說,你說什么呢,我不明白。要沒什么事我走了,我可有事,沒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老謝說,那好,我講講五年前的事。五年前你兒子失蹤的事你應(yīng)該知道吧,二丫頭對你的兒子并沒有怎么樣,相反他救了你兒子一命。你兒子那天晚上掉進(jìn)了河里,正巧二丫頭路過,從河里救上了他。本來,二丫頭是想送他回家,但不成想他驚嚇過度,口吐白沫昏了過去。二丫頭只好就近把他帶到了鎮(zhèn)中學(xué)的破倉庫里,還把自己衣服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晚上,你們找到了你的兒子,什么都不問就揍了二丫頭一頓,把他打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老路你呢,你也沒得好啊,兒子被嚇得又傻又瘋?,F(xiàn)在你想把二丫頭弄到我的工地,制造事故害死他,然后嫁禍給我……
老路站起來,要向門外跑。
老謝說,老路,晚了,二丫頭已經(jīng)做上活了。我還告訴你老路,那個工地我已經(jīng)低價賣給你老婆了,我吃準(zhǔn)了她不會告訴你的,嘿嘿,做過鴿子的女人怎么會和你一個心眼兒,和你過這么長時間就不錯了,你就等死吧。對了,我也不和你扯了,我得找狗子去要錢,不能便宜了那個兔崽子。
5
狗子在腳手架下面仰視著二丫頭。二丫頭已經(jīng)把一面的活兒做完了,馬上進(jìn)入到了另一面。此前,狗子已經(jīng)把那個區(qū)域的腳手架做了手腳,只要二丫頭到了那里就會像他預(yù)想的那樣發(fā)生一件事情。狗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上面。礦里已經(jīng)停止了生產(chǎn),靜悄悄的,火車趴在鐵道上像睡著了,二丫頭和幾個工人干活兒發(fā)出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他們像蜘蛛似的游動在網(wǎng)一般的腳手架上。
老路跑了上來,五里路他只用了十來分鐘,狗子聽見老路在他的后面大口地喘著粗氣,粗氣聲掩蓋了二丫頭他們干活的聲音,在山里回蕩。老路按了按胸口,嘶啞著嗓子向上面喊:二丫頭,快下來吧,別干了……
二丫頭沒什么反應(yīng),另外幾個工人向下看了看老路,也沒停下來。老路繼續(xù)向上喊:二丫頭,快下來吧,別干了……
狗子說,他聽不到的。
二丫頭能聽得到老路的喊聲,當(dāng)時他的心里一熱,他知道老路要阻止他繼續(xù)干下去,也就是說老路現(xiàn)在不想讓他死了。那一瞬間,二丫頭對老路充滿了感激,他情不自禁地回頭向下看。
山里忽然起了風(fēng),二丫頭在高處晃了晃。這時,他猶豫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在上面一動不動。老路又喊,二丫頭你下來吧,你姥姥等你回去吃餃子呢。
二丫頭在猶豫中又回頭往下面看了看,卻看見一群人架著一個女人向他的方向走來。狗子并沒有把錢給老謝,那些人就是帶著尹小紅找狗子算賬的。二丫頭在上面看得清楚,那些人把尹小紅綁著,連推帶搡的,他們的面部扭曲得可怕。
風(fēng)刮得更大了,二丫頭向那個區(qū)域又跨了一步,那一步幾乎沒想就跨了過去,他甚至看到了腳手架上的那個裂縫,像個怪獸露出了牙齒。他跨得很準(zhǔn)確,正踩在那個裂縫上。腳手架斷裂的聲音很大,很清脆,二丫頭的身體飄在了空中,他的頭向下,雙手張開,眼睛向尹小紅的方向?qū)ふ抑K于他看見了尹小紅,嘴里最后喊著:唵——啾——
這個聲音喊出后,老路還有狗子看見了二丫頭的臉上掛著笑容,一點一點向地上墜落,那個動作很慢,像在飛。老路甚至想在落地之前把他接住,他自信能接住,所以不顧一切地跑向他。但,最終老路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大年三十兒比大家想象的來得還快。這天是個晴天,朱武鎮(zhèn)難得能見到那么晴朗的天空。大街上跑的都是孩子,大人在家里忙活著年飯,沒功夫管他們,于是這些孩子把一年的快樂全都釋放了出來。天徹底黑了的時候,大街上已經(jīng)沒了人,大人小孩都躲在了家里出來了。二丫頭的家冷冷清清,姥姥在桌子旁喃喃自語道:說是今天回來,怎么還沒回來呢!
她盼望著二丫頭早點回來。這個家里有了二丫頭,多少也有了些熱乎氣兒,如今二丫頭不在,自然冷清。他們家門外和其他人家一樣,也掛著紅燈籠,那是二丫頭臨走時特意囑咐姥姥的,他說,掛上紅燈籠,就算他回不來,也能看見。
更晚的時候,老路來到了二丫頭家。他看見姥姥在桌子旁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他走了過去,坐到了老太太旁邊,姥姥睜開了眼睛問,二丫頭怎么沒回來啊?
老路的喉嚨緩慢地蠕動了一下說,他那邊的活兒還沒干完,他讓我回來拿點餃子給他。
姥姥馬上站起來,說,我給他熱一碗吧。
說著,去了下屋。過了不長時間,姥姥端著一碗熱乎乎的餃子出來了,她說,包好,別涼了。讓他干完活兒快點回來啊。
老路說,好的。
他出了門,沒走多遠(yuǎn)又轉(zhuǎn)過頭,對姥姥說,把紅燈籠摘了吧,二丫頭看見了會想家的。
這時,一個女人領(lǐng)著孩子路過二丫頭家。那個小孩是在縣里念中學(xué)的,長得聰明可愛。他向二丫頭的家里看了看,忽然對他媽媽說,我好像聽見二丫頭喊著,唵——啾——孩子的媽媽一扯他,說,別瞎說,快走。小孩子很倔強(qiáng)地說,我真的聽見二丫頭喊“唵——啾——”了,就和英語“天使”的發(fā)音一樣。
他見媽媽沒理他,又轉(zhuǎn)過頭問老路,你聽見沒?
這時,一陣風(fēng)從山那面刮過來,一個奇怪的聲音隨之響起,但誰也沒聽清楚到底是什么聲音,所有人都驚愕地向山的方向遙望,他們沒再聽到什么,只是看到了一點點熒光閃動,像是天際墜落到山里的流星,轉(zhuǎn)眼不見了。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