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飛

宗璞的《紫藤蘿瀑布》堪稱狀物記敘文的力作。其寫景鮮活撲面而至，其抒情含蓄欲說還遮，其敘事簡約閃爍其詞，其言志高遠(yuǎn)超拔脫俗。作者詳細(xì)描繪紫藤蘿，其一曲衷腸向誰說?

一、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

從作者“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到作者“不覺加快了腳步”，其間必然要經(jīng)歷長長的精神觀照和暢想，紫藤蘿的外形正是這精神觀照和暢想的立足點。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作者筆下的紫藤蘿明顯有別于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的紫藤蘿，作者展示出來的紫藤蘿確有變形失真的感覺。是什么使作者描繪這變形失真的紫藤蘿?

凡景物之描述不外乎重主觀之真和重客觀之真兩種。重景物主觀之真靠近的是人的心靈，作家筆下的景物是依照其心靈的主觀需要而進(jìn)行變形移位地描述；重景物客觀之真靠近的是人的生活，作家筆下的景物是依照生活的客觀形態(tài)而進(jìn)行微妙微肖地呈現(xiàn)。毫無疑問，宗璞筆下的紫藤蘿的外形描述凸顯的是景物主觀之真，彰顯突出作者的主觀心靈的感覺或幻覺。正是由于作者主觀感情的投射，正是由于作者主觀感覺的幻相，正是由于作者主觀信念的驅(qū)使，才導(dǎo)致了作者筆下的紫藤蘿如瀑布一般迥異于客觀生活中的真實紫藤蘿。作者筆下的紫藤蘿“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fā)端，也不見其終極”，這實屬寫意而非寫實；作者筆下的紫藤蘿“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這似乎是寫人而非物態(tài)；作者筆下的紫藤蘿“這里春紅已謝。沒有賞花的人群，也沒有蜂圍蝶陣”，這顯然是隱喻而非寫形；作者筆下的紫藤蘿“花朵兒一串挨著一串，一朵接著一朵，彼此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這顯然是突出精神而非顯現(xiàn)本相。

紫藤蘿的外觀造形不類生活是作者有意把物人格化的結(jié)果，紫藤蘿原本無情物，只是因作者創(chuàng)意描繪而有情。與其說作者處處在描摹紫藤蘿，不如說作者在處處描述人；與其說作者時時在贊美紫藤蘿，不如說作者時時在贊美人；與其說作者在謳歌紫藤蘿的外形，不如說作者在張揚人類樂觀向上、積極進(jìn)取的精神。內(nèi)在思想唯外在化方可透徹理解，抽象觀念唯具體化方能領(lǐng)悟，思想感情唯形象化才能領(lǐng)會，這或許是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吧!

紫藤蘿的外形繁茂，是不是象征隱喻社會前景的輝煌燦爛?紫藤蘿的昔廢今盛是不是象征隱喻人生命相的轉(zhuǎn)危為安、否極泰來?紫藤蘿花的其形如艙、其聚如詞、其勢如航，是不是象征隱喻作者期待已久的社會風(fēng)貌的奮發(fā)進(jìn)取、只爭朝夕?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絕妙處在于：個體形象句句不離花，思想觀念上時時在說人。以形傳神，托物言志，狀物抒懷，這正是作者必須采取的訴說衷腸的方式。

二、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

作者的精神觀照和暢想經(jīng)歷了賞花、憶花和議花的心路歷程，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其實呼應(yīng)了如此心路歷程。從賞花之感覺、憶花之感受和議花之感想，讀者可以摸索出作者訴說衷腸的全過程。

賞花之際，作者的感覺發(fā)生了變形錯位?；ū緹o聲卻有聲，花本平靜卻變動，花本無情卻有情，作者貌似贊美紫藤蘿花當(dāng)下的繁茂密集，其深層意義在言說人類自身精神底色本該擁有的樂觀向上、積極進(jìn)??；憶花之際，睹物思人，由紫藤蘿花的昔衰今盛隱約傳達(dá)出兄弟死亡的痛楚，含蓄婉轉(zhuǎn)地道出作者在文革時曾遭受的苦難與不幸。作者貌似惋惜紫藤蘿花的不幸遭遇，實則傳達(dá)出知識分子曾經(jīng)蒙受的冤屈；議花之際，作者由當(dāng)下紫藤蘿的再度盛開、光彩照人，不禁從記憶深處撫平精神傷痕。作者貌似贊美紫藤蘿花的蓄勢待發(fā)、張帆遠(yuǎn)航的形態(tài)，實則言說自我應(yīng)忘卻哀傷、奮發(fā)向上。

作者傾訴衷腸的過程就是作者感悟人生的過程。沒有紫藤蘿的繁茂密集，作者斷不會“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沒有紫藤蘿花的形狀的蓄勢待發(fā)、張帆遠(yuǎn)航、百舸爭流，作者斷不會“不覺加快了腳步”；沒有紫藤蘿花的興枯榮敗，作者斷不會想起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不幸與苦難；沒有花和人同命相惜、遭遇類似，作者斷不會想到“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很顯然，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就是以花喻人的過程。紫藤蘿花從宏觀層次上講象征隱喻了整個人類社會，作者的人生感悟是看到了人類社會前進(jìn)的希望和動力；紫藤蘿花從微觀層次上講象征隱喻了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蒙受的冤屈和承受的不公正批判，作者的人生感悟是看到了來自精神深處的勸勉、撫慰和信念。

所以，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既有共相的類的精神特征，也有具相的個的精神特征。作者訴說共相的類的精神特征之際，以“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關(guān)系”訴說人類社會的謬見和時代精神的悖謬，其敘事閃爍其詞，批判的立場以花的索然無辜遭難折射出來。作者訴說具相的個的精神特征之際，以“紫藤蘿帶走了這些時一直壓在我心上的焦慮和悲痛，那是關(guān)于生死謎、手足情的”訴說自我曾經(jīng)遭遇的身心巨痛，其抒情含蓄欲說還遮，難言的悲傷從花的暢想流露出來。

從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讀者能夠發(fā)現(xiàn)作者的反省意識、批判思想和悲憫心胸，從作者借花喻人的過程，讀者能夠發(fā)現(xiàn)作者的人生信念、生活目標(biāo)和生活動力。盡管這些總是欲說還遮、欲言又止，讀者仍然可以聆聽到作者心靈深處的聲音。作者賞花的心路歷程宛如暮鼓晨鐘，對讀者而言是鞭策；作者憶花的心路歷程仿佛纏綿歌聲，對讀者而言是提醒；作者議花的心路歷程好比宗教祈禱。對讀者而言是祝福。簡而言之，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其實是對讀者進(jìn)行有益的精神導(dǎo)引。

三、作者的一腔衷腸向誰說

作者對什么樣的讀者進(jìn)行精神導(dǎo)引?這要看作者的一腔衷腸向誰說。無論是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還是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都隱約指向隱含的讀者、現(xiàn)實的讀者和理想的讀者。這三類讀者的在場確保作者一腔衷腸訴說順利完成。

作者訴說一腔衷腸之際，需要隱含讀者的在場聆聽，這隱含的讀者陪作者一道欣賞、回憶、議論紫藤蘿。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之所以變形扭曲地打造紫藤蘿的外觀，是為了給隱含的讀者心靈感覺上的美感。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之所以敘事簡約和抒情含蓄，是為了讓隱含的讀者產(chǎn)生審美判斷上的遐想。作者訴說衷腸的內(nèi)容之所以道出人生感悟，是為了同隱含讀者一道設(shè)計未來的理想人生。作者訴說衷腸的目的之所以能夠超拔脫俗而忘卻一己之悲，是為了幫助隱含的讀者尋找到精神上的滿足和生活上的樂趣。隱含的讀者無處不在，作者長長的精神觀照和暢想不得不安排恰當(dāng)?shù)脑V說衷腸的方式和過程。

作者訴說一腔衷腸之后，需要現(xiàn)實讀者的在場評判。這現(xiàn)實的讀者可以穿越時空，不同時代、不同年齡的讀者均有資格評判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與過程。作者訴說衷腸的方式撲朔迷離，是為了給現(xiàn)實讀者想象的余地，確保這樣的訴說衷腸的方式永遠(yuǎn)保持新意。作者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安排了鮮活靈動、飄逸欲飛的紫藤蘿外形，足以令讀者的想象富有詩意。作者訴說衷腸的過程曲折變化，是為了給現(xiàn)實讀者審美的快感，確保這樣的訴說衷腸的過程永恒保持張力。作者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設(shè)計了詳述景物、簡約敘事、含蓄抒情，足以令讀者的審美快感更加朦朧迷幻。

作者訴說衷腸的理想效果，需要理想讀者的參與和投入。作者的簡約敘事要求理想的讀者經(jīng)歷或聽說文革之際的知識分子的苦難歷程。作者含蓄抒情要求理想的讀者經(jīng)歷或聽說親友故人的亡故之悲，作者寫景變形要求理想的讀者經(jīng)歷或聽說客觀景物在主觀情感的投射下產(chǎn)生的種種幻覺，作者狀物抒懷要求理想的讀者經(jīng)歷或聽說社會震蕩之后的普遍覺醒。相似的遭遇，類似的心態(tài)，共有的經(jīng)驗。相同的觀念，共通的志趣，所有這些應(yīng)當(dāng)是作者心目中理想讀者必備的條件吧!

作者的一腔衷腸向隱含讀者訴說，訴說的方式富有美感，訴說的過程形成遐想；作者的一腔衷腸向現(xiàn)實讀者訴說，訴說的方式撲朔迷離，訴說的過程曲折變化；作者的一腔衷腸向理想讀者訴說，訴說的方式和過程的真正領(lǐng)會需要許多必備的條件。作者在乎上述讀者，所以讓自己的一腔衷腸富有美感和充滿詩意。

綜上所述，《紫藤蘿瀑布》是一次別開生面的作者衷腸的訴說，是一種匠心獨運的作者情懷的表達(dá)。作者之所以安排這樣的訴說衷腸的方式，作者之所以設(shè)計這樣的訴說衷腸的過程，是為了更好地影響隱含的讀者、現(xiàn)實的讀者和理想的讀者。一腔衷腸向誰說?作者是為了讀者更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