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
院子里有數(shù)棵梧桐樹、榆樹、槐樹,以及幾株苦棟樹,春天來了一段時間了,那些榆、槐、棟早已舒展開已繃了一個冬天的愁容,只有臨近水井那幾株梧桐樹還沒有一點兒綠意。春風(fēng)又吹過了幾天,那些樹早已盛裝了,這時梧桐樹才像一個姍姍來遲的女子一樣,慢慢從閨房里探出頭來。牙瓣兒的棟花已灑滿了整個院子,淡嫩淡嫩地鋪著,你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它們。等你清掃干凈的時候,在不經(jīng)意的抬頭間,你發(fā)現(xiàn)井臺邊那幾株梧桐樹已露出了花骨朵了。又一場春雨,幾個暖暖的春風(fēng)天,那些桐花便一簇簇地開了。
村子里人忙著到莊稼地里去了,給隔冬的小麥鋤草,或是準備牽牛耕田,浸種下泥,沒有一個人有空閑去注意井邊那幾株梧桐樹開花了。它們站在井臺邊,默不作聲,寂寞地開著,老去,落下。幸好去年相識的幾只燕子飛回了,它們落在那梧桐樹上喃喃說個不停,出了一趟遠門,見了一些世面,燕子們有很多路上有趣的事兒要同這位老友說。
六歲那年,一不小心,我的腿讓開水燙傷,疼痛難忍。驚動正在梧桐樹下洗衣的母親,她飛快地跑了過來,順手從樹枝上捋了一把桐花,放在手中揉搓,從那嫩嫩的花瓣兒搓出一些汁來,母親把它敷在我的傷口上,那尖酸的疼痛漸漸淡了下去。如今母親遠在千里之外,離屋后梧桐也有千里之遙,再深的疼痛也沒有母親與梧桐了,只能自己貼上那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創(chuàng)可貼了。
在故鄉(xiāng),無論誰家,只要生了個女兒。便總會在屋前屋后栽種數(shù)棵梧桐,以求女兒成鳳凰時,將有梧桐棲,或者女兒們長大以后,用梧桐木做嫁妝。母親說,我家井邊的那幾棵便是生我之時種的,它們在家里院落里開開落落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沒有引來鳳凰棲,卻引來數(shù)只燕子在上面筑巢安家。母親一直說,燕子是奔波命,年來年去,南來北往地奔波著。我何嘗又不是一只奔波的燕子,但是人在異鄉(xiāng),卻沒有梧桐可棲。前些時候收到母親的來信,說我的年齡不小了,家里的那幾株梧桐樹也有那么大了,是不是該砍了做嫁妝了。我沒有回答母親,只是在電話中問她梧桐樹上的燕子們可好。
昨夜又是一場春雨。想來在昨夜風(fēng)雨中,故鄉(xiāng)井邊那幾棵梧桐樹又有多少桐花讓風(fēng)雨捋落下來,它們該順著那涓涓細雨匯成的流水,入河,入江,入海,消融在世界的盡頭。那在風(fēng)雨中的燕子是否安好?
(選自《新世紀文學(xué)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