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文
[摘 要]天道觀是林慎思對道德教化進行論證的理論前提之一。根據(jù)林慎思的思想,“天”和“天道”都是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反映,能夠為人所認識和利用;社會管理者應當順應“天道”,積極地對民眾施行教化。在道德教化中,林慎思既強調(diào)要貫徹明確的“道”的原則,又認為教化實施者自身的素質(zhì)和行為對教化的成敗具有決定性作用。
[關鍵詞]林慎思;天道觀;道德教化
[中圖分類號]B241.9
[文獻標志碼]A
唐朝中晚期在儒家思想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時期,儒家思想內(nèi)在的改革,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時代儒家思想變革的主要特征是經(jīng)學日漸衰落、子學興起,儒家學者紛紛著書立說,闡述自己經(jīng)國濟民的主張,使這一時期呈現(xiàn)了儒家子學復興的局面。[1]作為儒家思想發(fā)展史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中晚唐儒家思想的發(fā)展變化及其對宋代之后儒學演進之影響的研究,至今沒有引起學界足夠關注。本文擬通過對唐末最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之一林慎思(844—880)的天道觀及其教化意義進行系統(tǒng)梳理,以期對以經(jīng)國濟民為宗旨的中晚唐儒家學者的思想傾向有一個近距離的審視,并成為中晚唐儒家思想研究的引玉之磚。
(一)
道德教化理論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先秦時期,思想家們在論證道德教化和修養(yǎng)問題時,關注較多的是人和社會本身,一般將人性論作為最重要的理論前提。大規(guī)模地到具有主宰意義的“天”那里尋找道德教化的各種理論依據(jù),以論證和闡釋道德教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內(nèi)容和要求等基本問題,是從漢代開始的。兩漢時期興起的天人相類學說和讖緯神學,使得“天”這一具有主宰意義的人格神受到人們前所未有的關注。董仲舒認為,“三綱五?!倍伎梢詮闹粮邿o上的“天”那里找到依據(jù),“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統(tǒng)治者必須主動地迎合上天的要求,對民眾施以道德教化,讓老百姓領悟和自覺踐行“三綱五?!薄⑷柿x禮智信等上天賦予人的倫理規(guī)范和道德要求。成書于東漢的《白虎通》在讖緯神學泛濫的大環(huán)境下,更是把“三綱六紀”的神秘化推到了極端?!栋谆⑼ā氛J為,由于“三綱六紀”都源于“天”,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倫理秩序自然也可以看做是順應和取法天道運行規(guī)律的結(jié)果。這種論證為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和要求提供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來源。從天上為道德教化尋找依據(jù),盡管可以增加教化的威懾力,提高人們按照道德要求行動的自覺性,但這種論證方式的愚民、荒誕的特點也非常明顯。
漢代時“天”被高度神秘化,但把“天”作為具有主宰意義的人格神來對待,并不是從漢代才開始的。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其含義十分豐富,根據(jù)馮友蘭先生的說法,中國古代“天”的概念可以劃分為五類,即物質(zhì)之天、主宰之天(意志之天)、命運之天、自然之天和義理之天(道德之天)[2]。從發(fā)展演化上說,人們對于“天”的理解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主宰之天”是其最早的含義之一。在中國文化的早期,“傳統(tǒng)信仰中所謂天,是有人格的上帝”[3](P34) ;到了先秦時期,在著名思想家孔子和墨子那里,“天”仍然具有最高主宰的意義,被認為能夠生成一切、統(tǒng)治一切。林慎思之前,從道德教化角度進行理解的“天”,大多是從這個意義上來使用的。
林慎思的天道觀,是對前人理論批判繼承的結(jié)果。林慎思仍然把“天”看做是一種外在于人的支配性力量,但他并沒有落入漢代學者將“天”高度神秘化的窠臼。在對“天”的支配性的認識上,林慎思的基本觀點是:“天”為人們提供了行為的基本要求和規(guī)范,是人們行動自由的一個外在約束;人們的行動只能符合“天道”的要求,如果違背了它,就會受到“天”的懲罰。在《伸蒙子》中,他通過對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秦朝盛衰的分析,闡述了對“天”及“天道”的基本認識。他說,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六國相強,二周皆弱,此時已亡仁義,唯尚戰(zhàn)爭。故天下大亂,不一其主也”,“天厭六國之亂,而使秦并之”;而秦起于陜西,“陜西之習”,不識仁義,“惟知干戈弓矢之為利”,“天又厭秦之亂,而漢得之”(《伸蒙子?去亂》)。所以他認為,“順天者存,逆天者亡”。秦王朝雖然順天意而統(tǒng)一六國,但它仁義不施,焚書坑儒,這又是逆天而行,必然難逃滅亡的命運。那么,林慎思所理解的“天”和“天道”的實質(zhì)是什么呢?在對“秦之亡,天也”的結(jié)論具體分析時,他說:“天生羲、農(nóng)、黃帝、堯、舜為道之宗,又生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為道之主,其言式萬代,其政訓百王,譬日月不可掩,山川不可遷也。秦人姍笑先王,絕棄禮法,悉舉而燔之,使天下之人,橫目蚩蚩,無知識,無防節(jié),是日月晦蝕,山川崩裂,天怒人怨,有滅亡之形,而人不知也。一夫呼,七廟墮。秦焚書,是自焚矣;秦坑儒,是自坑矣。世未有合天而亡,逆天而存者也。故曰:秦之亡,天也?!?《伸蒙子?合天》)從這里可以看出,林慎思所說的“天”,其實就是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具體化,而“天道”,也就是客觀的歷史規(guī)律和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要求;人們的行為必須順應客觀規(guī)律,如果違背了客觀規(guī)律,必然會自取其咎。六國爭戰(zhàn)、天下大亂,違背了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秦人焚書坑儒、絕棄禮法,同樣也是違背了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而逆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天道”)而動,則沒有不亡的道理。由此可見,林慎思所謂的“天”,雖然仍然具有主宰和支配的意義,但它與兩漢時期作為人格神或者“天下興亡之歷數(shù)”的“天”,已不再是同一個概念。把原有的“天”概念加以改造,賦予其客觀規(guī)律的意義,顯然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將具有主宰和支配意義的“天”貫徹到對實踐問題的論證中,天人關系是一個必經(jīng)的理論環(huán)節(jié)?!疤烊岁P系論,是人生論之開端。由宇宙論到人生論,第一步便是天人關系論。”[3](P183)
在林慎思看來,既然“天”被解釋為客觀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形式,那么天人關系中的“人”就有了認識“天道”、順應“天道”和利用“天道”的可能,人完全可以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不違背客觀規(guī)律的前提下,達到改造自然和治理社會的目的,而不是把“天”當做人格神,人只能被動地服從和接受。當被問及“王道興衰,由天之歷數(shù),有諸”時,他說:“非天也,人也?!薄芭d衰系乎君人,猶良暴系乎里吏。則天示妖祥,顧非均于賞罰邪,豈使妖見唐虞,祥呈幽厲歟?則知化妖祥者,由乎天;變興衰者,由乎人。”(《伸蒙子?彰變》)如果說,對“天道”的獨特理解,使林慎思的“天”觀念與讖緯神學劃清了界線,那么在對天人關系的認識中,林慎思則對讖緯神學中政治興廢全由天定的迷信宿命思想進行了徹底駁斥,并將統(tǒng)治者能否積極施行教化、推行仁政同國運的興亡直接聯(lián)系起來,把國家穩(wěn)定和社會和諧的責任重新賦予統(tǒng)治階級,斷絕了他們?yōu)橐蛑饔^行為失當而造成的社會混亂尋找借口、推卸責任的企圖。
(二)
林慎思關于天道及天人關系的思想對于道德教化的意義在于:一方面,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表明,社會的穩(wěn)定有賴于施行仁義、遵循禮法,因此統(tǒng)治者只有順應這一規(guī)律,才能使自己的統(tǒng)治長治久安;另一方面,規(guī)律是可以認識和利用的,人在“天”面前并非只能逆來順受、無所作為,統(tǒng)治階級完全可以通過努力來移風易俗、教化天下。因此,對民眾施行教化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根據(jù)當時的社會狀況,林慎思提出了施行教化的切實方法和現(xiàn)實途徑。在他看來,教化應當是一項長遠的和普遍的社會任務,不僅要通過道德教育和道德修養(yǎng)來提升社會成員的道德認識,而且應當調(diào)動一切社會力量和資源,將教化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林慎思認為,“天道”運行有自己的規(guī)律和原則,施行教化必須有明確的原則。所謂原則,也就是林慎思所說的“道”?!暗馈笔橇稚魉荚凇独m(xù)孟子》和《伸蒙子》中多次提到的一個概念,道德教化中應當遵循的“道”,其實就是“天道”在人類社會和人類歷史中的體現(xiàn),對人的活動具有不容違背的導向作用。他認為,一個人如果能夠掌握具有根本性和原則性的“道”,在做人上就有了基本的方法和目標,在做事上就能夠觸類旁通,勝任復雜的工作。一個人也只有掌握了“道”,才能在道德上不至于存有“惑”,從而不會有盲目的行動。他對孟子“禹、稷、顏回同道”(《孟子?離婁下》)的思想予以發(fā)揮,認為雖然“禹以治水之功著”,“稷以播種之功著”,但如果把禹、稷換成顏回,顏回在治水和播種上同樣也能做出功垂千古的業(yè)績,原因就在于他們雖“行”異但“道”同?!胺蛏秸哚?、水者漁,皆捕于物也。善捕于物,使狩反于水,必能為漁焉;漁反于山,必能為狩焉。禹、稷居平世而顯其功,非山者狩乎?顏回居亂世而守其道,非水者漁乎?茍禹、稷游于孔門,名不后于四科,必矣。其與狩者反于水,漁者反于山,何以異乎?”(《續(xù)孟子?萬章》)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掌握了“道”,就等于掌握了做人做事的原理和準則,無論從事什么樣的工作,都照樣能夠成賢成圣。因此在教化中,不但要始終貫徹這個“道”,以其為指導思想,而且教化的目的之一就是幫助受教育者認識、掌握“道”,向社會成員傳授“道”,使他們能夠始終以“道”來指引行動。
那么,林慎思所謂“道”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以什么作為道德教化乃至治理社會的基本原則呢?在論述“天道”的時候,林慎思曾經(jīng)提到,戰(zhàn)國時期,“六國相強,二周皆弱,此時已亡仁義,唯尚戰(zhàn)爭”,因此“天俾秦并而一之”,而秦人“惟知干戈弓矢之為利,惡識仁義哉”?因此“天又厭秦之亂,而漢得之”《伸蒙子?去亂》)。由此可見,在林慎思看來,好仁義、惡禍亂是“天道”的基本內(nèi)容,而與“天道”相通的人道,自然也不會與此相背離。在《續(xù)孟子》開篇的《梁大夫》章的最后,林慎思引用《易》中的話說:“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因此,對于道德教化中應當遵循的“道”是什么的問題,林慎思雖然并沒有給出正面的和具體的論述,但從他的整個思想體系中可以大體發(fā)現(xiàn)他在這一問題上的基本主張。作為一個儒家學者,他所堅持的基本觀點仍然是以“仁義”為本的傳統(tǒng)。
(三)
在教化的具體方法上,林慎思注重的是傳統(tǒng)的禮樂教育。面對晚唐時期儒學衰微、社會動蕩、風俗敗壞的現(xiàn)實,他主張,為了移風易俗、導民向善,統(tǒng)治者應當順應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要求,以身作則,自上而下地推行禮樂制度,用仁義道德來教化百姓。
在教化過程中,林慎思特別強調(diào)社會管理者的素質(zhì)和行為對教化成敗和效果的決定作用。他認為,社會管理者處于眾人矚目的位置,擔負著協(xié)調(diào)各種社會關系、制定和推行國家大政方針的重任,是否能夠認識和順應天道,對于整個社會的安危治亂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在《續(xù)孟子?梁襄王》章中,林慎思曾經(jīng)借孟子和梁襄王的對話說:“王茍能恩信來其民,必先以容儀正其身?!本由衔徽叩男袨闀o普通民眾以很大的表率和示范作用,“上行下效謂之風”(司馬光,《傳家集》卷二十四,《上謹習疏》),沒有施行教化者的以身作則,很難有全社會道德風氣的根本好轉(zhuǎn)。因此,為了社會穩(wěn)定和道德風氣的改善,國家必須任用賢德的人,讓有德行的人居顯位。因此,林慎思很推崇周公“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捉發(fā)”的急賢之舉:“周公以急賢之心,要四方之心……周公設禮以待士,聞有士之名,則必欣然而迎之,雖士不及周公,亦下禮而接焉,所以不阻四方之士也。不阻四方之士,則四方之心歸焉?!?《伸蒙子?廣賢》)
對于國家來說,應當積極發(fā)現(xiàn)和任用賢才作為社會的管理者;而對于社會管理者個人來說,則要不斷加強自身修養(yǎng)。林慎思認為,行是比知更難的事情,“治己身”是比“治外物”更難的事情?!傲暬没笾?蓄其異術,每一呼吸,皆能變寒為暑,變正為非矣;習焚煉之徒,蓄其神方,每一施用,皆能變石為金,變土為銀矣。然外物榮枯貴賤猶能變之,而已身榮枯貴賤不能變之,何邪?信知治外物之易,而治己身之難也?!?《伸蒙子?治難》)因此,一個合格的社會管理者必須時時約束自己。一個人如果要用道德知識和規(guī)范影響別人,自己首先應該自覺做到;如果要提高自己的道德素質(zhì),保持良好的聲譽,則必須經(jīng)過艱苦的磨練。他說,舜之所以有瞽叟這樣的父親,正是“天顯之也”?!疤焐笮⒂谒?使化天下之人也……是以取庶人之窮以處舜,則使舜無怠矣;命瞽叟之惡以化舜,則使舜無怨矣?!?《續(xù)孟子?咸丘蒙》)正是在逆境中,才造就了舜這樣的圣人品質(zhì)。一個人要想使良好的品質(zhì)保持下去,還應當處處小心謹慎、慎言慎行,否則,“終身為善,而善未必聞,卒有一惡歸之,則為善之名敗矣”(《伸蒙子?慎名》)。他又告誡那些有志于成為圣賢君子的人說:“君子居其顯,進退不違規(guī)矩也,脫有一失,則庸昧者皆見而噪矣……是以古之圣賢,立道光顯,為后代所瞻矚,使無一失者,得不由防其噪之邪?”(《伸蒙子?顯防》)總之,林慎思認為,社會教化職責的實施者首先必須具有良好的個人素質(zhì),能否做到這一點對于教化的成敗是至關重要的。
由于天道好仁義而惡禍亂,林慎思認為,統(tǒng)治者不但要以身作則、任用賢人,而且要通過借鑒古今興亡的經(jīng)驗教訓,認識和總結(jié)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積極推行仁政。在教化應與仁政相結(jié)合這一點上,林慎思與前人有著基本一致的看法。在當時民不聊生的情況下,林慎思深深體會到勞動人民的疾苦,呼吁統(tǒng)治者要設身處地地為勞動者著想。他說:“處上位者,不見下民之艱,一有不快其心者,則吁聞于天下矣。噫!豈知下民終日勞心,而無告于上乎?”(《伸蒙子?審類》)他要求統(tǒng)治者應“耽嗜與民同之”,應當“均役于民”、“均賦于民”,從根本上減輕老百姓的負擔,讓他們過上安居樂業(yè)的日子?!熬塾诿?使民力不乏;均賦于民,使民用常足。然后君有余而宴樂,民有余而歌詠?!?《續(xù)孟子?樂正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林慎思十分推崇歷史上無為而治的統(tǒng)治方法,主張不要對老百姓太嚴苛,應當讓他們休養(yǎng)生息。只有在寬松富足的條件下,才可能使他們養(yǎng)成良好的道德風尚?!霸O穽于路,用去害焉,害未及去,而人過之,反為害矣;稅金于市,用化利焉,利未及化,而人叛之,反失利矣。且養(yǎng)其卒,非捕民之寇盜邪?寇盜未必由卒捕也,而先盡民之父子焉;條其吏,非勸民之農(nóng)桑邪?農(nóng)桑未必由吏勸也
,而先奪民之粟帛焉。斯不亦用去害而為害,化利而失利歟?嗚呼!韓非《說難》,嵇康《養(yǎng)生》,亦幾于是矣?!?《伸蒙子?諷失》)這一認識,無疑是針對處于末路的唐王朝變本加厲搜刮民脂民膏、千方百計控制人民而造成的種種弊端和危險有感而發(f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