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同事剛剛從美國回來任教,在我們的幾次交談中,都觸及了一個有點沉重的話題:在目前的中國,研究美國史究竟還有沒有意義?這種談話有一個特定的“語境”:我們都隱約感到,當前國內的輿論似乎有點不再把美國放在眼里;在有些人看來,美國已經陷入了一個很深的泥潭,如果它不能掙扎脫身,就難免急速走向衰落。這樣一來,美國以往擁有的光環(huán)正在變得越來越黯淡,以致很快就要消失了。
其實,就在幾年以前,許多人對美國的歷史還充滿了熱情。在一般人的日常話題中,也經常涉及美國的史事。那時,美國代表著“強大”、“先進”、“富裕”和“文明”,甚至是全世界的希望所在。很多人在談到美國時,總不免要問:這個只有“幾百年歷史”的國家,為什么會發(fā)展得那樣快,何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崛起”為一個“大國”?我們的學者研究美國史,最大的目標是要找出其中的經驗或奧秘,以幫助中國快步走向強大;我們在日常談話中引述美國的史事,通常是為了反襯中國歷史或現實中的落后或不合理。那時,我們很少注意到,美國歷史上也曾發(fā)生過多次危機,它的發(fā)展之路同樣是曲折而崎嶇的。
現在,情況發(fā)生了一再八十度的反轉:美國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困難,而中國正在出錢幫助美國處理危機。這樣一個需要中國施以援手的國家,還能成為我們的榜樣嗎?它的歷史還有閱讀的價值嗎?有人可能會說,我們仍然可以讀一點美國歷史,不過目的不再是從中獲得什么啟迪,而是要找出美國何以陷入危機、竟至走向衰落的教訓。我們剛剛熱烈地討論過“大國崛起”的經驗,現在不正好可以借眼前這部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來反思一下“大國衰落”的教訓嗎?這對于一個正在“崛起”、或即將“崛起”的“大國”,難道不是一種來得正當其時的警鐘嗎?
實際上,美國并不是第一次充當別國的“反面教材”。在獨立之初,美國人進行共和實驗,遇到了許多的難題和危機?!叭嗣瘛痹谡紊鐣牡匚蝗绾误w現,政府的權力結構如何安排,全國性政府和州的關系如何處理,共和制國家如何同其他國家交往,對于一個新生的國家來說,這些問題無一不是至關重要而又相當棘手的。國內一度出現了對共和制灰心失望的情緒,有人鼓動華盛頓擁兵稱王,有人公開稱頌君主制的好處,還有的地方發(fā)生了民眾造反事件。歐洲有些擁護君主制的人見此便斷言,美國人的實驗肯定是短命的;后來還有歐洲哲人調侃說,美國人之所以借重古老的共和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發(fā)展到實行君主制的程度。我們現在看到的史實是,那時多數美國建國精英并沒有放棄共和主義的理想,華盛頓也沒有接受誘人的王冠。他們對美國社會做了冷靜而深入的思考,對共和政體的理念和制度做了精心的改造,使之不僅適合形勢的需要,而且有利于長遠的發(fā)展。幾十年過后,一個名叫托克維爾的法國年輕人,到美國實地觀察那里的民主政治,隨后發(fā)表了一本著作,提出了一個讓歐洲人多少感到震撼的觀點:美國不是歐洲的童年,而代表著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的明天。
我們過去對美國建國的歷史所知未詳,但對華盛頓拒絕王位誘惑、主動放棄權力的故事,卻總是津津樂道。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感嘆:中國的某某政治領袖如果有華盛頓那樣的品德和胸懷,效法他在權力頂峰放棄權力,那我們的國家將會有多么的幸運啊!似乎美國之所以能走上民主共和的強盛之路,主要靠的是這種偉人不貪戀權位的“高風亮節(jié)”。其實,把華盛頓的政治選擇僅僅看成是一種個人品德的表現,可能源于對美國早期社會和政治文化的誤解。美國的建國一代對于人性和權力有著深刻的洞察。他們知道人不是天使,權力也是一種極其誘人而危險的東西,因而要對掌權的人進行制度和倫理的雙重設防。對于政治精英的行為,這種社會風氣無疑具有很強的規(guī)范作用。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美國盛行共和主義,反對任何世襲的權力,鄙棄為了個人目的而追逐權力。按照建國精英的一致判斷,美國人是熱愛自由、崇尚平等的人民,唯一適合他們的政治體制,只有共和制;其他的政體無論其本身具有多少優(yōu)點,也絕不可能在美國生根,道理很簡單:“因為美國人民不喜歡。”華盛頓即便熱愛權力,即便心儀君主的榮耀,他只要略具政治常識就不難看到,國王的寶座實際上就是個人政治生命的墳墓。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是華盛頓改變了美國的命運,而是美國的社會風氣和政治文化塑造了華盛頓的命運。
到19世紀后半期,美國雖然在經濟上取得了奇跡,但政治腐敗、道德沉淪、社會不公等弊端也空前嚴重,以致讓某些美國人自己都覺得,世界的末日快到了,最好是做一個熱氣球升空,以便躲避即將到來的毀滅。但更多的美國人選擇了留在地上,致力于探索如何應對這些問題。他們有的訴諸犀利的文字,揭露和批判各種時弊;有的深入各處進行調查研究,提出了各式各樣的改革方案;有的更是親身到基層社區(qū)生活,幫助那里的窮人改變現狀。當時的輿論風氣是把社會問題歸咎于富人,指責他們聚財不義,用財不公,敗壞政治,壓迫窮人。鑒于這種局面,主持聯邦改革的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反復提醒富人,當前是一個相互依賴的社會,富人和窮人如果不能一起上升,就會一起沉淪;如果舍不得眼前的小利,就可能最終失去一切。他把自己說成是一個“保守派”,一心要說服美國最有勢力的群體接受建國先輩提出的政治理念,維持“少數人”和“多數人”的共治。最后,很多富人再也坐不住了,紛紛采取積極的姿態(tài),支持或接受改革。20世紀初期的這場改革運動,雖然沒有徹底革除流弊,但在很大程度上恢復了時人對“美國生活的希望”。
前幾年,國內知識界忽然從美國“進步主義改革”的往事中發(fā)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有人甚至覺得,我們當前的社會形勢與一百年前的美國十分相似,因此我們也需要刮一股“進步主義旋風”。但是,我們在關注進步主義的改革措施時,卻忽略了這場運動的由來。美國的改革發(fā)端于基層社會,并受到特定的公民文化的滋養(yǎng)。無論是揭露黑幕的新聞記者,還是剖析社會時弊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深入社區(qū)的各界人士,還是積極提出改革措施的社會團體,都來自于民間,而且活動于一個容許反對、能夠自由表達的環(huán)境中。他們所顯示的是公民社會的自主性和公民的自覺參與意識。一句話,進步主義改革是一場發(fā)端于民間、并受民間力量推動的追求社會公正的改革。忽略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它的實際內涵和真正意義。
后來,美國還遇到了另一些危機。1929年在美國發(fā)生的事情,許多人都耳熟能詳。到富蘭克林·羅斯福就任總統(tǒng)時,整個國家似乎籠罩在彌天的陰霾當中。當時和以后那些不太喜歡美國的人,有點按捺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態(tài)。宣稱“資本主義”遇到了“總危機”,其就木之期指日可待。羅斯福和很多美國人當然不接受這種說法,他們致力于摸索應對這場歷史上不曾有過的大危機的辦法。當然,美國人最終還得感謝一個難
得的好運氣:希特勒在歐洲挑起戰(zhàn)端,英法等國急需美國的軍火和貨物。急劇擴大的市場,很快解決了羅斯福新政所沒有徹底解決的問題,美國經濟重現繁榮,美國一時變得比以往更為“強大”。到了20世紀60年代,由于敵對和隔絕,中國人很難得到關于美國的真實信息,那時的宣傳口徑是把美國說成“腐朽的、垂死的帝國主義”。其實,那十年里美國確實遇到了很多嚴重的問題:長期的種族歧視引發(fā)了普遍的抗議,卷入越南戰(zhàn)爭招致了強烈的社會不滿,美國人最為自得的自由、民主和平等之類的核心價值,遭到了年輕一代的質疑和挑戰(zhàn)。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種擾攘不安的叛逆氣氛。后來,各種抗議運動在造成了某些積極的變化以后,逐漸偃旗息鼓,美國再度步入了一個安定和繁榮的時期。
今天的美國又遇到了大麻煩?!敖鹑诤[”過后,美國經濟前景黯淡,美元地位岌岌可危,別國的嘲弄和蔑視也隨之而至。有人責怪華爾街的“金融巨鱷”玩過了頭,有人指摘美國政府放松了對企業(yè)界的監(jiān)管。更有意思的是,1860年,美國國內政治危機愈益嚴重,內戰(zhàn)迫在眉睫,那時的美國人選了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政治新手來當總統(tǒng);1932年,在舉國深為“大蕭條”所苦時,美國人選了一個身有殘疾的人來執(zhí)掌白宮;2008年,在經濟形勢越來越不樂觀之際,美國人又選了一個缺乏政治根基的少數族裔來應對危局。人們不免要問:奧巴馬能像林肯和羅斯福一樣,最終領導美國走出困局嗎?現在他就職已逾雨日,外界對他的作風和作為議論頗多,毀譽參半。其實,在羅斯福的“百日新政”結束之際,當時的美國人也沒有看出多少走出“大蕭條”的跡象。何況美國經濟復興的希望,并不僅僅系于總統(tǒng)一個人身上。
進而言之,不管今天的美國處于何種困境,并不能減損美國人在歷史上所取得的成就的光彩;也不管美國今后是否能繼續(xù)保持強國的地位,對于其歷史的了解仍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對于獵奇或尋求刺激的讀者來說,美國歷史可能缺少一點吸引力。因為美國是一個年輕的共和國,沒有那些常見于“文明古國”的宮廷政變、宮闈淫亂、“子貴母死”、父子相殘、兄弟鬩墻之類的奇聞異事,甚至連官場的斗法弄權、貪污腐敗的故事也不多見。但是,美國歷史中卻有另一些值得重視的東西: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現代民族國家;它有年代最為久遠、施行最為連貫的成文憲法;它是現代民主政治的誕生地和實驗場;它有如何在眾多的族裔和文化群體中謀求共處的經驗教訓;它取得了許多令人贊嘆的經濟和技術成果;此外,它還辦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幾所“一流大學”。
我們向來比較關注國家的強弱和興衰,并以此來決定我們研究和閱讀的興趣。這種心態(tài)是不難理解的。來自多種渠道的信息反復提示我們,中國曾經是一個世界領先的大國和強國,只是在最近幾百年才被人超過;我們的目標是盡快實現“復興”,重新找回強盛的感覺。有了這樣一個急迫的目標,我們就很難沉得住氣,做什么都難免急功近利,對待他國的歷史也不例外。為什么我們有較多的人研究美國史、日本史和英國史,而很少有人研究印度史、俄國史、非洲史和拉丁美洲史呢?這是因為我們至少在潛意識中認定,只有從發(fā)達國家的歷史中,我們才能學到馬上可用的經驗,這樣的研究才有現實意義。
這反映了我們的學術界和讀書界最常見的價值取向:研究外國歷史,不是為了發(fā)現知識和創(chuàng)造思想,而是為了“取經”;閱讀外國歷史,也不是出于了解異域文化的愿望,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和認識他人,甚至也不是為了愉悅心靈和充實生活。我們的學者和讀者共同關心的,是能否直接得到可用的經驗或教訓?!八街?,可以攻玉”,成了談及外國歷史時常用的套語。然則,閱讀外國歷史真的只有某種當前的工具之用嗎?
當今我們身處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中國不再是一個孤立世外、自行其是的國家,我們身邊有越來越多的來自不同國度、不同文化的人群,我們必須學會同他們交往。而做到這一點,關鍵在于了解他們的文化。有人批評所謂“文化崇拜”,反對把一切說不清的問題都放到“文化”的“大筐”中。的確,“文化”本身就很難說清楚,而用“文化”來解釋問題,難免招致“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之譏。但文化又確實是無處不在的,忽略文化的維度,對許多問題更難以有清晰的認識。而我們要真正理解一種文化,除了從這個國家的歷史入手,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退一步說,我們要關注今天的美國人如何應對危機,看看他們是否能夠最終化解危機,也需要借助于歷史的透鏡。美國人在歷史上遇到過許多的危機,也曾多次成功地擺脫了困境,這一次難道會成為一個例外嗎?即使是出于這種好奇心,我們也要好好研究美國歷史,寫出好的美國歷史讀物,要讓讀者有可讀、而且愿意讀的歷史書籍。
《未名外國史叢書》有關美國史的圖書:
《美國改革的故事》于2009年3月出版
《美國立憲的故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劍鳴著,即將出版)
《切諾基部落的興衰》(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中心丁見民著,即將出版)
《美國食品安全制度的由來》(河南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蘭教材著,即將出版)
《動物改變世界:海貍、毛皮貿易與北美開發(fā)》(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副研究員付成雙著,即將出版)
《60年代的伯克利》(湖南師范大學外語學院謝文玉著,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