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離

北新書局的版稅成為魯迅收入的主要來源

在上海期間魯迅與北新書局的合作，并不只限于編輯《語絲》周刊。魯迅還與郁達夫一起為北新書局主持了另外一種在新文學史上具有一定影響的刊物《奔流》，并且長期為《北新》半月刊提供譯稿?！墩Z絲》因是同人刊物，沒有稿費，也沒有編輯費，一切等于盡義務(wù)?！侗剂鳌返那闆r稍有不同，魯迅擔任編校，“其間征稿、還稿、寫回信、校稿等……幾乎全部精神用在這里了”，但每個月不過拿回少數(shù)校稿費，“其實大半還是盡義務(wù)”。這是編輯雜志的情況。魯迅著譯的書籍仍是一如既往地交給北新書局出版。

許廣平在《欣慰的紀念》中說：“對于某某書店(指北新書局——引者)，先生和它的歷史關(guān)系最為濃厚。先生為它盡力，為它打定了良好基礎(chǔ)，總不想使它受到損害。創(chuàng)辦者原也是個青年，賴幾個朋友之助，才打出這天下來。其時做新文化事業(yè)的真可說鳳毛麟角，而出版的書，又很受讀者歡迎，像這樣有歷史基礎(chǔ)的書店，先生不愿意隨便給它打擊。在別人看來，先生對它仿佛有點偏私。”在許廣平的回憶中，還提到魯迅在廈門和廣州時。曾有一家書店許以優(yōu)厚的條件。希望魯迅將他的著作從北新書局移出。交給他們出版，但被魯迅拒絕了。

毋庸諱言，北新書局付給魯迅的版稅較高，是魯迅與北新書局長期合作的一個因索。北新書局付給魯迅的版稅。要高于一般書店。當時的大書店，如商務(wù)印書館和中華書局，版稅一般是12％到15％，北新書局在出版界只能算后起之秀，為了爭取稿源，版稅一般是20％。給予魯迅的版稅則更達25％。北新書局的版稅成為魯迅收入的主要來源。魯迅到上海后，能夠離開大學。成為一名職業(yè)作家，應(yīng)該說是北新書局的版稅提供了經(jīng)濟上的保障。但魯迅與北新書局合作的前提，還是書局老板李小峰對新文學事業(yè)以及出版事業(yè)的熱愛(即魯迅在1927年12月26日致章川島信中所說的“傻氣”)。在1933年1月2日致李小峰的信中，魯迅明確地說：“……我以為我與北新，并非‘勢利之交，現(xiàn)在雖然版稅關(guān)系頗大，但在當初，我非因北新門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書暢銷而來要稿的。所以至去年止，除未名社是舊學生，情不可卻外，我決不將創(chuàng)作給與別人……”

但北新書局與魯迅關(guān)系中的不和諧音在魯迅定居上海不久即出現(xiàn)了。1927年底。李小峰和孫伏園因經(jīng)濟問題產(chǎn)生糾紛，魯迅在致章川島的信中提及此事時說：“伏園和小峰的事，我一向不分明。他們除作者版稅外，分用凈利。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但我就從來沒有收清過版稅。即如《桃色的云》的第一版賣完后，只給我一部分。說因當時沒錢，后來補給，然而從此不提了。我也不提。而現(xiàn)在卻以為我‘可以做證人，豈不冤哉!叫我證什么呢?”“譬如他們倆究竟何時合作。何時鬧開，我就毫不知道。所以是局外人，不能開口。但我所不滿足的，是合作時，將北新的缺點對我藏得太密，鬧開以后，將北新的壞處宣傳得太多?！濒斞冈谶@里明顯地表示了對李小峰和孫伏園的不滿。在這封信里，魯迅已談到北新書局欠他版稅的事。但是一直過了一年零八個月，魯迅才決定用法律的手段解決版稅問題，可能考慮到北新書局總部剛遷來上海不久，李小峰在上海灘立足未穩(wěn)，經(jīng)濟上確實有他的困難，所以沒有催得太緊。

在1928年9月19日致章川島的信中，魯迅再次表示了對李小峰的不滿：“《奔流》據(jù)說賣二千余，已不算少。校則托‘密斯許，而我自看末校。北新校對，是極不可靠的，觀《語絲》錯字脫字之多可見，我曾加以注意，無效。凡對小峰所說，常無效，即如《游仙窟》，我曾問過兩回，至今不送校。前幾天聽說中國書店已排好矣，但這于北新是無礙的，可分尋銷路，而至今仍不送校。北新辦事，似愈加沒有頭緒了，如《語絲》三十五、三十六出版時，將二十五、二十六送給我。還給他后，則待三十七出后。一并送來，夫豈有對于本刊負責記者，而不給其看新出之報者乎?”這封信里較多地涉及到《語絲》。北新書局遷上海后，因多種原因，《語絲》影響已大不如前，李小峰顯然未將太多心思放在《語絲》上。這是魯迅在編完第四卷后不想再編的原因之一。

在1929年致章川島的信中。魯迅多次說到李小峰和北新書局。3月15日的信中說：“李公小峰，似乎很忙，信札不復，也是常事。其一，似乎書局中人，飯桶居多，所以凡事無不散漫。……總之，以北新之懶散，而上海新書店之蜂起，照天演公例而言，是應(yīng)該倒灶的。但不料一切新書店，也一樣散漫，死樣活氣。所以直到現(xiàn)在，北新依然為新書店魁首，聞各店且羨而妒之，嗚呼噫嘻，此豈非奇事而李公小峰的福氣也歟!”稱李小峰為“李公小峰”，意含諷刺，表明魯迅對李小峰態(tài)度已頗為不耐。6月25日的信中，魯迅說：“……小峰久不見面。去信亦很少答復，所以我是竭力在寫信給他?！薄氨毙陆?jīng)濟似頗窘，有人說，將錢都抽出去開紗廠了。不知確否。倘確，則兩面均必倒灶也?！?月21日的信中說：“北新書局自云窮極，我的版稅，本月一文不送，寫信去問，亦不答，大約這樣的交道，是打不下去的。自己弄得遍身痱子，而為他人作嫁，去做官開廠，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p>

魯迅第一次向“局外人”抱怨對李小峰和北新書局的不滿是在1928年8月7日致韋叢蕪的信中：“北新近來非常麻木，我開去的稿費，總久不付，寫信去催去問，也不復。投稿者多是窮的，往往直接來問我，或以牢騷，使我不勝其苦，許多生命，消磨于無代價的苦工中，真是何苦如此?！薄氨毙卢F(xiàn)在對我說窮，我是不相信的，聽說他們將現(xiàn)錢搬出去開紗廠去了，一面又學了上海流氓書店的壞樣，對作者刻薄?！币贼斞缸鍪乱回灥闹斏?，這樣向局外人公開自己與北新書局及李小峰的矛盾，很可能他在此時已想好要采取一點“非?！钡呐e措。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的魯迅終于爆發(fā)

四天之后。即1929年8月11日，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的魯迅終于爆發(fā)：

奉函不得復，已有多次。我最末問《奔流》稿費的信，是上月底，鵠候兩星期，仍不獲片紙只字，是北新另有要務(wù)，抑意已不在此刊物。雖不可知，但要之，我必當停止編輯，因為雖是雇工，傭仆，屢詢不答，也早該卷鋪蓋了。現(xiàn)已第四期編訖，后不再編，或停，或另請人接辦，悉聽尊便。

這封信的收信人當然是李小峰了。李小峰收到魯迅這樣一封信。當然不可能仍像過去一樣置之不理了。魯迅寫信后不到一星期(8月16日)，他親自上門找魯迅。但為時已晚，因為魯迅已托人找律師以法律的手段解決北新書局長期拖欠編輯費及版稅之事。這就是他后來所說與李小峰開的“小玩笑”。已經(jīng)到了非訴諸公堂不能解決問題，這樣的“玩笑”當然不能算“小”。事情起因子北新書局拖欠《奔流》的編輯費和稿費，但事情的嚴重性卻在書局所欠魯迅版稅數(shù)目之大——后來律師按照當時頒布不久的《著作權(quán)施行細則》計算，北新書局所欠魯迅版稅(含歷年積欠)已達2萬余元，這確實是筆相當不小的數(shù)目。

魯迅在8月17日致章川島的信中是這樣說的：“老板原在上海，但說話不算數(shù)，寄信不回答，愈來愈甚。我熬得很久了，前天乃請了一位律師，給他們開了一點玩笑，也許并不算小，后事如何，此刻也難說。老板今天來訪我，然已無及，因為我的箭已經(jīng)射出了。用種種方法罵我的潘梓年，也是北新的股東。你說可氣不可氣?！痹谶@封信的最后魯迅說：“近來忽于打官司大有趣味。真是落伍之征?！闭Z氣頗無奈。說明魯迅將與北新的糾紛訴諸法律，實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一點在三天之后魯迅致李霽野的信中也可看出：“北新脾氣。日見其壞。我已請律師和他們開一個小玩笑。我實在是忍耐不下去了。”“上海到處是商人氣(北新也大為商業(yè)化了)，住得真不舒服，但北京也是畏途，現(xiàn)在似乎是非很多。我能否以著書生活，恐怕也是一個疑問，北返否只能將來再看了?！濒斞冈缯f過他和北新不是“勢利之交”，他是在李小峰剛開始創(chuàng)辦書局的時候就給予了大力支持的。北新遷到上海后越來越“商業(yè)化”，魯迅也只好“公事公辦”了

促使魯迅采取這樣“激烈”的舉措，最初的原因可能還不是北新書局所欠他個人的版稅。魯迅在1929年8月11日致李小峰信中表達了兩大不滿：一是“奉函不得復，已有多次”；二是“《奔流》稿費”的事，李小峰請魯迅為北新書局主編《奔流》雜志，但魯迅開出給作者的稿費數(shù)目，書局卻拖延不寄。讓魯迅很被動，魯迅去信催問，李小峰仍是沒有答復。這兩件事是促使魯迅訴諸法律解決問題的最直接的原因。版稅當然是魯迅不能不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魯迅在北京時有在教育部任職的薪水和在北京大學等校兼職的收入，南下后在廈門大學任教的薪水每月四百元，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職的收入是每月五百元。但魯迅在上海定居之后，稿費成為他收入的唯一來源。此時魯迅除了每月要付給在北京的母親和朱安生活費用。而且跟許廣平建立家庭后經(jīng)濟支出也增加了——也許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就在魯迅采取法律手段解決版稅問題之后一個多月，許廣平生下了周海嬰。

魯迅極有可能在8月11日致李小峰的信寄出之前，已經(jīng)下定決心與北新書局打一場“官司”。此月5日魯迅日記中有記載：“午李志云、小峰邀飯于功德林，不赴?！边@已經(jīng)是向李小峰和李志云兄弟發(fā)出了一種信號。從2日開始，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張友松的名字。張友松1927年自北京大學英文系肄業(yè)后到上海，曾短期在北新書局擔任編輯，后辭職，1928年在魯迅支持下與夏康農(nóng)等合辦春潮書局，出版《春潮》月刊。這段時間張友松不斷來訪。魯迅也多次訪問他。是因為張友松認識律師楊鏗，在張友松的介紹下，楊鏗同意擔任魯迅“狀告”北新書局的代理律師。

郁達夫出面調(diào)解

無奈之下李小峰只好“四處的托人向魯迅求情”，主要的調(diào)解人是郁達夫。李小峰請郁達夫出面，一是他知道魯迅和郁達夫的關(guān)系非常好，另外就是《奔流》雜志是他請魯迅和郁達夫合編的。

郁達夫8月23日從杭州到上海，進行調(diào)解。魯迅答應(yīng)了不上法庭，與北新書局協(xié)商解決版稅爭端。但是魯迅堅持與李小峰之間的協(xié)商仍要有律師楊鏗主持。在致章川島的信中，魯迅說：“因為我是開初將全盤的事交付了律師的，所以非由他結(jié)束不可?！?/p>

8月25日在律師楊鏗寓所進行協(xié)商。出席者有魯迅、楊鏗、李志云、李小峰、郁達夫(魯迅曾建議章川島參加“調(diào)解”。大概考慮到章川島和李小峰很熟，大家都是“語絲”舊人，但此次協(xié)商會議章川島并未出席，可能是章川島與李小峰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他不愿意陷于尷尬)達成的協(xié)議是李小峰承認北新書局拖欠魯迅版稅共兩萬余元，但考慮到北新書局在北京的總部被查封，不得不遷移上海，損失很大；而書局正常運轉(zhuǎn)需一定資金，所以所欠魯迅版稅需要分期付清、實際情況是1929年剩下的四個月里北新付魯迅所欠版稅約8300余元，第二年續(xù)付積欠版稅共一萬余元。協(xié)議中另外一項重要內(nèi)容是以后北新書局出版魯迅著作必須貼上印花——即魯迅在收到北新書局的版稅以后，按照實際印數(shù)將自己設(shè)計和專門印制的印花交給書局，貼在圖書的版權(quán)頁指定位置上，才能出售。這種方法既可以保證著作的權(quán)益，也可以防止盜版。協(xié)議的另一項內(nèi)容是魯迅作價收回過去著作的紙版。關(guān)于此事，魯迅1929年8月28日的日記中有如下記載：“……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

魯迅與北新書局之間的版稅爭端算是得到了比較妥當?shù)慕鉀Q。魯迅同意此后的著作仍由北新書局出版，并繼續(xù)為之編輯《奔流》雜志。但雜志的稿費，仍不能如期支付，這是未能讓魯迅感到滿意的事。在1929年10月20日致李霽野的信中，魯迅說：“北新糾葛，我是索取版稅，現(xiàn)擬定陸續(xù)撥還，須于明年七月才畢，所以不到七月，還不能說是已‘清的?！侗剂鳌吠Ｖ?，因為議定是將各投稿之稿費送來，我才動手編輯的。先前許多投稿者，向我索取稿費，常常開得很窘，而他們至今不送錢來，所以我也不編輯。昨我提議由我和達夫自來補完全卷，而小峰不愿，他說半月以內(nèi)，一定籌款云?！睅滋熘?10月26日)在致章川島的信中，魯迅又談及此事：“小峰之款。已交了兩期。第二期是期票，遲了十天，但在上海習慣，似乎并不算什么。至于《奔流》之款，則至今沒有。問其原因，則云因為窮，而且打仗之故。我乃函告以倘若北新不能出版，我當自行設(shè)法印售，而小峰又不愿，要我再等他半月。那么，須等至十一月五日再看了。這一種雜志，大約小峰是食之無味，棄之不甘也?！痹谶@一年的年底，《奔流》出至第二卷第五期后?？?。

但盡管如此，魯迅還是與李小峰及北新書局保持著較良好的關(guān)系。北新書局總部遷往上海以后，李小峰盡管有時難免“在商言商”，但是他身上的“傻氣”卻一直保存著。魯迅在談到出版界的情況時說，“在一個惟利是圖的社會里，多幾個呆子是好的。”在談到李小峰時又說：“他也時常糊里糊涂吃人家的虧(如幾次封門)。比起精明的來，不無可愛之處。”中國從來不缺聰明人，但身上保存著“傻氣”的“呆子”卻越來越少。這就是雖然發(fā)生了那一場版稅爭端，魯迅依然一如既往地支持李小峰，并在北新書局出現(xiàn)困難時伸出援助之手的原因吧。

(選自《異性仇敵》／臧杰薛原編／青島出版社／200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