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
“不喝了,不喝了。天快黑了?!鼻G軻摁了摁掛在左腰際上的短劍,站起來。
“荊軻,你要走嗎?”燕子丹從他踞坐的姿勢上,挺了挺身板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荊軻。然后他沖著內室雙手啪啪啪拍了三掌。
隨著燕子丹的掌聲,荊軻看見從檀木屏風后面轉出一個女子,低著頭走出來。披散的烏發(fā)在腰間甩。她的上衣領口敞著,能看見猩紅兜肚邊兒。她的白頸修長,幾綹黑發(fā)就那么慵懶地搭在肩膀上。隨著她的小步。頭發(fā)慢慢地搓動著她的衣服和皮膚。
“我出去下,小肚子有些脹?!鼻G軻向屋外走去。
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
燕子丹聽見房檐下嘩嘩的尿聲從瘋狂的黑毛風里濾出來。他將頭垂在胸前,一聲不吭。那女子站在燈影里,胸脯起伏著看著燕子丹。
“還有完沒完?尿了快半個時辰了,你的尿脬咋就這么大?”突然,燕子丹抬起頭,沖著屋外嚷了一聲,聲音里夾雜著焦躁。
“急嘛?這就尿完!”窗外嚷了一聲。
“姬,你坐。給我和荊軻把把盞!”這時荊軻已經(jīng)站在了屋里。
“使不得。使不得?!甭犚娛峭踝蛹ВG軻卻仍然站著。他不跪,他的膝蓋和頭從來沒有點過地,給人磕過頭。
“坐下,坐下,都坐下?!毖嘧拥さ穆曇粲行╊澏丁?/p>
“我要去睡覺,明天天不亮就走。你的馬快,用不了幾天,我就會到秦都咸陽?!鼻G軻站著,聲音就像釘子撰入木頭。
“英雄,坐一下,離明天天亮還早著呢。再胡亂飲些,說說話,何妨?”女子說,聲音就像從另一個世界里飄出來。
“秦兵就要殺來了,燕國像個雞蛋,打不過?!鼻G軻回過身子,看見她像一個幽靈。
“姬,你換大樽來,我和荊軻再痛痛快快地飲一壇?!?/p>
上來的不是大樽,是三個壇子。兩個男人瞪著她。她將酒封啟開:一壇遞給荊軻,一壇遞給燕子丹。最后一壇。她啟開酒封,先是倒了一樽潑在地上。然后她抱起酒壇,張開嘴。他兩個看見酒倒進她的嘴,看見她的脖子在蠕動。酒瀑太寬,一些酒就灑在了她的身上,整個胸前頓時輪廓分明。她將酒壇砰的一聲暾在地上,身子搖晃了幾搖晃。站著定定神。然后徐徐褪去衣衫。
兩個男人先是低下頭、再,就聽見了嗚嗚的哭聲。
她在燈暈里起舞,身姿婀娜,像水里的蛇。
兩個男人嗚嗚地哭,整個身子在戰(zhàn)栗。這時,她猛地舞到荊軻身邊,從荊軻左腰際抽出那把短劍。她一個轉身,血噗的一聲濺在兩個男人的頭上,也濺在屏風上,也濺在他兩個身邊的酒壇里。
兩個男人呀的一聲,刺破黑夜,就著黑毛風,傳出很遠。
從窗外看去,兩個黑影對踞著,抱著酒壇子。
“明天我就上路,你的馬快,用不了幾天我就能到秦都咸陽?!鼻G軻已經(jīng)將自己壇子里的酒喝凈,對燕子丹說。
燕子丹垂著頭,沉了很長時間,他說:“還需要準備什么?”
“王子姬都殉國了,還需要什么?還能需要什么?”荊軻借著酒勁兒,沉吟了一下,就將雙眼盯著燕子丹輕輕地說一聲,“你的頭!”荊軻咚的一下子將頭磕在地上。
這時,荊軻就聽見寶劍出鞘的聲音。慢慢地,劍刃兒摩擦劍鞘的聲音,很慢,慢得就像無邊無際的黑夜。黑毛風拍得墻皮啪啪地響。
燕子丹霍地躍起來,在燈影里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從劍尾撫向劍鋒。翻過劍身,又撫了撫兩邊的劍刃兒。
“收好啊,荊軻!燕國山河和子民就全在你的手里了。”燕子丹右手甩開寶劍,向自己的脖頸風一樣地剁過來。
又是噗的一聲,血濺在荊軻長跪的身上。脖頸子上淌下幾綹熱血。麻麻的像小蟲子。
燕子丹的頭從脖子向下落的那一刻,大聲呼道:“燕國!”燕子丹的頭在地上蹦了三蹦,就蹦到荊軻的身邊。
荊軻又跪了很長時間。他站起身子的時候,臉上的淚水已經(jīng)干了。
燕子丹的雙眼圓睜,兩個眼角已經(jīng)瞪裂,有血絲從裂口滲出來,死死地盯著他。他用手去撫燕子丹的眼睛,想讓燕子丹瞑目。
“燕國!荊軻!”燕子丹的頭又呼道,
荊軻后退了兩步,然后又重新跪下,將自己的額頭狠狠地砸到地上。
天麻麻亮的時候,荊軻已經(jīng)來到易水邊。黑毛風卷著易水,嘩嘩地叫。荊軻無師自通地唱了兩句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唱完,他站在易水邊上,就聽見燕國的山川回蕩著這兩句詩歌的蒼涼。他用力拍了拍馬的屁股,喝一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