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廣軍
1958年8月15日,《人民日報》頭版刊登了署名“新華社記者于澄建”拍攝的一組照片:《歡躍在早稻“衛(wèi)星”上》。這顆早稻大“衛(wèi)星”報道了湖北省麻城縣溪河鄉(xiāng)建國一社畝產三萬斤的“天下第一田”。照片中兩男、兩女四個孩子站在稻穗上,咧著大嘴直樂。圖片說明是:這塊高產田里的早稻長得密密層層,孩子站在上面就像在沙發(fā)上似的。這張被認為是“建國以來最有影響”的虛假照片,完全是一個假典型,是把其他十幾、二十幾畝快成熟的水稻并到了一塊田里,而且這塊田很小,只有幾分。
從照片上可以看到稻子層層疊疊,其實整個都是倒伏的,所以四個小孩才可以站在上面。十幾、二十幾畝田里的水稻并在一起,產量就高了,后來又根據這幾分地的產量算出平均畝產為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2009年4月3日《報刊文摘》)
五十年前的那張照片比我年紀都大許多,站在上面的孩子現在恐已年過花甲,不知道當他們看到照片時心里會怎么想。那時候他們還少不更事,當然想不到照片對社會的影響,即使能想到,他們也僅僅是個道具,而這種道具那時候又太多了。我在湖南花明樓紀念館中也見到過當年的幾張報紙,報道的正是糧食產量“放衛(wèi)星”的新聞。你畝產一萬,我就畝產三萬,甚至十萬的“衛(wèi)星”也很快放將出來了。與此同時,所謂的大煉鋼鐵“衛(wèi)星”也在不斷升空。
半個世紀前的中國,基本上是個農業(yè)國,即使有工業(yè)也是剛剛起步,至少對許多人來說,工業(yè)是個新鮮物兒。種地則不然,種了幾千年不說,那時候絕大多數人還是農民,或者是剛穿鞋上岸進城的泥腿子,包括那個拍照片的記者于澄建。誰還能不知道一畝地可打多少糧食?居然敢如此作假,而且人們竟然也肯相信!
稍有正常思維的人都知道,三萬多斤稻谷堆在一畝地上大約有半尺厚,遑論稻子長在地里需要陽光、空氣,可就有人為了糧食產量不斷“放衛(wèi)星”,敲鑼打鼓歡呼雀躍。聽農村老輩說,他們也敲鑼打鼓過。我問你們相信不?他們說那時候頭腦都不作主呢,沒想那么多。所以現在有人總結是“少數人瞎吹,多數人不吭”。
倏忽一下就過去了五十年,那事兒可以說是空前的,但是不是絕后了我們卻不敢保證?,F在糧食或許不“放衛(wèi)星”了,可別的放不放呢?這事兒真說不準。因為世人熟悉的領域都有人大張旗鼓造假,何況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領域,或者沒有具體量化指標的事物。既然有造假的,必定有市場,只要那些造假者能得到好處,而且還不用因此付出相應代價,造假者必定會陳陳相因,生生不息下去。是呀,何曾見過“于澄建”們以及炮制鼓吹“衛(wèi)星”的始作俑者、執(zhí)筆者出面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說過半句道歉的話?沒有。或許他們在適當時機又會為“撥亂反正”搖唇鼓舌,走在輿論前列。
那回在花明樓紀念館參觀,我遇到一群自稱是墻上展陳某報紙所屬報社的人,對著他們前輩的“杰作”高聲評點,哈哈嘿嘿說笑不止,得意之態(tài)溢于言表。照我們常人的思維想來,掛在墻上的報紙本來是作為反面教材的,我實在弄不明白看到與自己有關的反面教材有什么樂不可支的,當真就這么好笑?然而他們的得意之態(tài)就像是在炫耀光彩家史。令別人先是不爽,繼而很難受。
這個世界幾乎沒有不犯錯的人,人類就是在犯錯、修正、犯錯、再修正中進步??墒?,我們中的某些人忘性實在大了點,自己做過的好事恨不能刻成碑到處巡展,做了錯事則裝著不太記得了,或者根本就不會覺得自己曾經錯過,因為那都是按“上級”旨意做的,自己只是執(zhí)行者,再說做這種事的又不止我一個,法不責眾,誰能追究到我頭上?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也是一種人格缺陷,這種人永遠不會做到真正的自省。這大概就是人們喜歡換著花樣,沒完沒了折騰的心理動因。別人做事傷到了自己當然恨得牙根癢癢,自己做了傷害別人的事,怎么看都是合理合法的,所產生的后果,哪怕是災難性的,大家最好也要認為事出有因,當事人無需擔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