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開
關(guān)于“五四”,似乎包含著起碼兩種以上的記憶形象。
我個人從小的記憶,是北大的少年英豪翻墻而入痛打外交官和“火燒趙家樓”的光輝形象。這個形象,跟革命的熱情相結(jié)合,非常壯美,而漸至于水泊梁山那些好漢們剜心吃肉的大氣概了。還有一種是文化革命的形象,好聽點說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主力們的意見是“全盤西化”。到底是西化成什么樣子?是白化還是赤化,有待爭論。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現(xiàn)在,不知道是什么“化”。
“化”這個字,在甲骨文和金文里,意義最明顯:兩個人反向?qū)ε枷啾?,有如后來的太極圖。轉(zhuǎn)動起來,則漸至于無物。所以,“化”是很高深的學(xué)問,但是弄不好,卻會搞成上海人說的“搗漿糊”。20世紀80年代之后,最能明確的是“現(xiàn)代化”,而且是四個?!艾F(xiàn)代”一詞,聽起來非常悅耳,但是什么是“現(xiàn)代”?現(xiàn)代的好處是什么,短板又在哪里?卻缺乏認真的分辨。
記得去年十月在北京開會,嚴家炎先生就我發(fā)言的一個紕漏,在會后吃飯時,很認真地給我進行了“啟蒙”:“打倒孔家店”這口號不是“五四”時期提出的,而是胡適的發(fā)明。他在為《吳虞問文錄》寫的序言里面說吳虞是“只手打倒孔家店的人”。嚴家炎先生是嚴謹?shù)那拜厡W(xué)者,他把《新青年》全都翻過,沒有看到“打倒孔家店”的字樣,且形成了論文,而我孤陋寡聞,不知道他的這個學(xué)術(shù)成果。嚴家炎先生說,他在20世紀80年代,曾寫文章發(fā)表在香港的《二十一世紀評論》上,跟美國的林毓生教授商榷“五四”問題,可惜沒有得到林毓生教授的響應(yīng)。嚴家炎先生的這個研究成果,是要證明“五四”并沒有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的意思。蓋因“五四”以來,激進思潮越來越熱,想到什么都是“全盤”,要么全盤否定,要么全盤接受,沒有中間過度。這跟傳統(tǒng)的“中庸”思想,固然是徹底的不妥協(xié)了,中國到底要去往哪里?卻仍然是一個大問題。
90年代而至于今日,我們似乎仍然在兜圈子,打游擊,玩小孩子藏貓貓游戲。
20世紀80年代,在反思上也有點狂飆突進的意思,曾達到過一些深度。
總體來講,學(xué)界都執(zhí)著于好與壞這種角度,而不去深入反思其背后的深層思想原因和這種思考的角度的利弊得失。林毓生教授去年來華東師范大學(xué)思勉研究院講課,談韋伯的“Ideatype”,說他從這個角度重新思考“五四”,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致命的死結(jié),即魯迅等先君子既出于舊文化,又如何能夠徹底超越?
不管怎么說,按照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邏輯來反思和按照放火燒樓的角度來想往,是絕然不同的角度。貓吃魚,狗吃肉,各有所好,和而不同,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強令人人都往暴力上和狂人上模仿,未見得是明智之舉。
“五四”這樣一個雙重的運動,具有豐富的雙面性,后來的思考遠遠不夠,也不深入,更談不上徹底。
大陸某作家撰文呼喚“狂人”,以為這個社會不夠完美是因為缺乏“狂人”。而事實上,現(xiàn)在的“狂人”不是少了,而是太多了。暴力的“狂人”不說,文化“狂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對知識的學(xué)習(xí)上,大多是暴力思考模式,是革命的思考模式,是推翻前人,重打江山的好漢幫的氣概。文學(xué)如此,文化如此,莫不如此。這一代人,總的來說,記憶中的“五四”就是個暴力的、火燒的形象。而對于其中的“文化運動”,不甚了了。
“狂人”不是新鮮貨,魯迅早就呼喚了。喚出什么來了?斜著眼睛看人看世界,都是惡人壞人,是吃人的世界,對傳統(tǒng)文明成就的一棒子打倒,再踏上一腳?!拔逅摹钡募嵡嗄辏谕品f有的一切時,倒洗腳水連孩子也潑掉了?!拔逅摹焙蠖辏瑢W(xué)界不無反思,反思得似乎還很深入,胡適之勸人們“ 多干實事”,很多實干家去調(diào)查鄉(xiāng)村,搞鄉(xiāng)村文化建設(shè)和基礎(chǔ)教育,也有人對“火燒”進行了法理上的批評。這些反思,可惜后來都被徹底中斷了。 以至于現(xiàn)在反思“五四”,在我們的腦海中,還是火燒趙家樓的美麗猛烈,是英雄好漢武二郎手刃二十來人的動人形象。一把火燒掉,這是爽快的事情,從秦皇到項羽而至于破“四舊”,放火的事情,不可謂不多,但是爽快之后,一片廢墟。
而所謂“五四”,除了“火燒趙家樓”這個動人的英豪型男魅影之外,還有“新文化”反思中輸入并且早就被中斷了近半個世紀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徒具形骸,而無實質(zhì)進展,也沒有什么好說了。
現(xiàn)在的“賽先生”,似乎活得有點滋潤,且要扶正成為主義和唯一的觀念了。然而,“賽先生”一人獨大,未免寂寞,且缺乏根基。最重要的“德先生”,什么時候才能出現(xiàn)呢?現(xiàn)代化的最重要內(nèi)涵,到底是“賽先生”還是“德先生”?我不故意做搖擺,我明確地覺得還是“德先生”。沒有“德先生”,要達到“思想獨立”和“精神自由”談何容易?“德先生”是土壤,“思想獨立”和“精神自由”是果子和果樹。
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還是現(xiàn)代化的傳統(tǒng),都繞不過“德先生”,沒有“德先生”做根基,“賽先生”越滋潤,就越可能滋生狂妄和暴力。
“五四”既是一個舊話題,也是一個嶄新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