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考中進士，做了蘇州知府，他在蘇州任上干的頭一件事，就是迎娶舊交甄士隱家的丫頭嬌杏做小妾。后來賈雨村老婆死了，嬌杏被扶成正房。曹雪芹感慨道：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意思是嬌杏這丫頭命好，只因當年跟賈雨村“放了回電”，現(xiàn)在就一步登天，從小丫鬟變成了貴婦人。

我倒替嬌杏捏了把汗。為什么呢？因為按照當時的法律，嬌杏和賈雨村結(jié)合純屬非法婚姻，政府處罰起來很嚴厲，搞不好是會死人的?！洞笄迓衫访魑囊?guī)定：凡府州縣親民官，任內(nèi)娶部民婦女為妻妾者，杖八十……女家與主婚人并同罪，妻妾仍兩離之。女給親，財禮入官。

意思是說，在地方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不許娶任職所在地的女人，不管是娶來做大老婆還是做小老婆，都得離婚，并把彩禮上交國庫，然后還要再挨上80大板。被娶的女人和主婚人也一樣，也得挨上八十大板。

所以說，我替嬌杏捏了把汗。

同時我也替賈雨村捏了把汗——打板子事小，做知府的犯了事，是要影響仕途的。

有朋友會說，領(lǐng)導(dǎo)干部也是人，他們在一個地方做官做久了，難免會跟某個姑娘拍拖，然后結(jié)婚生子，這很正常嘛，為什么就不許人家娶任職所在地的女人呢？咱們看《大明律例》里面的規(guī)定與《大清律例》這方面的規(guī)定，連用詞和句讀都不帶差的。

而明朝之所以有這種規(guī)定，完全是因為朱元璋。

眾所周知，朱元璋一貫對貪官深痛惡絕，他喜歡把貪官的皮剝掉，硝制了之后繃在椅子上當靠背。嚴刑懲罰的同時，朱元璋還想盡了辦法來預(yù)防官員貪污，不許地方官在任職地娶媳婦就是辦法之一。他的邏輯是，官員娶了任職地的女人，家族貪污會更方便，與其在家族貪污發(fā)生之后懲治，不如在家族貪污出現(xiàn)之前預(yù)防。所以，一要杜絕官員在家鄉(xiāng)做官，二要杜絕官員在任職地成家。從理論上說，這樣可以減少家族貪污的機會。

為了減少官員們受賄的機會，朱元璋還不許官員們在任職地買房。《大明律例》里的相關(guān)法律條文如下：凡有司官吏，不得于現(xiàn)任處所置買田宅。違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

比方說，賈雨村到了蘇州之后，沒娶嬌杏做妾，而是在衙門口買了一別墅，這也是犯法的，一旦被查出，賈知府就得摘下烏紗帽，扒掉褲子，挨50小板，那套別墅也得收歸國有。

清朝照搬并進一步豐富了大明律，既禁止行政干部在任職地買房，也禁止軍區(qū)干部在駐地買房。

明清兩代的立法者大概想到了一處：官員受賄的形式多種多樣，唯獨無償或者低價受贈不動產(chǎn)難以查清，既然難查清，干脆就不讓他們在任職地擁有房產(chǎn)。不管是誰，只要在任職地買了房，就默認你是貪污，就摘你的烏紗帽，打你的屁股。

現(xiàn)在的官員買房，低價購買或者名為低價實則免費的購買都是很常見的，更多的時候都是開發(fā)商主動把房子獻出去。這種情形屬于變相受賄，跟明清兩代倒是有些相像。

對于官員變相受賄，政府當然是禁止的，可惜現(xiàn)在只治標不治本，雖然有政策規(guī)定“嚴查并糾正各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以明顯低于市場價格購置住房”，實際上不能完全管得住。

即使像明清那樣極端的一刀切做法，也屬于只治標不治本。很容易分析：

第一，政府不許在任職所在地買房，官員們還可以在其他地方買房。行賄受賄的花樣多了去了，行賄者想給蘇州的官員送禮，完全可以在上海買一套房子，只要足夠豪華，領(lǐng)導(dǎo)照樣笑納。

第二，即使在任職地買了房，官員們也是可以隱瞞的。行賄的不會說，受賄的不會說，當下屬的不敢說，老百姓說了也沒有證據(jù)，這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獨上級不知。

第三，即使低價買房的事情被上級知道了，官員們也可以不受處罰。只要多給上級一點兒好處，我吃肉您喝湯，或者我喝湯您吃肉，大家利益均沾，不信封不住上級的嘴。

所以我敢斷言，明清兩代，肯定有大批官員順順利利地在任職地找了老婆，買了房子，使得中央政策和法律條文都成為一張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