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延
摘要:廣州懷圣塔建造年代,在學術界歷來有不同的意見,從初唐到南宋不一而足,但每種說法都缺乏決定性的證據(jù),最后的結(jié)論還有待于新的文獻及考古學證據(jù)的發(fā)現(xiàn)。近年來在這一課題上的最重要進展,當屬郭祥正的兩首詠光塔詩的發(fā)現(xiàn),它鎖定了懷圣塔的建造是在北宋元祐三年之前,在國際上影響深遠的南宋蒲氏建塔說至此可以寢息。在唐宋時期的歷史環(huán)境下,建造懷圣塔這樣一座巨大體量的標志性的異域異族異教建筑是當時廣州的重大事件。它必然要求在政治、經(jīng)濟、建筑技術等方面均具備必要的基本條件,而且華蕃雙方應存在高度的互利和互信基礎。從這樣綜合的整體考察,懷圣塔的建造年代應在唐開元至北宋熙寧之間,其中晚唐和南漢國時期又當別論。但以唐開元至太和盛唐、中唐時期與北宋相比較,在北宋熙寧年建造的可能性最大,而且主持建造者是當時廣州的都蕃長辛押阤羅。而懷圣寺的雛形當建于唐貞觀年間,匾額上的“貞觀元年鼎建”應是明成化年后重建時追加的,對比早期阿拉伯清真寺的歷史,可知這時間過于超前。
關鍵詞:廣州懷圣塔;建造時間;北宋熙寧;辛押阤羅
中圖分類號:K878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0586(2009)02-0110-15
一、廣州懷圣寺及懷圣塔建造年代研究歷史概述
“海上絲綢之路”項目準備申報聯(lián)合國歷史文化遺產(chǎn),廣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最重要的港口,它現(xiàn)存的文化遺跡不但數(shù)量豐富而且對項目成功申報將起著重要的作用。“海上絲綢之路”雖然也包括了許多的東南亞沿線國家,但最主要的作用是溝通了中國和阿拉伯地區(qū)諸國的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特別在宋代,我國西北的“陸上絲綢之路”因受西夏王朝的控制而處于閉塞狀態(tài),“海上絲綢之路”就成為宋皇朝主要的外貿(mào)通道。廣州在唐宋兩代均是“海上絲綢之路”的最主要港口,懷圣寺和懷圣塔(光塔)是那一段輝煌歷史現(xiàn)存的重要文化遺跡,它們的建造年代曾吸引了中外學者長期的關注。但十分遺憾的是,懷圣寺、塔的確鑿建造年代在學術界至今仍是意見紛紜,還沒有一個比較一致的結(jié)論。下表羅列出我們所掌握的主要資料,從中可以了解該課題的眾多研究者和他們的主要結(jié)論及基本論據(jù),本文不再一一詳述他們的工作,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所列出的相關文獻。
要給懷圣寺及懷圣光塔一個確定的建造年代,從目前的歷史文獻記載看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它建造在怎樣的一個時間跨度里,給出一個時間的上下限。在郭祥正寫于北宋元祜三年(1088年)的兩首詠光塔詩于近年發(fā)現(xiàn)之前,有關懷圣寺和光塔的最早文獻記載當屬南宋岳珂《程史》及方信孺的《南海百詠·番塔》。前者云:“后有率堵波,高入云表,式度不比它塔,環(huán)以甓為大址,棠而增之,外圜而加灰飾,望之如銀筆。”后者則說:“始于唐時,日懷圣塔,輪困直上,凡六百十五丈,絕無等級,其穎標一金雞,隨風南北。每歲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絕頂,叫佛號以祈風信。下有禮拜堂。詩云:‘半天縹渺認飛暈,一柱輪困幾十圍。絕頂五更鈴共語,金雞風轉(zhuǎn)片帆歸?!稓v代沿革》載,懷圣將軍所建,故今稱懷圣塔?!睉咽ニF(xiàn)高約36米,方信孺所記“六百十五丈”后人認為是“百六十五丈”之誤。不少研究者主要以此兩則文獻為根據(jù),再加上其他文獻資料進行推測,得出懷圣寺塔建于唐或南宋的結(jié)論。
懷圣塔建造年代的上限自然就是目前懷圣寺匾額上標示的“貞觀元年歲次丁亥季秋鼎建”,貞觀元年丁亥為公元627年。先知穆罕默德生于公元571年,610年7月接受啟示開始傳教,622年遷到麥地那,一個偉大的伊斯蘭帝國時代從此開始。遷居后第六年,即公元628年,穆罕默德致信各國國王及酋長勸導信仰伊斯蘭教,此時為唐貞觀二年。因此,早此一年即在中國廣州建寺,恐怕頗費想象力。我國回族著名法學家端木正教授在1957年即已指出:“中國伊斯蘭教協(xié)會編的《中國穆斯林》畫冊和廣東人民出版社印行的《廣州名勝》風景明信片都注明是627年所建,以訛傳訛,實不可取。解放以來,伊斯蘭教各國外賓到廣州參觀懷圣寺者為數(shù)極眾,其中甚為熟悉伊斯蘭教史者,聞此年代,焉能置信。去年我見到敘利亞文化代表團的加瓦斯先生,這位來自大馬士革的阿拉伯史教授就很有禮貌地提出過懷疑?!?/p>
我們?nèi)绻仡櫼幌乱了固m教建立后直至四位哈里發(fā)統(tǒng)治時期(公元610~661年)伊斯蘭教禮拜寺在阿拉伯本土的狀況,從時間上它也覆蓋了我國歷史的唐貞觀時期(公元626~649年),將對我們認識懷圣寺的始建問題是十分有幫助的?!兑了固m建筑》一書曾引述先知穆罕默德對他妻子烏姆·薩拉馬說的話,“當穆罕默德于626年隨遠征軍前往杜馬(Duma)而離開她的時候,她曾用一堵磚墻對其住宅進行了擴建。但穆罕默德回來后即指責她說:“哦,烏姆·薩拉馬,建筑是消耗一個信徒財富的真正最無益處的東西……這種觀點在整個正統(tǒng)的哈里發(fā)時期(公元632~661年)似乎曾在阿拉伯人中十分流行”。其原因自然是在伊斯蘭教創(chuàng)建初期,一切財力均應首先滿足鞏固政權(quán)和對外戰(zhàn)爭的需要,因此,當時的清真寺是簡單而實用的。《伊斯蘭建筑史圖典》一書中指出,“以伊斯蘭建筑的典型清真寺為例,它最早起源于穆罕默德于公元622年在戰(zhàn)敗后于麥地那建造的用土坯砌成的住宅,先知在這里生活、傳道,死后也葬于此。它是平面為50M見方的正方形,有兩間臥室,中庭用椰樹桿搭成遮陽篷,用于議事、作禮拜等,這大概是最早的清真寺了”?!霸谝了固m建筑初創(chuàng)時期,由于阿拉伯建筑并無明顯的傳統(tǒng),所以最早的伊斯蘭建筑當推穆罕默德遷到麥地那時用棗椰樹干和生土建成的住宅,也是清真寺的雛形:正方形的平面,有柱廊、講經(jīng)臺、房屋面向麥加以及呼喚禮拜的屋頂?shù)龋邆淞饲逭嫠碌幕疽??!薄鞍⒗澜鐢U張之時,伊斯蘭建筑的清真寺對建筑的空間需求就如此簡單,沒有制式,沒有形式,在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馳騁中不管是什么建筑傳統(tǒng)與風格,只要能滿足上述四項功能需求的建筑都可以是清真寺?!庇纱丝梢?,在穆罕默德以及哈里發(fā)統(tǒng)治時期,在阿拉伯半島,清真寺的建筑是簡潔和實用的。根據(jù)上述阿拉伯本土的情況,我們可以設想,廣州清真寺的興建過程大概是這樣的:在唐代早期,即唐貞觀年間,已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商人來華初期,每日的祈禱首先在自己的住所內(nèi)進行,就如同現(xiàn)代的虔誠穆斯林在旅程中。隨著教眾的增加,為了聚禮的需要,也為了公共事務或商務的需要,會如阿拉伯本土的范例,先建造一所簡易的清真寺,它的屋頂就是呼喚教徒禮拜的“邦克樓”。再隨著對華貿(mào)易的發(fā)展,定居在廣州的信仰伊斯蘭教商人日益增加,他們的財富也不斷地積累,廣州清真寺會不時地按需要擴建,而且越來越大和越來越宏偉。在極盛的時候,更建造了體量巨大的當時廣州最高建筑物懷圣塔,以滿足宣禮和導航的需要。這樣一個廣州清真寺先是簡易后臻宏麗,先有禮拜寺后建宣禮塔(懷圣塔)的過程,應是一個合理的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推論。按照上述的推理,第一座
簡單的,作為隨后懷圣寺雛形的清真寺首先建造在貞觀年間是完全可能的,相信這也是歷代相傳懷圣寺始建于唐貞觀年間一說的由來。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懷圣寺始建于唐貞觀時期,但又不宜具體到“貞觀元年鼎建”,因為那樣時間上就有些過于超前。但重要的一點是,懷圣寺始建于唐,不等于它的宣禮塔也一定建于唐,由于后人以為寺和塔屬同時建,因此口碑相傳寺塔均為唐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F(xiàn)存最早的懷圣寺碑文元代郭嘉所撰的《重建懷圣寺記》亦只云“世傳自李唐至今”,碑文中并無“貞觀元年鼎建”的記載。因此可以相信,“貞觀元年鼎建”是元朝以后修寺才添加上去的。
按現(xiàn)存的文獻記錄,懷圣寺歷經(jīng)劫難,在歷史上曾多次重建,其中可考的有:元至正十年(1350年)僧家訥元卿元帥重建,明成化四年都御史韓雍重建,明萬歷庚子年(1600年)又重修一次,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曾重修,同治十年(1872年)又重修,解放前較大規(guī)模一次重修是在1935至1936年間進行的。歷史上懷圣寺最嚴重的一次破壞是在元至正三年(1343年)全寺毀于火,唐宋時的建筑蕩然無存。民國34年重修大殿時,“當將殿中地臺板撬起時,潔凈異常,蟲蟻皆無,只拾得至正銅錢十數(shù)枚,蓋該寺曾在元至正年一度重建者,此殆當時遺下者也”??梢韵胍姡琳甑哪且粓龌馃妙H為徹底,已無唐宋的遺留物。已故的龍慶忠教授所說的“唐風遺影”,只能理解為從元至正年重建以后,懷圣寺已是一座部分仿唐的建筑物∞。可能按“越古越珍”的常人思維定式,既然懷圣寺始建于唐貞觀年間,明成化或清康熙重修時,因為在匾額上不宜使用“貞觀年建”這樣含混的落款,因而榜之以確定性的“貞觀元年歲次丁亥季秋鼎建”,似亦在情理之中。而重要的是,懷圣寺和懷圣塔無論建于何時,均絲毫無損它們的歷史價值。建筑學家劉致平說得很清楚:“廣州懷圣寺創(chuàng)建于唐,是我國伊斯蘭教建筑中歷史最古老的一所。不過現(xiàn)有建筑,除光塔(或叫邦克樓、喚醒樓)外,已全部為清代至解放后的建筑。光塔在我國建筑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它完全是阿拉伯式樣,磚砌圓形,內(nèi)有雙蹬道相對盤旋而上。此塔砌筑之精妙,在我國磚砌建筑中是少見的。它的砌筑技藝,無疑影響了后來中國的磚砌佛塔技術。”因此,從古建筑文物的角度,懷圣清真寺目前最可珍貴的建筑是除塔頂外千年未變的懷圣塔,而不是懷圣寺的大殿和其他建筑物。學術界長期以來爭議的重心,其實主要是懷圣塔的建造年代,而不是懷圣寺的建造年代。有鑒于此,本文主要針對懷圣塔進行討論,不再把塔和寺的建造年代混在一起,以免造成誤會。換句話說,懷圣塔是千年未變的古跡,而懷圣寺則是在歷史上曾經(jīng)不斷變化和重修的建筑,它現(xiàn)存的狀態(tài)已沒有保全很多唐宋建筑的信息。
我們首先討論,懷圣塔這樣一座高達36米的當時廣州最高建筑如果是建于唐代,那么它最可能建于唐代什么時期,也就是它的時間上限是什么。我們注意到在唐代,廣州海外貿(mào)易之繁盛并非從初唐開始即如是,因為當時通西域的“陸上絲綢之路”是定都長安的唐皇朝主要的對外交流渠道。但隨著西域諸國政局的變化,以及“安史之亂”所引致的國內(nèi)動亂,唐玄宗于開元二年及天寶二年兩下敕令,實行與西域停止互市,經(jīng)濟上斷絕往來并封鎖交通。作為一個補償措施,加強廣州、揚州等地海外貿(mào)易。由此可以知道,廣州地區(qū)海外貿(mào)易的迅速發(fā)展和來自西亞地區(qū)信仰伊斯蘭教蕃商的大量到來,當從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開始,其時是公元712年至755年。在唐史分期上,它屬于盛唐時期。懷圣塔的建造,當在其時或隨后,特別是應當在廣州設立“蕃坊”之后,這是建造時間的上限。
我們看建造時間的下限,陳寅恪先生很看重“以詩證史”的研究方法,并在這方面做出很好的范例。郭祥正寫于北宋元韋占三年(1088年)的兩首詠光塔詩的發(fā)現(xiàn),是近十余年來在懷圣塔建造年代研究文獻史上的一個重大進展。郭祥正,字功父,北宋太平州當涂(今安徽當涂縣)人,于哲宗元祐三年任端州知州,著有《青山集》行世。他在知端州期間,曾往來廣州,與廣南東路經(jīng)略安撫使、知廣州蔣之奇同游各名勝,相互唱和,留下不少詩篇。其中多有涉及廣州當時風俗、物產(chǎn)和其他有歷史價值的內(nèi)容。郭祥正的《青山集》中有兩首詩提到懷圣塔:其一,《同穎叔修撰登番塔》:“寶塔疑神運,擎天此柱雄。勢分吳越半,影插斗牛中。拔地無層限,登霄有路通。三城依作鎮(zhèn),一海自橫空。禮佛諸番異,焚香如漢同。祝堯齊北極,望舶請南風。瑞氣凝仙露,靈光散玉虹。鐸音爭響亮,春色正沖融。際筆添清逸,憑欄說困蒙。更當高萬丈,吾欲跨冥鴻。”其二,《廣州越王臺呈蔣帥待制》:“番禺城北越王臺,登臨下瞰何壯哉!三城連環(huán)鐵為甕,睥睨百世無傾摧。蕃坊翠塔卓椽筆,欲蘸河漢濡煙煤……”這兩首詩明白無誤地表明光塔在北宋元祐占三年就已經(jīng)像現(xiàn)在這樣凌空挺立,而且已成為著名的但可能限于社會上層的游覽登臨勝地。郭祥正的詩句“祝堯齊北極,望舶請南風”表述了懷圣塔的兩個功能,即禮拜和導航作用。這兩首詩同時還說明了懷圣塔是當時廣州最高的標志性建筑,從城外越秀山的越王臺即可遙觀在城內(nèi)西南方向如椽卓筆的光塔,“蕃坊翠塔”即位于蕃坊的“窣堵波”,是“塔”的梵文音譯。由于郭祥正這兩首詩是懷圣塔斷代的關鍵性文獻,它的真實性自然是一個重要問題,從郭祥正的宦跡和與蔣之奇的交往看,這兩首詩是靠得住的。兩詩中所描述的廣州城亦與當時歷史狀況相吻合。例如在元祐三年時,廣州的東、西和子城已在約二十年前的熙寧年間修筑好了,它們?nèi)咧g是有城墻隔開的,即在外擴東、西城時保留著原有子城的城墻。一直到明洪武年再度擴建廣州城時,才將各城之間的城墻拆去。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廣州城。因此,詩中的“三城依作鎮(zhèn),一海自橫空”,以及“三城連環(huán)鐵為甕”均是當時廣州城的真實狀況,三城傍珠海(江)的眼前實景。“三城”一詞在文獻上的最早出現(xiàn),當屬郭祥正的這兩首詩,而非清人仇巨川《羊城古鈔》所云“紹興二十二年,經(jīng)略使方滋始修三城,三城之稱所由起矣”。
廣州六榕寺花塔是比美懷圣塔的建筑,郭祥正的《廣州越王臺呈蔣帥待制》一詩為什么沒有提及六榕寺花塔呢?查六榕寺歷史,早在梁大同三年(537年),曇裕法師于廣州寶莊嚴寺興建一座華麗的木塔以供奉從海外攜回的佛舍利,但它于北宋初年毀于火,直至紹圣四年(1097年)主簿林修等人才于舍利塔故址重建現(xiàn)在的花塔。因此在公元1088年,郭祥正從越秀山的越王臺遠眺,沒有看到宋后廣州的另一座標志性建筑六榕寺花塔,是符合歷史事實的。郭祥正的這兩首詩可作為懷圣塔存在時間下限的文獻證據(jù),表明懷圣塔建造年代不會遲于北宋元祐三年,即公元1088年。郭祥正這兩首詩的發(fā)現(xiàn),同時也宣示了過去大半個世紀以來,在國際和國內(nèi)學術界影響深遠的南宋蒲氏家族建塔說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據(jù)南海甘蕉蒲氏家譜初四世太祖太中
大夫公傳云:“時叔祖瑪哈味、瑪哈嗅二公,倡筑羊城光塔,俾晝則懸旗,夜則舉火,以便市舶之往來也。公特捐鉅金,贊成甚力。西來商旅,咸德之。”瑪哈味、瑪哈嗅為甘蕉蒲氏二世,時在南宋,但據(jù)曾昭璇先生考證,他們并非岳珂《桯史》所記原籍占城的蒲氏巨賈。這里“瑪哈味、瑪哈嗅二公,倡筑羊城光塔”的記載,只是清代蒲氏后人修譜時無根據(jù)的推測。
二、從唐代的海貿(mào)制度、吏治及廣州城建
狀況。懷圣塔建于唐代的可能性較小
懷圣塔建造的時間上下限確定下來后,我們試對上述從唐開元年到北宋元韋占年,時間跨度達300年的各個時期中國和廣州的歷史狀況進行考察,期望能推斷出它在什么時期建造具有較大的可能性。首先,我們應該認識到建造這樣一座塔是需要滿足一定條件的。因為放在唐宋兩代的歷史環(huán)境下,建造一座如此巨大體量的當時廣州城最高的標志性建筑,而且是異域異教外來式樣的建筑,決不是一件輕易可為的事,它必然是當時廣州的重大事件。懷圣塔的建造,純粹是信仰伊斯蘭教的西亞商人為滿足他們自己的宗教和導航需要而進行的,與當時廣州的官府和本土人民需求無關。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測,當它成功建造時,當時廣州社會具備了如下幾個條件:(1)由于經(jīng)濟和財賦收入的需要,中央政府重視并大力推行促進海外貿(mào)易的政策,設立起有效的管理機構(gòu),并有相對廉潔的吏治和寬松的海貿(mào)及外僑政策。(2)由于繁榮的海外貿(mào)易,在廣州信奉伊斯蘭教的蕃商及其親屬數(shù)目大量增加和長期定居,并形成自己的聚居地——蕃坊。這個外僑族群有長期定居甚至本土化的愿望,華蕃雙方都有高度的自信和互信,官方和民間在宗教和文化上具有很高的包容度。(3)有一個具有強大經(jīng)濟實力的蕃商首領,而且他與當時廣州的執(zhí)政者和社會上層人士有良好的關系,懷圣塔是在他的組織和資助下建造的。(4)當時已有相應的建造大體量建筑物的技術和資源。換句話說,從建筑水平上,光塔不可能遠遠超過當時廣州的城建水平,它的建造要與廣州城當時狀況相適應。另一方面,懷圣塔是純阿拉伯式的建筑,它的西亞祖型出現(xiàn)于何時,也對確定建造年代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按照上述這幾點,我們試考察從唐玄宗開元至北宋元韋占年間,看看哪一個時期最具備上述這些條件。
關于唐宋時期海外貿(mào)易制度和蕃商狀況,首先應追溯中國歷史上管理海貿(mào)事務的市舶司、市舶使,以及蕃長、蕃坊的設置。我們首先看市舶司這個官方機構(gòu)的設置,檢索新舊唐書、五代史和宋史,可知市舶司的設置始于宋代而非唐代,但市舶使一職則首設于唐,且可能是從玄宗開始。因為在唐玄宗前的武周時期,海外貿(mào)易乃由廣州都督兼管,亦未明示有市舶使一職。這一事實可從《舊唐書·王方慶列傳》看出:“則天臨朝,(王方慶)拜廣州都督。廣州地際南海,每歲有昆侖乘舶以珍物與中國交市。舊都督路元睿冒求其貨,昆侖懷刃殺之。方慶在任數(shù)載,秋毫不犯……當時議者以為有唐以來,治廣州者無出方慶之右?!?/p>
有關都督路元睿的這一擋事,《資治通鑒》記述稍詳:則天皇后光宅元年,“廣州都督路元睿為昆侖所殺,元睿情弱,僚屬恣橫,有商舶至,僚屬侵漁不已。商胡訴于元睿,元睿索枷欲系治之。群胡怒,有昆侖袖劍,直登聽事殺元睿及左右十余人。而去無敢近者。登舟人海,追之莫及”。昆侖商胡即馬來籍蕃商,他們在飽受盤剝且又申訴無效情況下,持械直趨官府刺殺廣州地方長官,當然嚴重犯法,但路元睿一案在某種程度上屬“官迫胡反”、吏治敗壞所致。總之,這一歷史事件說明唐代直到武則天臨朝時期,仍未設有市舶使一職,只由廣州都督兼領。當時的海外貿(mào)易沒有嚴格的制度,因此管理不善,吏治不修,導致華蕃關系甚不和諧。舊、新唐書中“市舶使”之名首見于《舊唐書·玄宗本紀》,開元二年(714年)“右威衛(wèi)中郎將周慶立為安南市舶使,與波斯僧廣造奇巧,將以進內(nèi)。監(jiān)選使、殿中侍御史柳澤上書諫,上嘉納之”。由此可見在開元后市舶使始設專官,其目的可能有兩個:一則是如前述,隨著西域諸國政局的變化,以及“安史之亂”所引致的國內(nèi)動亂,唐玄宗于開元二年及天寶二年兩下敕令,實行與西域停止互市,經(jīng)濟上斷絕往來并封鎖交通,作為一個補償措施,遂加強廣州、揚州等地海外貿(mào)易。設立市舶使一職可加強對海外貿(mào)易的管理,尤其重要的另一目的是使海貿(mào)的巨大財富收入中央得以專權(quán)。這也解釋了何以隨后的市舶使絕大多數(shù)是直接來自皇帝身邊的宦官,而且權(quán)傾一方。我們看這則史實,《舊唐書·代宗本紀》廣德元年(763年)十二月甲辰,“宦官市舶使呂太一逐廣南節(jié)度使張休,縱下大掠廣州”。呂太一之亂歷時兩年方止,對嶺南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均造成極大的損害,同時也使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驟然停滯。杜甫的《自平》和《諸將五首》兩詩中云“自平中宮呂太一,收珠南海千余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復恐征戎干戈密”以及“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明確地描述了宦官呂太一之亂,導致長達數(shù)年的廣州海外貿(mào)易衰落,貢賦停頓,以及嶺南地區(qū)社會動蕩的嚴重影響。
作為阿拉伯商人聚居地蕃坊的建立,是有標志性的意義。它直接反映出海外貿(mào)易的興旺和有大量信仰伊斯蘭教的中近東商人定居于廣州,它也是建造較具規(guī)模的清真寺及附屬建筑,如宣禮塔等的一個必要條件。我們可以推測,懷圣塔的建造應在蕃坊設立之后,否則沒有建造這樣宏偉的宣禮塔的必要,也沒有為番舶導航的需求。令人意外的是,“蕃坊”或“番坊”一詞未見出現(xiàn)于舊、新唐書中,即使如長安首善之區(qū),似亦從無蕃坊之設。番坊之名,文獻上首見于唐太和(827年)時人房千里的《投荒雜錄》,其中述及:“頃年,在廣州番坊,獻食,多用糖蜜,腦麝。有魚俎,雖甘香而腥臭自若也?!睆V州蕃坊始現(xiàn)于何時,黃文寬先生有一個推測,從《舊唐書·盧鈞列傳》:“其年冬,(盧鈞)代李從易為廣州刺史、御史大夫、嶺南節(jié)度使。南海有蠻舶之利,珍貨輻輳。舊帥作法興利以致富,凡為南海者,靡不榴載而還。鈞性仁恕,為政廉潔,請監(jiān)軍領市舶使,己一不干預……先是土人與蠻獠雜居,婚娶相通,吏或撓之,相誘為亂。鈞至立法,俾華蠻異處,婚娶不通,蠻人不得立田宅。由是徼外肅清,而不相犯?!逼渲行U指蕃客,從“蠻舶”一詞可知之。唐宋時蕃客又常被稱為“海獠”,因此“蠻獠”即指蕃客也?!搬柰狻敝笍V州城外,因當時廣州城實為官城,商民均居于城外。黃文寬認為“華夷異處,當即為蕃坊之起源,其時正房千里謫宦南來之時,故《投荒錄》首記之也”。但這里還有可商榷之處,其一是當“華蠻雜處”時未必沒有蕃坊,限制的可以是蕃坊外的“華蠻雜處”,即使蕃坊內(nèi)也可有華人雜居。其次是盧鈞主政廣州是在開成元年至三年,即公元836年至838年。太和是唐文宗在開成之前的年號,時間從公元827~835年。房千里的生卒年代不詳,據(jù)傳他在公元840年左右仍在世,他作為高州刺史南來廣州是在盧鈞主政廣州之前或后,是要繼續(xù)探索的問題,不
然黃文寬先生的推斷還不能完全落實,蕃坊的設置當在盧鈞之前。上引盧鈞列傳的一段文字,同時傳達給我們當時廣州社會狀況如下的一些信息:1、吏治普遍敗壞而非個別現(xiàn)象,所謂“舊帥作法興利以致富,凡為南海者,靡不相載而還”。2、宦官掌市舶事務,“請監(jiān)軍領市舶使”,唐代監(jiān)軍是由宦官充任。盧鈞潔身自愛,請朝廷令監(jiān)軍兼市舶使,開了這個頭,唐代以后的市舶使均由宦官充任,涉外吏治一發(fā)不可收拾。3、盧鈞是良吏,但對阿拉伯蕃商政策上仍諸多限制,“鈞至立法,俾華蠻異處,婚娶不通,蠻人不得立田宅”,實即采取隔離措施,而非如宋代建立起互利互信的和諧關系。對蕃客而言,這自然不是一個良好的經(jīng)商和生活環(huán)境。蕃坊的設立時間迄今仍無定論,周霞說“廣州蕃坊至遲在(玄宗)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已經(jīng)設立”,但書中未提供立論的依據(jù)。如以蕃坊已設立作為懷圣塔建造的前提條件,那么我們可以推測,懷圣塔最早只能在玄宗至文宗這一段時間內(nèi)建造。倘如此,建于貞觀時期的比較原始的清真寺,這時也應在懷圣塔建造的同時,重建為一座可容納眾多信眾的大寺,但可惜的是,其他方面的歷史記錄并不支持懷圣塔建于唐代這個推測。
我們對懷圣塔建造在唐代存有不少的疑問,因為越仔細考察這一時期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制度、吏治狀況和廣州城建筑狀志,越覺得其可能性是甚小的,我們且看唐代的一些重要史實:
(一)有唐一代從未設置專門管理和協(xié)調(diào)海外貿(mào)易的“市舶司”。僅從玄宗朝起有“市舶使”一職,它屬于特使性質(zhì),且早期(直至文宗開成年間)仍由廣州節(jié)度使兼領,隨后由宦官專任。管理制度上的不完備,市舶使及地方官吏的貪瀆無厭、巧取豪奪,甚至引起外亂,前引路元睿案即是一例。歷任廣州地方長官中,如路嗣恭、王鍔、胡證等大貪官比比皆是,他們均借主持海貿(mào)之權(quán),盤剝謀利,以至私蓄富于公藏,他們的齷齪行止足以令蕃商望華止步,以至議者謂有唐一代,廣州好官只有五個,吏治之劣,連皇帝都感到憤慨。貪官污吏是歷史上傳統(tǒng)的鞭撻對象,千年之后我們且把他們再次曝光?!杜f唐書·路嗣恭列傳》“嗣恭起于郡縣吏,以至大官,皆以恭恪為理著稱。及平廣州,商舶之徒,多因晃事誅之,嗣恭前后沒其家財寶數(shù)百萬貫,盡入私室,不以貢獻。代宗心甚銜之”。上文中“晃事”指哥舒晃謀反一事,路嗣恭外表恭恪而行極貪婪的虛偽面貌在這則記錄中昭然若揭。再看唐德宗時的另一貪官,《舊唐書·王鍔列傳》:“(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鍔遷廣州刺史、御史大夫、嶺南節(jié)度使。廣人與夷人雜處,地征薄而叢求于川市。鍔能計居人之業(yè)而榷其利,所得與兩稅相埒。鍔以兩稅錢上供時進及供奉外,余皆自入。西南大海中諸國舶至,則盡沒其利,由是鍔家財富于公藏?!蓖蹂姶_是財稅專家,懂得按內(nèi)商和外商營業(yè)額稅外立稅,而且全入私囊,家財比國庫還多。除上兩人外,通過盤剝海外客商而發(fā)大財?shù)膹V州地方長官還有唐敬宗時的胡證。《舊唐書·胡證列傳》“廣州有海舶之利,貨貝狎至。證善蓄積,務華侈,厚自奉養(yǎng),童奴數(shù)百,于京城修行里起第,連亙間巷。嶺表奇貨,道途不絕,京邑推為富家”。廣州最高地方長官如此,下屬就更加變本加厲,吏治腐敗直接導致廣州海外貿(mào)易的停滯,蕃舶轉(zhuǎn)至交州(越南北部)進行貿(mào)易。但無論任何時候,只要在位者是位清廉的官員,哪怕什么也不做,來華海外商舶就會成十倍地增加,我們舉唐史上的一個典型事例,《舊唐書·李勉列傳》:唐代宗大歷“四年(769年),(李勉)除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觀察使?!昂笪饔虿胺汉V琳邭q才四五,勉性廉潔,舶來都不檢閱,故末年至者四十余”??上У氖怯刑埔淮?,廣州地區(qū)吏治敗壞是主流,正如上引盧鈞列傳所述“舊帥作法興利以致富,凡為南海者,靡不榴載而還”。李勉一類的清官寥若晨星,與后來宋代的吏治嚴明成鮮明的對比。
(二)由于制度和管理上的問題,在唐代海外蕃商和廣州官府關系遠不如后來宋朝時融洽,時有兵戎相見的局面。除前引路元睿一例,以及盧鈞一條中“(華蠻)相誘為亂”外,還有一則頗為驚人的史實:《舊唐書·肅宗本紀》乾元元年,“廣州奏大食國、波斯國兵攻城,刺史韋利見棄城而遁”。這則史實在《舊唐書·波斯國列傳》中多了如下十字“(大食國、波斯國兵)劫倉庫,焚廬舍,浮海而去”。乾元元年是公元758年,據(jù)謝弗等學者的研究,這些所謂大食國、波斯國兵是以海南島為基地的海盜,這一劫掠廣州事件,使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足足有半個世紀一蹶不振。上引李勉于大歷四年(769年)初任廣州刺史時,“前后西域舶泛海至者歲才四五”就從數(shù)字上說明當時海貿(mào)在廣州的衰落情況。我們可以設想,當時在廣州如已有大食及波斯商人聚居的蕃坊,而蕃坊是由蕃長領導和依伊斯蘭教規(guī)管理的,在這種情況下相信不會出現(xiàn)這類劫掠事件,他們應會考慮到官方的株連。因此我們可以推測,在唐肅宗乾元元年時,西亞商人族群聚居的蕃坊還未設立,這則史實同時質(zhì)疑“廣州蕃坊至遲在(玄宗)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已經(jīng)設立”一說的可靠性。大食國、波斯國兵攻陷廣州城并大肆劫掠這一事件,對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中心地位造成嚴重后果,據(jù)王賡武研究,在這次災難性事件后,廣州作為一個港口地位一落千丈,外國商船轉(zhuǎn)向交州(河內(nèi))停泊,而且這狀況持續(xù)近半個世紀之久。由此可以推算,廣州海外貿(mào)易的恢復是在唐德宗貞元年后,蕃坊亦應在貞元年后期至唐文宗開成年前,即在公元800年至827年之間形成的。
(三)從當時廣州城建的狀況和建筑技術方面考察,一個體量如此巨大的異域建筑不太可能建于蕃坊未設的唐玄宗盛唐時期,也不可能建于文宗以降的中晚唐時期。廣州城的歷史發(fā)展,能給我們提供懷圣塔建造的有益啟示。在唐代,廣州城和漢代相比,基本上沒有區(qū)別,城墻是很矮小和粗陋的。周霞在《廣州城市形態(tài)演進》一書中論述:“從三國步騭重修廣州城,歷經(jīng)三國、兩晉、南朝、隋、唐共七百年的時間,廣州城市形態(tài)都沒有突破性的變化?!痹械牟津s城面積甚小,“唐代廣州城的西面邊界即宋代子城西面邊界為藥洲西湖……北界可能在東風路一線,東面則以文溪為界”,即今舊倉巷一帶?!疤拼某菈Ψ秶苄?,唐代廣州雖然是世界著名的商港,但城墻僅僅保護官衙,范圍不大”?!坝捎趶V州市區(qū)大部分地區(qū)原先是淺海,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漸成陸地,這樣的地層‘土雜螺蚌,在當時的條件下很難筑起堅固耐久的城墻,每逢夏秋起臺風,經(jīng)常導致城墻倒覆、屋宅殘破?!彼倪@些有考古學根據(jù)的論述,描畫出唐代廣州城的真實面貌。
由于廣州城簡陋和極不堅固,高度也很低(即使北宋程師孟新筑的廣州西城,高度也只有二丈四尺,約七米多高。見《唐垌記略》),往往一攻即破。從唐至北宋,先后有黃巢、哥舒晃和依智高攻陷廣州城的記錄,更有前述的大食和波斯海盜迫使廣州刺使韋利見棄城出逃的記錄。廣州城這種落后狀態(tài)應當不是由于經(jīng)濟原因,而是由于建筑技術低下和建筑資源缺乏而產(chǎn)生的。唐代時廣州城建的主要技術
困難來自于不能燒造出數(shù)量巨大而且質(zhì)地堅硬的高質(zhì)量砌城磚塊,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是由于廣州城周邊是由丘陵地帶淺海淤積而成,缺乏適宜造磚的黏土等建筑材料。除溪河外,陸上交通運輸亦甚不便,這也極大地提高了從外地運入建筑材料的成本。因此,唐代的廣州城墻并非如當時中國北方城市用磚塊砌筑而成,而是用板筑方法混用砂石和部分磚塊建造而成。以至于到北宋熙寧年間,程師孟主政廣州并準備筑西城時,地方人士還以廣州“土疏惡不可筑”而加以反對。
即使發(fā)展到中晚唐時期,廣州地區(qū)的民居建筑相比于中原地區(qū)也是很落后的。由于地處亞熱帶,木質(zhì)材料價廉而且易于取得,成為當時主要的建筑材料。加上當時民居密集而且無序,其后果是火患連連。只有改竹木材質(zhì)為陶磚瓦,并規(guī)劃道路坊巷,拉開建筑物的距離才能減少火災,唐代多任廣州最高地方長官都十分重視這項工作,在《新唐書》中就發(fā)現(xiàn)以下三例,它們時間上先后相差近百年,可見廣州城坊改造任務之難和進展之緩慢?!缎绿茣に苇Z列傳》:“開元初,(宋璟)徙廣州都督。廣人以竹茅茨屋,多火。璟教之陶瓦筑堵,列邸肆,越俗始知棟宇利而無患災”。這說明到唐玄宗開元初年(713年),廣州居民方開始用陶質(zhì)磚瓦建房,并形成有序的街巷。進一步的改造見《新唐書·杜佑列傳》,“(興元元年,784年,杜佑)遷嶺南節(jié)度使。佑為開大衢,疏析廛閘,以息火災?!薄伴_大衙,疏析廛閘”意即開辟大路,并拉開房屋之間的距離,以減少火災。再到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楊于陵“為嶺南節(jié)度使。教民陶瓦易蒲屋,以絕火患”。說明從開元初到元和三年這近百年間,廣州城外的民居和商業(yè)區(qū),建筑技術和坊巷規(guī)劃是在緩慢地進步的??计湓颍杂蓮V州城周邊地質(zhì)是丘陵而不是沖積平原,丘陵之間為通海的河道或溪流,隨歲月的推移,淤積出丘陵間的平地及河灘,因此土質(zhì)中含砂石、螺蚌殼等不易燒結(jié)物質(zhì),致有“土疏惡不可筑(城)”的成見,其關鍵是燒不出高質(zhì)量的砌城磚。當時磚窯應在有黏土材料的佛山、南海一帶,造磚和運輸成本是相當高而磚的質(zhì)量又是比較差的,不然難以解釋,從開元初杜璟教廣人“陶瓦筑堵”140年后,阿拉伯人蘇萊曼于公元851年到廣州還說廣州“市內(nèi)房屋,大半皆構(gòu)以木材及竹席,故常有火災”。記述這么多關于廣州城和民居情況,旨在說明一點:在一個歷經(jīng)700年未變的殘舊而且面積不大的廣州城,而且在建筑技術落后建筑材料匱乏的條件下,信仰伊斯蘭教的西亞商人,在廣州城外的蕃坊建筑起一座高達36米,約為當時廣州城高七至八倍的砌筑精妙、體量巨大的阿拉伯形式的建筑物,郭祥正形容其“疑為神運”的巍峨高塔,我們相信其可能性是十分小的。
為說明懷圣塔建于唐代的可能性較小,再看文獻記述。前述的阿拉伯商人蘇萊曼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來中國之游記,對廣州伊斯蘭教徒情況記述甚詳:“中國商埠為阿拉伯商人麇集者,日康府(即廣州)。其處有伊斯蘭教牧師一人,教堂一所。市內(nèi)房屋,大半皆構(gòu)以木材及竹席,故常有火災。外國商船抵埠,官吏取其貨物而收藏之,一季之船既全人口,官吏征百分之三十關稅后,乃將貨交還原主發(fā)賣。國王有悅意之貨,則以現(xiàn)金及最高購價,付之商人也?!边@一段關于廣州民居狀況及蕃商與蕃貨管理制度的記述是很準確的,與我們所引的史實相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所述的“其處有伊斯蘭教牧師一人,教堂一所”,說明當時的懷圣寺規(guī)模仍很小,而且亦未提及有懷圣塔這樣一座特別突出的有宗教及導航雙重作用的西亞式樣的建筑物。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指出的是,追隨“以詩證史”的思路,我們曾在錄入量為42862首的《全唐詩庫》中,檢索曾在廣州工作或游歷的唐代詩人16名,他們寫的詠廣州及其風景的詩共約142首,但無一首述及“光塔”、“番塔”或“蕃塔”,以這三者作為“關鍵詞”搜索,亦一無所獲。雖然這一點還不足以就此確定,懷圣塔必不在唐時建造,但從詩文獻這一角度顯示出,懷圣塔在唐時沒有記錄。在上述142首唐詩中,與前引的郭祥正《廣州越王臺遠眺》情景相類的詩有多首,但偏偏他們就沒有看見有一座番塔。
從中晚唐開始,中國陷入長期的動亂之中,于此廣州亦未能幸免。特別嚴重的動亂記錄在《舊唐書·代宗本紀》:“廣德元年(763年)十二月甲辰,宦官市舶使呂太一逐廣南節(jié)度使張休,縱下大掠廣州”。同在代宗一朝,“大歷八年(773年)九月壬午,循州刺史哥舒晃反,殺嶺南節(jié)度使呂崇賁”?!杜f唐書·僖宗本紀》“乾符六年(879年)五月,黃巢陷廣州,大掠嶺南郡邑”。黃巢以廣州為基地,前后盤踞多年,對華南地區(qū)造成巨大破壞,僑居的外國商人更成搶掠和殺戮的對象,傳說被殺的來自西亞等地區(qū)的各族僑民達到12萬人之眾。從歷史上,我們看不出有唐一代那一個時期,具備建造懷圣塔的社會、經(jīng)濟和建筑技術等方面的必要條件。
懷圣塔建在唐后的南漢國可能性同樣不大。南漢國雖然在當時相對于中原地區(qū)政治上穩(wěn)定,經(jīng)濟和海外貿(mào)易比動亂的晚唐時期有所恢復,但它畢竟是偏安于嶺南一隅的地方割據(jù)式政權(quán)。在這樣小的管治范圍內(nèi),海外貿(mào)易不可能如唐代那么興盛。另一方面,南漢國三世四主除立國的劉龔稍好之外,其余均極度昏庸,奢侈腐敗,對蕃商也諸多掠奪和騷擾。我們從《五代史》摘錄有關南漢國三世四主的史實,他們的暴虐品格即昭然若揭?!皠②?,即劉莫,梁貞明三年八月,陟乃僭號于廣州,國號大漢,偽改元為乾亨。明年,僭行郊禮,赦其境內(nèi),及改名巖。陟僭位之后,廣聚南海珠璣,西通黔、蜀,得其珍玩,窮奢極侈,娛僭一方。同光三年冬,白龍見于南海,改偽乾亨元年為白龍元年,陟又改名龔,以符龍之瑞也。陟之季年,有梵僧善占算之術,謂陟不利名龔,陟又改名奧。古文無此字,蓋妄撰也。陟性雖聰辯,然好行苛虐,至有炮烙、刳剔、截舌、灌鼻之刑,一方之民,若據(jù)爐炭。惟厚自奉養(yǎng),廣務華靡,末年起玉堂珠殿,飾以金碧翠羽,嶺北行商,或至其國,皆召而示之,夸其壯麗。晉天福七年夏四月,陟以疾卒,凡僭號二十六年,年五十四。廟號高祖。子玢嗣。玢,陟長子也。陟卒,遂襲位,偽號光天。玢性庸昧,僭位之后,大恣荒淫。尋為其弟晟所弒,在位一年,偽謚為殤帝。晟,陟第二子也。玢之立也,多行淫虐,人皆惡之,晟因與其弟偽越王昌等同謀弒玢,自立為帝,改元為廣乾。晟率性荒暴,得志之后,專以威刑御下,多誅滅舊臣及其昆仲,數(shù)年之間,宗族殆盡。又造生地獄,凡湯鑊、鐵床之類,無不備焉。人有小過,咸被其苦。周顯德五年秋八月,縱長夜之飲,至是而卒,廟號中宗。銥,晟長子也。晟卒,乃襲偽位,時年十七,改元為大寶。棖性庸懦,不能治其國,政事咸委于閹官,復有宮人具冠帶、預職官、理外事者,由是綱紀大壞。(宋太祖)開寶三年夏,王師始議南征。四年二月五日,王師壓廣州,锨盡焚其府庫,將赴火而死。既而不能引決,尋為王師所擒,舉族遷于京師?;噬仙舛徽D,仍賜爵為恩赦侯。陟始自梁
貞明三年僭號,歷三世四主,至皇朝開寶四年,凡五十五年而亡?!睂τ谶@樣腐敗的南漢地方政權(quán),我們有理由相信,懷圣塔不會建造在南漢國時期。
三、懷圣塔建于北宋熙寧年間具有較充分的根據(jù)
從歷史上分析,阿拉伯蕃客來華貿(mào)易和定居,唐代只是初步發(fā)展時期,海外蕃客與中國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聯(lián)系和互動,無論從深度到廣度,從質(zhì)量到數(shù)量,到宋代才得到重大的進展。對比在上一節(jié)中論述的唐代在廣州海外貿(mào)易的各個方面,到北宋時形勢大變。唐代時廣州海外貿(mào)易占全國經(jīng)濟的份額很小,在宋代則成為中央財政收入的一個重要來源,從北宋早期它只占全國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到南宋時最高曾達到百分之二十。在宋代,無論在海外貿(mào)易制度或涉外吏治上均有極大的進步,宋皇朝更著意運用各種對官吏和蕃商的激勵措施,促進海外貿(mào)易的繁榮和發(fā)展。唐史中記載的管理制度混亂、宦官專權(quán)、地方官吏嚴重貪黷、華夷矛盾等等現(xiàn)象在宋史中幾乎消失。有宋一代,由于中國東南部和廣州的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可以說是阿拉伯商人在華及廣州經(jīng)商前所未有的黃金時期。
(一)在制度建設上,宋代從立國開始,即在廣州首設市舶司,“掌蕃貨海舶征榷貿(mào)易之事,以來遠人,通遠物”?!端问贰ぶ尽せナ胁胺ā分杏涊d,在開寶四年(971年)二月滅南漢國后,宋太祖即于“開寶四年六月,置市舶司于廣州,后又于杭、明州置司。凡大食、古邏、閣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齊諸蕃并通貨易”。市舶司是國家專門管理海外貿(mào)易的機構(gòu),它的主要職責是檢查進口船舶貨物和抽稅、榷價收買及進貢進口貨物、發(fā)放出口和販運貨物憑證、執(zhí)行有關外貿(mào)禁令等工作。廣州、杭州、明州等地市舶司有明確的職權(quán)和管轄范圍,于此《宋史·互市舶法》中有頗詳細的敘述。宋太祖趙匡胤在滅南漢國后四個月,即在廣州設立中國歷史上的首個市舶司,其行動之迅速果斷,盡顯軍人出身的開國之君風范,也說明宋代從立國開始,即把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作為朝廷的重要國策,而且這政策一直延續(xù)在有宋一代。
(二)設專官管理市舶事務,且對官吏及蕃商訂有獎懲措施以促進海外貿(mào)易發(fā)展
與唐代市舶使始由帥臣兼任,最后變?yōu)榛鹿賹U茝亩鴮е轮贫热笔?、吏治腐敗不同,宋代以前朝為殷鑒,很早就開始以專官任市舶使?!端问贰せナ胁胺ā酚洠骸霸S三年,中書言,廣州市舶已修定條約,宜選官推行。詔廣東以轉(zhuǎn)運使孫迥,廣西以陳倩,兩浙以副使周直孺,福建以判官王子京,罷廣東帥臣兼領”。與唐代的被動等待不同,在北宋太宗早期,朝廷就已直接遣使出國招商,《宋史·太宗本紀》記述,“雍熙中,遣內(nèi)侍八人赍敕書金帛,分四路招致海南諸蕃”。同時,對招商有功的官員還論功行賞,外商也賜予官職,典型事例如《宋史·食貨志·香》記述:“紹興六年,知泉州連南夫奏請,諸市舶綱首能招誘舶舟、抽解物貨、累價及五萬貫十萬貫者,補官有差。大食蕃客噦辛販乳香直三十萬緡,綱首蔡景芳招誘舶貨,收息錢九十八萬緡,各補承信郎。閩、廣舶務監(jiān)官抽買乳香每及一百萬兩,轉(zhuǎn)一官;又招商入蕃興販,舟還在罷任后,亦依此推賞”。這些得力措施,自然極大地激發(fā)了官吏和蕃商促進海外貿(mào)易的積極性。
(三)嚴明吏治,從制度上保護蕃商
宋代接受唐代由于吏治敗壞,挫傷蕃商來華貿(mào)易的積極性,導致海外貿(mào)易衰退的教訓,制定了具體的政策和措施,以嚴明吏治,從制度上保護蕃商的利益?!端问贰せナ胁胺ā罚骸俺鐚幵?,復置杭、明市舶司,官吏如舊額。三年,令蕃商欲往他郡者,從舶司給券,毋雜禁物、奸人。初,廣南舶司言,海外蕃商至廣州貿(mào)易,聽其往還居止,而大食諸國商亦丐通入他州及京東販易,故有是詔。凡海舶欲至福建、兩浙販易者,廣南舶司給防船兵仗,如詣諸國法。廣南舶司鬻所市物貨,取息毋過二分。政和三年,詔如至道之法,凡知州、通判、官吏并舶司、使臣等,毋得市蕃商香藥、禁物”。這則記錄表明北宋徽宗時容許蕃商轉(zhuǎn)口岸貿(mào)易,并派兵員保護,同時限制對蕃貨所征稅率,禁止官吏插手買賣蕃貨。下則記錄更說明訂有保護蕃商行旅安全和嚴懲不法官吏的措施,《宋會要》載:“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二月二十二日,詔今后番人人貢,并選差承務郎以上清疆官押伴,依程行,無故不得過一日,因而乞取置買以自盜論,抑勒阻節(jié)入貢人者,徒二年,仍令所在軍州覺察。先是大食國進奉,差廣州司戶曹事蔡蒙休押伴,在路住滯,強買使人香藥,不還價錢,有旨。蒙休先次勒倚,令提刑司置司推勘,具案聞奏,故有是詔?!绷硪粍t為:“時廣州市舶虧歲課二十萬緡,或以為市易司擾之,故海商不至,令提舉司究詰以聞。既而市易務呂邈入舶司闌取蕃商物,詔提舉司劾之。…‘乾道七年,詔見任官以錢附綱首商旅過蕃買物者有罰,舶至除抽解和買,違法抑買者,許蕃商越訴,計臟罪之?!边@則記錄說明每年海貿(mào)歲貨是有定額指標的,達不到會被追究。如屬因官吏侵奪蕃商利益而使外商不至,貿(mào)易額下降,相關官吏將被查劾,而且容許蕃商越級投訴。下則說明遭遇海難的蕃商可得免稅優(yōu)惠,《宋史·互市舶法》:“乾道三年,詔廣南、兩浙市舶司所發(fā)舟還,因風水不便、船破檣壞者,即不得抽解?!睂逃鼋?,官方更限期破案,否則降官獲罪,如《宋會要》記:“紹興四年(1134年)七月六日,廣南東路提刑司言:‘大食國進奉使人蒲亞里將進貢回賜金錢置大銀六百錠及金銀器物匹帛,被賊數(shù)十人持刃上船,殺死番牧四人,損傷亞里,盡數(shù)劫奪金銀等前去,已帖廣州火急捕捉外,乞施行詔當職巡尉先次特降一官,開具職位、姓名,申樞密院。其盜賊令安撫提刑司智責撲盜,官限一月,須管收獲,如限竭不獲,仰逐司具名奏聞,重行黜責。”宋史上記錄的這些嚴明吏治、保護蕃商利益的措施,使宋代的海外貿(mào)易得到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并與唐代的制度缺失、吏治腐敗形成鮮明的對比。
(四)廣州城建歷史的啟示
上述唐宋兩代海外貿(mào)易政策、制度和吏治等方面的對比討論,清晰地說明了在宋代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繁榮程度,以及蕃商在廣州的社會環(huán)境,包括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華蕃相處的和諧程度,均是遠遠超越唐代的。如果考察廣州的城建歷史,它同樣展示出從漢代以后,廣州城的大發(fā)展也是從北宋開始的。由于科學技術,同樣包括建筑技術,是有時代性和相關性的。廣州城墻的修筑狀況基本上反映了當時廣州修筑大體量建筑物的技術水平。從建筑技術角度來看,懷圣塔比一般城墻的建筑水平更高,懷圣塔即使其設計者和主要工匠可能來自阿拉伯地區(qū),但其大量的建筑構(gòu)件和材料必然取自廣州本地,因此懷圣塔不可能遠遠超前于廣州的城建水平??疾煸诒彼螘r期開始的廣州大規(guī)模建城的歷史,會給我們以啟示,懷圣塔在什么時候修建具有較大的可能性。
檢索《宋史》可以知道在北宋時期,從宋太宗時的范曄開始,呂居簡、魏璀、張?zhí)镏敝脸處熋?,廣州的歷任地方長官均曾修整或擴筑廣州城,以保衛(wèi)因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和人口不斷增長而擴展的處于廣州官城之外的商業(yè)和居住區(qū)?!短欺碛浡浴吩疲骸皬V于五嶺
為大府,地控蠻粵,列郡倚以為重。其商船物貨之聚,盛比杭、益,而天下莫及,舊有城在州之東,規(guī)模迫隘,僅能藩籬官舍及中人數(shù)百家,而大賈巨室生齒之繁幾千萬,皆處其西,無以自庇?!边@正說明當時廣州進行大規(guī)模城建的主因,是要保護經(jīng)濟發(fā)展成果,庇護日益繁榮的商業(yè)區(qū)和大賈巨室,抵御外敵的入侵。其中“廣源州蠻”依智高就是北宋元祐之前相當長一段時期對華南地區(qū)的頻繁入侵者。
為了考察廣州的城建歷史,下面引幾則《宋史》的記載,正史可靠而且言簡意賅,如能正確解讀,可給予我們歷史真相和有益的啟示。首先看廣州港口建設,《宋史·范曄列傳》:“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范曄)知廣州。州城瀕海,每蕃舶至岸,??囡Z風,曄鑿內(nèi)濠通舟,颶不能害?!边@則記錄頗為重要,說明從北宋開國不久,在朝廷把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作為重要國策的指引下,廣州地方長官即已大規(guī)模地改進廣州口岸設施,先后開鑿或加闊東、西、南濠等水系,使蕃舶等遠洋航船可進入城區(qū),既可避臺風,亦方便物流的暢通。近年來廣州的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北宋時東濠是一條寬達70米、兩側(cè)砌巨石為岸的寬闊而且堅固的河道。宋時遠洋航船的大小以廣式船為例,它長30余米,寬約10米。因此當時在廣州的東、西、南濠(澳)水系,遠洋番舶進出綽綽有余。這則資料還回答了一個問題,有學者認為如懷圣塔建于宋,則失去了其導航作用。其實在宋代廣州城下仍稱“小?!?,遠洋航船是從珠海(江)入內(nèi)河(濠),直抵當時的蕃坊區(qū)。蕃舶從珠江口虎門進入珠江,循江而上直抵廣州,導航并無困難。進入廣州珠江后,要進入西濠并駛抵蕃坊區(qū)就有用燈塔導航的需要,這更說明在北宋時蕃商建造懷圣塔導航的必要性。在《宋史·五行志·水下》我們發(fā)現(xiàn)一段有趣的記載:“(宋太宗)至道元年十二月,廣州大魚擊海水而出。魚死,長六丈三尺,高丈余?!卑船F(xiàn)代的公尺計,這大魚長約19米,高3米多,無疑是一條隨海潮進入的大鯨魚,這樣的巨鯨能隨潮游入廣州說明在宋代珠江仍極寬闊如內(nèi)海。懷圣塔的導航功能一直到南宋仍然保持,從南宋岳珂《程史》及方信孺的《南海百詠·番塔》的記述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記述的就是南宋昭熙年間(1190年前后)廣州的事實,并非追敘前朝的掌故。
廣州城的大修筑是從宋仁宗時開始的,《宋史·魏璀列傳》記,慶歷四年(1044年)魏瑾“知廣州。筑州城環(huán)五里,疏東江門,鑿東西澳為水閘,以時啟閉焉。依智高寇廣東、西,獨廣州城堅守不能下。于是論筑城功,遷工部侍郎、集賢院學士,復知廣州,兼廣東經(jīng)略安撫使”。魏瑾在北宋廣州修城史上是承先啟后的重要人物,傳說他對維修廣州城開始時信心不足,后在城墻中發(fā)現(xiàn)一塊“委于鬼工”隱含“魏”字的磚,他才下決心修城。另一方面他又繼續(xù)完善范曄開始的河道建設,使一向為患廣州的“廣源州蠻”儂智高放棄攻城計劃,并因此得到宋皇朝的獎勵,對后來的廣州地方長官起了榜樣的作用。
廣州城垣修筑技術上的進步是從呂居簡主政廣州開始的,《宋史·呂居簡列傳》云:“(英宗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同時為熙寧元年,呂居簡)進龍圖閣直學士、知廣州,陶甓瓷城,人以為便?!薄疤贞洞沙恰奔础疤沾u砌城”。由此記錄可以知道,直到北宋熙寧以前,廣州城垣是采取版筑夯土,局部用磚的建筑方法,但因“土質(zhì)疏惡”,城墻質(zhì)量甚差。北宋從呂居簡主政廣州開始,修城改用陶磚砌筑,廣州城墻質(zhì)量大為提高。從熙寧元年開始,廣州城進行了前后五年的大規(guī)模建城工作,繼呂居簡修城的是他的繼任者張?zhí)铩?/p>
《宋史·張?zhí)锪袀鳌酚洠骸拔鯇幊酰?張?zhí)?知廣州。廣舊無外郭,民悉野處,田始筑東城,環(huán)七里,賦功五十萬,兩旬而成。……東南微陷,往視之,暴卒,年五十四。”張?zhí)锸紫雀淖儚V州城自漢任囂開始的官城格局,向東擴大廣州城,筑與原官城(子城)連接的東城以庇百姓。廣州由于地質(zhì)上原因,燒優(yōu)質(zhì)磚不易,地基亦易于沉陷。張?zhí)镉捎谛轮|城東南角微陷,心力交瘁而暴卒,令后人敬仰之余,亦知廣州筑城之不易。緊接張?zhí)飻U筑廣州城的是程師孟,《宋史·程師孟列傳》記:熙寧四年(1071年)師孟“徙廣州。州城為儂寇所毀,他日有警,民駭竄,方伯相踵至,皆言土疏惡不可筑。師孟在廣六年,作西城。及交恥陷邕管,聞廣守備固,不敢東”。宋史列傳依人作傳,因而追述史實有重復?!爸莩菫閮z寇所毀”指宋仁宗時的事。程師孟在宋神宗時繼張?zhí)锶螐V州刺史,修筑西城,使廣州形成子城(步騭城)居中,東西兩城相拱的三城格局。原廣州子城外西面的商業(yè)區(qū)和居住區(qū),現(xiàn)在都已納入城內(nèi),形成堅固的城防,使儂智高聞而卻步。郭祥正《廣州越王臺呈蔣帥待制》詩中的“三城連環(huán)鐵為甕,睥睨百世無傾摧”,敘述的就是這一城防歷史背景。廣州城的三城連環(huán)格局一直從北宋延續(xù)到明初,除南宋嘉定三年,經(jīng)略使陳峴曾增建雁翅城外,其間再無大規(guī)模的城建工作。
關于程師孟筑西城,周霞有一個很具體的敘述:“西城的建設是對城墻的第三次擴建,是在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增筑的。這里大片的地方全由淺海演變而來,過去人們一直覺得這里土雜螺蚌,不可筑城。知廣州程師孟膽識過人,令人設計繪畫城墻圖紙。報請朝廷,宋神宗便令人帶著嶺南欠缺的先進技術和建筑材料到廣州指揮筑城?!标P于西城的高度、周長和所費時間,可以從《南海志·古跡略》所引《唐垌記略》知道,“凡五十六日而基就,又九月而工畢,城周十有二里一百八十步,高二丈有四尺”。如此艱難筑起的廣州西城城高僅七米多一點,只為懷圣塔的五分之一,懷圣塔在當時建筑水平之高,從這比較中可以看出。東、西二城之建造,是當時朝廷及地方長官為保衛(wèi)廣州府治和保護宋皇朝立國以后廣州社會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成果等要求的必然結(jié)果,建筑技術的進步,遂使建城得以實現(xiàn)。程師孟建筑西城,我們認為其主要目的就是保護以蕃坊為中心的廣州城外西面最繁畢的商業(yè)區(qū),如《唐垌記略》說程師孟筑西城后,“外夷遠俗慕義,徙居浸多,其信重于民也如此”,由于安全有了保障,外僑進一步增多,而且向蕃坊區(qū)移居。懷圣塔的建造,當與程師孟進行西城建筑同時或略有先后地進行,也就是在北宋熙寧年間的事。這時建筑技術已經(jīng)具備,它具體在什么時候建,在沒有其他資料可供判斷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考慮華蕃雙方當時是否有優(yōu)秀的領導人。即在廣州當時是否有一位開明和有魄力的地方長官,以及是否有一位既有財力又有威望,而且和官府和社會上層人士有良好關系的大蕃商,懷圣塔就建在具有出色領導者這一條件的時候。依據(jù)這一思路,懷圣塔的建造,應當在程師孟主政廣州和都蕃長辛押弛羅在廣州的時期,時間約在熙寧二年至五年之間,即在公元1069至1072年。在敘述我們的論證前,先追述其他持北宋建塔說學者的工作,因為他們的論述頗有啟發(fā)性。據(jù)我們所掌握的文獻,持北宋建塔觀點的學者先后有劉敦楨、黃文寬和廖大珂三位先生。劉是我國著名的古建筑學家,他在1948年
訪問廣州時寫的一篇隨筆中,認為懷圣塔當在五代或北宋時建,但未述及理由。黃是廣州文史專家,他在《廣州古城磚拓片及修城考》一書中,論述了廣州的修城歷史和蕃坊的建立時期,連帶地提出“光塔當建于北宋為近是”。他論述的主要之點是“蓋回教光塔之形制,翁米亞王朝瓦立得第一時(公元705~715年,唐中宗及玄宗開元初年)始創(chuàng)建于敘利亞,不可能先此80年已建于中國,且當時蕃坊亦未設立也。即索理曼之游記,于廣州回教徒之情況記述綦詳,亦未見有此特出之宗教建筑物,故光塔之建筑大要以北宋為近是”。而廖大珂先生在《廣州懷圣塔建筑問題初探》一文中的論點是,從懷圣塔的建筑風格類似于11世紀后出現(xiàn)于波斯的圓錐形塔,因此它不應是唐建,但從郭祥正的詠蕃塔詩,可知它當建于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之前。由于塔為波斯式,修建者當為波斯人,而在北宋歷史上有一位波斯籍的大蕃商阤婆離(Tabriz即今譯大不里士,由于穆斯林“每以產(chǎn)生地為其人之稱”),由此推斷塔之建造者為這位來自波斯并曾獲封“歸德將軍”亦稱“阤羅離”的波斯蕃商。他的結(jié)論是“懷圣塔是陋婆離于大中祥符(1008~1016年)中創(chuàng)建的”。廖先生的論證邏輯嚴謹,但問題是如本文前所論述,北宋大中祥符年間廣州城改造還未開始,仍如唐時一樣破敗,建造懷圣塔這樣的宏偉建筑無論從與其西亞祖型出現(xiàn)時間相比較,或從廣州當時的建筑技術上考慮,時間上均過于超前。從祖型出現(xiàn)的時間上比較,正如廖文中所指出的,“塞爾柱人統(tǒng)治伊朗時代(公元1038~1194年),‘光塔形式的建筑迅速發(fā)展,在伊朗的清真寺中得到普及?,F(xiàn)在保存下來11世紀伊朗清真寺的尖塔都是‘光塔形狀,如達姆干之達利哈那清真寺(公元1058年),沙維之梅坦清真寺(公元1061年),薩瓦勒之伊巴尖塔清真寺(公元1068年),卡善之中心清真寺(公元1077年)和貝夏恩之中心清真寺(公元1097年)”。由于上引黃、廖兩先生關于在西亞地區(qū)光塔類型宣禮塔出現(xiàn)時間不一致,我們查前引的《伊斯蘭建筑史圖典》一書,黃文寬這一段關于光塔形制始于敘利亞翁米亞王朝的敘述不知典出何處。按《伊斯蘭建筑史圖典》,黃文所述清真寺“又稱倭馬亞(Umayyad)清真寺,建于公元709~715年,是伊斯蘭建筑史上第一個大清真寺。它的原址是一個古代神廟,是現(xiàn)今保存最完整,最早期的清真寺,具有明顯的拜占庭、羅馬教堂風格,極盡豪華,顯示了烏麥耶哈里發(fā)的財富和雄心”。但我們查該書中所載有關該寺的圖片,發(fā)現(xiàn)它并無圜型的宣禮塔,而是有一座方形塔樓形式的建筑。圜型且以旋階登高的宣禮塔,現(xiàn)存的最早建筑當屬建于公元848~852年的伊拉克薩馬拉(SamalTa)大清真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宣禮塔離清真寺27米,塔高53米,但其階狀旋梯在塔外側(cè),故又稱轉(zhuǎn)塔,其原型可追溯到古代兩河流域的圣塔,為阿巴斯王朝最雄偉的紀念碑式建筑。因此有內(nèi)旋梯的懷圣光塔的祖型及時間當以廖說為是。但正如廖文所述,塞爾柱人統(tǒng)治伊朗開始于公元1038年,以及伊朗現(xiàn)存諸光塔建造均在大中祥符年后,因此廖把懷圣塔建造年代定在北宋大中祥符時期似嫌過早。其次,建造者是否就如廖說是當時的波斯商人“歸德將軍”阤婆離?廖文說“有的記載還說他是廣州的大食商酋”。我們發(fā)現(xiàn)阤婆離“商酋”之稱僅見于晏殊所撰的《馬忠肅公亮墓志銘》,其文為“公命大食商酋阤婆離蒲含沙等共執(zhí)方物貢于岳址中邦”。同一件事,《宋史·馬亮列傳》記作“是歲東封,亮敦諭大食陀婆離、蒲含沙貢方物泰山下”,于此陀婆離并無任何尊稱,可知“商酋”其意當為大蕃商而非“蕃長”。按宋史及現(xiàn)存文獻,沒有他在廣州的其他活動記錄,他并非一個特別重要的歷史人物。
我們的意見是,懷圣塔當建于北宋熙寧二至五年間(公元1069至1072年),與程師孟修筑廣州西城同時或稍早,其主持建造者為當時廣州的都蕃長來自勿巡國的辛押隨羅,勿巡國現(xiàn)為阿曼的蘇哈爾地區(qū)。因為恰恰在熙寧年間《宋史·大食列傳》有一段關于廣州都蕃長的重要記錄:“熙寧中,其使辛押阤羅乞統(tǒng)察蕃長司公事,詔廣州裁度。又進錢銀助修廣州城,不許。六年,都蕃首保順郎將蒲陀婆離慈表令男麻勿奉貢物,乞以自代,而求為將軍,詔但授麻勿郎將?!边@段引文記錄了熙寧年間廣州蕃長的更替,下面我們逐一解讀。作為大食國使的辛押阤羅是一個廣州蕃商歷史上十分值得關注的歷史人物,我們之所以認為懷圣塔是由他主持建成的,因在北宋熙寧五年前,他正是廣州的都蕃長,他不但是蕃商的首領,而且是一位在廣州經(jīng)商幾十年,和本地官員和社會上層人士關系密切并極熱心本地公益的大富商。我們先看他的富商身份,蘇轍《龍川略志·卷五》:“蕃商辛押阤羅者,居廣州數(shù)十年矣,家資數(shù)百萬緡?!笨梢娝情L期在廣州經(jīng)商的豪富蕃商。他由于協(xié)助朝廷推動海外貿(mào)易,招引蕃商來華貿(mào)易有功,于熙寧二年至四年之間獲宋神宗封為“歸德將軍”。這結(jié)論來自于蘇軾在熙寧二年至四年任職官告院,此期間他曾起草“辛押隨羅歸德將軍敕”,中有云“爾嘗詣闕庭,躬陳琛幣,開導種落,誠致梯航……”等語。說明辛押阤羅是蕃商的首領,曾赴京城朝貢皇帝,幫助推動海外貿(mào)易,因此獲封歸德將軍,敕文最后并勉勵他“益思盡忠”。辛押阤羅任蕃長當在熙寧四年之前,因為按宋朝的官制,“歸德將軍”是專為封贈外夷首領的官職,為從三品。辛押阤羅是當時廣州的都蕃長亦可從上引《宋史·大食列傳》中看出,“熙寧中,其使辛押阤羅乞都蕃長司公事,詔廣州裁度。又進錢銀助修廣州城,不許”。關于此則史實,《宋會要》記載稍詳:“神宗熙寧五年六月廿十一日詔。大食勿巡國進奉使辛押弛羅辭歸番,特賜白馬一匹,鞍轡一副。所乞統(tǒng)察蕃長公事,令廣州相度。其進助修廣州城錢銀,不許。”正如黃文寬先生所分析,“所乞統(tǒng)察蕃長公事”是推薦他的繼任者,而不是為他本人,因此依慣例由廣州地方官遴選,故“令廣州相度”。由此官史記載可知,蕃長的正式官方名稱為“統(tǒng)察蕃長公事”,或“都蕃長司公事”。而辛押阤羅辭任都蕃長離開廣州的時間當在神宗熙寧五年六月后。為什么辛押阤羅要“進助修廣州城錢銀”,一個合理的推測是由于程師孟筑的西城庇護了蕃坊區(qū)和懷圣寺,因而從經(jīng)濟上予以進助。而當時的廣州主官程師孟亦擬接受,因而上奏朝廷,而宋神宗之所以下詔“不許”,當由于城防屬國家大事,不容外夷插手,這樣解讀這段歷史史實,相信是離實際不遠的。辛押阤羅同時是一位熱心教育,關懷蕃客子弟融入廣州社會的有遠見的蕃長,《廣州人物志·劉富傳》有一段重要史實:“劉富南海人,熙寧元年,知廣州張?zhí)镝憧W于國慶寺之東,未及建而卒,富捐資自效,殿堂廊廡次第將完,轉(zhuǎn)運使陳安道以為卑狹,止之。繼田任者程師孟、蔣之奇發(fā)官資庀成之。富復以負郭之田,值錢五十萬資于學。懷化將軍辛押阤羅者,蕃首也。聞風興起,亦捐資以完齋宇,且置田為久計。后置別舍,以來蕃俗子弟之愿學
者”。據(jù)前引蘇軾的《辛押阤羅歸德將軍敕》,此處“懷化將軍”當為“歸德將軍”之誤,可能因懷化將軍同樣是封增外夷首領的官職,地方志撰稿者因而誤植,但懷化將軍為正三品,比從三品的歸德將軍稍高。從上引的幾段史實可見辛押阤羅曾先后捐資助修廣州城,捐資建郡學校舍并買田收租作為辦學基金,在郡學建學生宿舍收容蕃俗學子,其行止表明他是一位盡心職守,同時富于遠見和社會責任感的蕃長。他在廣州30多年,又是大富商,自然與廣州的官府和社會上層人士有著良好的關系,雙方有高度的互利互信基礎,他建造懷圣塔自然不會有任何阻力。辛押阤羅于熙寧五年底回國,因此懷圣塔當建于他離華之前,配合程師孟的筑西城時間記錄,故我們推斷懷圣塔當建于熙寧二年至五年之間。這個時間(公元1069~1072年),亦正是“光塔”這種形式的宣禮塔在波斯的成熟時期。辛押阤羅雖來自大食勿巡國,但主持建造懷圣塔者并非波斯人不可,因為蕃商中有來自中東及阿拉伯半島各國的人,他們本土有些什么類型的清真寺及附屬建筑物,彼此必然會講述而為蕃客眾所知悉。辛押弛羅在籌建懷圣塔時,亦必然會知道這些情況和征求來自不同地區(qū)的伊斯蘭教眾的意見。相信他最主要的考慮,并不在于采用哪一個西亞國家的宣禮塔類型,而是哪一種類型是最適合于廣州的建筑;包括樣式、功能和建筑技術上的可行性。在多種可選擇的塔型中,波斯式磚砌的實心外圜內(nèi)螺旋梯式光塔自然是最優(yōu)的選擇:一則它是西亞地區(qū)伊斯蘭教建筑,外圜內(nèi)旋的形式也特別適合廣州多風和多雨的亞熱帶氣候,經(jīng)得起臺風的吹襲和雨水的沖刷;二則是熙寧年間廣州正大規(guī)模地建造新城墻,而且全部采用磚筑,建筑技術和建筑材料均已成熟和具備;三則磚塔可以防火,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當時廣州民居多為木構(gòu),火患連連。北宋初年,華麗的寶莊嚴寺木塔(今廣州花塔前身)焚于火,這教訓可能對懷圣塔選擇磚建起一定的作用。我們還注意到這樣一個重要史實,熙寧五年當廣州都蕃長辛押阤羅歸國,接替他任都蕃長的恰是波斯籍蕃商蒲陀婆離,這一點明示于前引《宋史·大食列傳》的記載:“熙寧六年,都蕃首保順郎將蒲陀婆離慈表令男麻勿奉貢物,乞以自代,而求為將軍,詔但授麻勿郎將。”這則史實說明兩點,蒲陀婆離就是于熙寧五年底接替辛押弛羅為廣州都蕃長的人,而且是由辛押弛羅保薦代己任的那位未具名人物。按宋朝官制,“保順郎將”為封贈外夷副首領一類人物的官銜,為正五品,因此他應是辛押阤羅的助手,同樣是早就在廣州生活的蕃商。但他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因此請求以其子麻勿接替自己出任蕃長,并求升官職為(歸德)將軍,但可能由于他們的貢獻不大,資歷不足,因此宋神宗只授與麻勿(保順)郎將這一較低的官職。作為辛押阤羅的副手,蒲陀婆離在建懷圣塔時必然會按廣州的客觀情況,向辛押阤羅建議采用他波斯本土的磚砌光塔樣式。綜合上面所述,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考慮,懷圣塔之所以選擇波斯流行的“光塔”形式,都是合情合理的最佳選擇?;仡檻咽ニ那觑L雨,還有一件應該提及的事,元至正三年(1343年)懷圣寺盡毀于火,唐宋時的建筑蕩然無存,唯有磚砌的光塔得以幸免,給后人留下這一座見證過去千年歷史的建筑。從這一事實,也不能不佩服先哲選擇這種全部磚筑的波斯光塔形式的遠見卓識。
最后,對應廖大珂先生關于建塔者為廣州蕃酋陀婆離的討論,這里還應闡明一點,辛押阤羅的繼任者蒲陀婆離并不是于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參與東封泰山盛典的廣州蕃酋陀婆離,蒲(Abu)只為尊稱,兩人均按穆斯林習慣同以地名為名日陀婆離。理由在于熙寧六年為公元1073年,與大中祥符元年時隔65年之久;二則前者已獲封為從三品銜的歸德將軍,而后者僅為正五品的保順郎將,辛押阤羅的繼任者蒲陀婆離為另一波斯籍蕃首當無異議。
四、結(jié)束語
研究懷圣寺和懷圣塔的建造年代,我們應追尋歷史的脈絡:建寺的時間和始建時的規(guī)模,應當和先知穆罕默德以及哈里發(fā)統(tǒng)治時期,在阿拉伯半島清真寺的建筑相比較;而建塔的時間則應和光塔這種類型宣禮塔在西亞出現(xiàn)的時間相比較。由于懷圣塔是一座巨大體量、結(jié)構(gòu)精致的高水平建筑物,我們一定要考察歷史上不同時期廣州城的建筑水平,還要考察當時廣州的社會環(huán)境和蕃商的狀況。從比較建筑學的思路出發(fā),我們可以設想,廣州清真寺的興建過程大概是這樣的:在唐代早期,即唐貞觀年間,已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商人來華,會如阿拉伯本土的范例,先建造一所簡易的清真寺,它的屋頂就是呼喚教徒禮拜的“邦克樓”。隨著對華貿(mào)易的發(fā)展,定居在廣州的信仰伊斯蘭教商人日益增加,他們的財富不斷地積累,廣州清真寺不時地按需要擴建。在極盛的時候。建造了體量巨大的當時廣州最高建筑物懷圣光塔,以滿足宣禮和導航的需要。這樣一個廣州清真寺先是簡易后臻宏麗,先有禮拜寺后建宣禮塔的過程,是合理的且符合歷史發(fā)展的。第一座簡單的、作為懷圣寺雛形的清真寺首先建造在貞觀年間,這也是歷代相傳懷圣寺始建于唐貞觀年間一說的由來。但“貞觀元年鼎建”在時間上過于超前,它是明成化或清康熙年間重修時追加的。
在宋代廣州的海外貿(mào)易繁榮程度,以及在廣州的蕃商社會環(huán)境,包括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華蕃相處的和諧程度,均遠遠超越唐代。廣州的城建歷史展示出從漢代以后,廣州城的大發(fā)展是從北宋開始的。由于科學技術,同樣包括建筑技術,是有時代性和相關性的。廣州城墻的修筑狀況基本上反映了當時廣州修筑大體量建筑物的技術水平。懷圣塔即使其設計者和主要工匠可能來自阿拉伯地區(qū),但其大量的建筑構(gòu)件和材料必然取自廣州本地,從建筑上,懷圣塔不可能遠遠超前于廣州的城建水平,同時,從比較建筑學考慮,懷圣塔的西亞祖型亦出現(xiàn)于1060年前后,通過這樣綜合的考察,懷圣塔當建于北宋熙寧二至五年間(公元1069至1072年),與程師孟修筑廣州西城同時或稍早,其主持建造者為當時廣州的都蕃長來自大食勿巡國的辛押阤羅。懷圣塔經(jīng)歷千年風雨,至今仍巍然獨存,見證千年前廣州萬國來航的輝煌歷史,緬懷先輩篳路藍縷的事跡,內(nèi)心無限低徊。
責任編輯馬金寶